哲學的民間化與(yu) 民族化

──評《和合學概論》

作者：彭永捷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慧泉》，後以《張立文的和合學》為(wei) 題發表在《探索與(yu) 爭(zheng) 鳴》雜誌1998.8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八月廿三戊申

         耶穌2016年9月23日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係張立文教授的《和合學概論—21世紀文化戰略的構想》一書(shu) 問世了。當張先生在人生的旅程中走完一個(ge) 甲圈道而進入下一次“輪回”時，他在學術思想上也完成了一個(ge) 決(jue) 定性的轉變，即由“我注六經”到“六經注我”，由哲學史家到哲學家的轉變。

和合學是對中華民族傳(chuan) 統文化轉生的問題，亦即傳(chuan) 統文化與(yu) 現代化相適應、相接軌問題深思的結果。其核心在於(yu) 傳(chuan) 統文化的價(jia) 值層麵，在於(yu) 其文化精神，亦即中國哲學。因此，首要的是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轉生，其結果是民族新哲學的建構。從(cong) 發展形式而言，這種建構活動是“接著講”中華民族本土的哲學；從(cong) 哲學內(nei) 容而言，這種建構活動是對中華民族人文精神的轉生。

之所以要“接著講”中華民族本土哲學，是由中國哲學所麵臨(lin) 的嚴(yan) 峻挑戰與(yu) 所擔負的艱巨曆史使命，以及著者對中國哲學本身存在的總體(ti) 狀況的價(jia) 值判斷所決(jue) 定的。中國哲學在當前需要應付麵臨(lin) 的有5個(ge) 方麵的任務：中國哲學及中國文化的現代化與(yu) 世界化；解決(jue) 內(nei) 聖與(yu) 外王、修養(yang) 與(yu) 事功的矛盾，推動中國實現現代化的任務；凝聚民族精神，解決(jue) 信仰危機，為(wei) 中國人尋找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在有選擇地吸收外來文化之同時，發展和弘揚民族固有文化價(jia) 值觀念，反對外國文化霸權，積極推進麵向世界的中國文化戰略等等。在張先生看來，麵對如此艱巨而偉(wei) 大的曆史任務，縱觀由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精神所化生的現代中國哲學—新理學(馮(feng) 友蘭(lan) )、新心學(熊十力、賀麟及港台新儒家)、新氣學(張岱年)，在西方文化的挑戰和中國現代化的衝(chong) 擊下，都有成為(wei) 舊學的趨勢，表現出難以為(wei) 繼的適應性，故巫待重新創造民族新哲學，以作為(wei) 中國文化發展的係統指導理論。

在和合學看來，之所以要超越前者，是因為(wei) 前者存在著以下4種致命的缺陷：

l．形上學道德化和道德形上化。把形上學導向道德問題而偏離知識問題，有其偏頗；道德的形上學會(hui) 導致壓抑人生，特別是個(ge) 性自由。

2．形上學絕對和絕對形上學。他們(men) 以自我體(ti) 驗了終極真理，建構了絕對存有的道德形上學自詡，有強烈的“繼絕學”的“道統”意識。唯我獨尊，以孟子“辟楊墨”的態勢，排斥異己之學，有一種不可名狀的“霸氣”和“想當教主”的性格。這樣，形上學絕對的保守性、不變性及其排他性、獨裁性，就具有“理能殺人”、心亦能殺人的功能和性質，阻礙著當前科學、文化、思想、社會(hui) 的進步，這與(yu) 當時文化思想多元開放的潮流背道而馳。

3．道德形上學與(yu) 現代社會(hui) 實踐的脫離。道德的形上學講人而失落了人和人的價(jia) 值，講人的現實世界而又疏離了現實世界，造成了內(nei) 聖心性道德形上學與(yu) 外王科學民主的脫離。無論其由內(nei) 聖開“新外王”努力的“直通”模式，還是“曲成”(“坎陷”)模式，都由其泛道德主義(yi) 的先天傾(qing) 向導致體(ti) 與(yu) 用割裂，“體(ti) 用一源”隻是尚未做到的空想。

4．形上學追求的終止與(yu) 哲學自我批判精神的喪(sang) 失，也就失去了其繼續存在的生命活力。因此，從(cong) 外部加以否定和超越前者。也就是和合學的任務所在。

