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暉】儒家與伊斯蘭教對話如何可能?——從儒家修身思想看(中馬儒回交流峰會係列演講)

欄目:儒回(伊)對話
發布時間:2016-08-17 20:5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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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朝暉

作者簡介:方朝暉,男,西元一九六五年生,安徽樅陽人,複旦大學哲學博士。現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曆史係/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學”與(yu) “西學”——重新解讀現代中國學術史》(2002)《春秋左傳(chuan) 人物譜》(上下冊(ce) ,2001)《儒家修身九講》(2008/2011)《學統的迷統