與(yu) 此同時，一眾(zhong) 學者力圖尋找古代與(yu) 現代的銜接點，從(cong) 國學中找尋現代精神，如發揚明清實學家求實、開放、經世、科學和民本5大精神。或如以啟蒙為(wei) 根，提倡啟蒙哲學家反封建專(zhuan) 製主義(yi) 、反封建愚昧主義(yi) 和注重經世致用學風的啟蒙思想。當然在傳(chuan) 統文化中尋找現代思想的內(nei) 在根據，是有其積極意義(yi) 的。然而，對於(yu) 弘揚中國傳(chuan) 統文化而言，這仍然不是從(cong) 根本上做工夫。

弘揚傳(chuan) 統，貴在創新。中國傳(chuan) 統哲學在西方文化挑戰下。前進之步履維艱，大陸一脈，幾成絕學。如何繼承和發展民族傳(chuan) 統哲學，諸賢多有高論，如“創造性地綜合和綜合中的創造”、“儒學第三期發展”、“創造性轉化”、“融合中西馬”等等。然坐而論道者眾(zhong) ，落在實處者寡。人們(men) 應為(wei) 傳(chuan) 統哲學的轉生與(yu) 現代化做些實實在在的事，回溯傳(chuan) 統，麵向現代，重造民族精神之精華。張立文先生的和合學是對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繼承和發展，它上接宋明新儒學和現代新儒學，下承中國當代文化。它承接前者，但又不宗於(yu) 前者，不默守理學和新理學的理本論、心學和新心學的心本論、氣學和新氣學的氣本論，而是徹底回到傳(chuan) 統哲學的精神源頭，重塑民族新哲學，因而又是對宋明新儒學和現代三新學的超越。

和合學是對中華民族傳(chuan) 統文化精神的轉生。和合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周代史伯提出了“和實生物”[1]孔子亦雲(yun) ，人與(yu) 人之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2]在政事上，“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3]《易傳(chuan) 》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更準確地闡明了自強不息、生生為(wei) 易和“陰陽和德”的對待與(yu) 和諧的和合精神。和合學建構的基礎之一就是根據中國文化的現代理性要求。提出旨在轉生和合人文精神的和合學理論公設，作為(wei) 整個(ge) 和合學體(ti) 係建構的基本原理。中國文化轉生的主旨是中國文化的人文精神，這個(ge) 人文精神的生命智慧是和合學。

從(cong) 1987年始，張立文先生潛心構思民族哲學新體(ti) 係—和合學，提出“和合”是中國人文精神的精髓，是中國文化生命之所在，並用現代語言作出新的概括和闡釋：“所謂和合，是指諸多元素(較本原性的要素)相互衝(chong) 突、融合，與(yu) 在衝(chong) 突、融合的過程中各元素的優(you) 質成分和合為(wei) 新事物。和合學是研究在自然、社會(hui) 、人際和人心身中存在的和合現象以及既涵容又超越衝(chong) 突、融合的學問”。作為(wei) 和合學的起點“和合”精神，就是中國文化精神源頭之一的《周易》之“生生之為(wei) 易”的“自強不息”的精神。和合學對中國文化精神的轉生，不偏頗於(yu) 儒、釋、道、墨、法學之一家，而是融匯各家之精神，擇百家之長，熔合鑄造。突出了中國傳(chuan) 統人文精神的內(nei) 在蘊含又超越了其固有意蘊，這貫穿了和合學理論建構的始終。

和合學的另一特點是其民間化。在這裏，民間化有兩(liang) 層含義(yi) ：一是指哲學活動本身的民間性質。張先生的哲學探索，有別於(yu) 一般我們(men) 戲稱為(wei) “哲學工作者”的哲學從(cong) 業(ye) 者所習(xi) 慣性地從(cong) 事的既非“解釋世界”，亦非“改變世界”的注解或重複為(wei) 政者言論的宣傳(chuan) 活動，而是一種學術上的思索，一種純粹理論上的興(xing) 趣。從(cong) 哲學家本人主觀的角度而言，不存在“為(wei) 王者師”的依附心理，其哲學也毫無“應帝王”的取向。如果說“愛智”是哲學家的存在方式的話，那麽(me) “和合學”作為(wei) 追求智慧的活動與(yu) 結果，便是思想者存在的具體(ti) 表征。由此而言，和合學的建構便帶有學術化的特點，是一種道地的學院派哲學。相應地，和合學哲學的發明者也不是權力金字塔上的頂尖人物，而是一個(ge) 極其普通的大學教授。這種哲學活動的一個(ge) 潛在意義(yi) ，即在使哲學或思[4]想的權利，從(cong) 官方擴大到了民間，從(cong) 一元走向了多元。二是指哲學內(nei) 容與(yu) 哲學地位的民間性質。和合學哲學就其內(nei) 容而言是文化哲學。它提出一種以“和合”精神為(wei) 主旨的文化發展觀，然後以此為(wei) 基礎，構築人類或者至少是普通中國人在21世紀所可能采取的文化戰略。故而在客觀上，這種哲學不擔負政治哲學的功能，也不具備官方哲學的地位，因而是文化的、民間的。相應地，和合學哲學不具有意識形態的排它性質。按照和合學的觀點由各種文化母體(ti) 所化生的各家各派的文化哲學與(yu) 文化觀點，必將成為(wei) 新學說、新思想的養(yang) 分。在相互衝(chong) 突的同時相互融合。當然，融合的結果不單一而是多元的。

作為(wei) 一種文化哲學，和合學認為(wei) ，21世紀的競爭(zheng) ，從(cong) 一個(ge) 更廣更高的意義(yi) 上看，更是文化的競爭(zheng) 。美國學者亨廷頓教授的《文明的衝(chong) 突》中將西方文化與(yu) 濡教文化、伊斯蘭(lan) 文化相對立的做法遭到了國際學術界的批評。雖然這種批評於(yu) 理應當，但亨廷頓所陳述的國際間文化與(yu) 文明的衝(chong) 突卻不能說不存在。那麽(me) ，在未來的文化競爭(zheng) 與(yu) 角逐中，中國文化應采取何種戰略，如何麵向世界，走向世界，反對西方中心主義(yi) 的文化霸權和文化傾(qing) 銷呢？張立文先生認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現代化，民族文化的世界化(或稱“全球化”)，其最佳的文化選擇，便是和合學。和合學建構的另一宗旨，就是依據對人類文化新世紀發展前景的戰略預見，建構和合學的和合結構係統，作為(wei) 和合學立論的主體(ti) 和骨架。因此，和合學的目的之一就是作為(wei) 中華民族21世紀的文化戰略。

和合學的建構立足於(yu) 中華傳(chuan) 統文化，但對於(yu) 傳(chuan) 統文化的缺陷有著清醒的認識。反觀中國傳(chuan) 統哲學，則不免有重形上輕形下，重人文輕器物的特點。這既是追求高超之處，也是發展不足之處。以至於(yu) 在近代的國際間競爭(zheng) 中，中國處於(yu) 被動挨打的落後地位。而現代新儒學各家，雖號稱救傳(chuan) 統儒學之弊，但仍未能解決(jue) 好“內(nei) 聖”與(yu) “外王”、“修養(yang) ”與(yu) “事功”的矛盾。故拯救中學的承諾難免流於(yu) 空話。和合學體(ti) 係則克服了這些困擾中國近現代文化的矛盾。它以《周易》天、地、人“三才”展開為(wei) 和合學的人的生存世界、意義(yi) 世界、可能世界，並由和合學原理之“體(ti) ”進入這三個(ge) 世界而化之為(wei) “用”，構想和合性人類新科學分類係統：形上和合(和合自然科學》、道德和合(和合道德科學、、人文和合(和合文化科學)、一工具和合(和合技術科學)、形下和合(和合經濟科學)、藝術和合(和合藝術科學)、社會(hui) 和合(和合管理科學)和目標和合(和合決(jue) 策科學)。由此。體(ti) 用一源，和合貫通。和合學可以說是對於(yu) 中華傳(chuan) 統文化和傳(chuan) 統思想缺陷的克服、改造和對精華的繼承、發展。

張立文先生對於(yu) 中華和合思想的研究和倡導，在國內(nei) 學術界和文化界業(ye) 已引起關(guan) 注和反響。在張先生學術觀點的啟發下，有的學者把和合思想用於(yu) 對《周易》以及“太極數表”的研究，並把“太極數表”更名為(wei) “中華和合數表”；有的熱衷於(yu) 建設所謂的“中華和合工程”；有的學者把和合思想自覺引向對於(yu) 中國傳(chuan) 統思想史的探討。張先生本人則對於(yu) 中華和合思想的研究仍未終結，一是從(cong) 和合的觀點重新連釋與(yu) 梳理中國傳(chuan) 統思想，多卷本《中華和合思想史》正在集體(ti) 撰寫(xie) 之中，二是從(cong) 和合學理論出發，轉向對“東(dong) 亞(ya) 意識”以及“全球化時代的民族”等文化主體(ti) 間關(guan) 係的探討，此類成果體(ti) 現在由中日韓三國共同主編、共同編輯、以3種文字同時出版的連續出版物《亞(ya) 文》上。我們(men) 期待著張立文先生的哲人之思。能夠為(wei) 學術界奉獻更多的智慧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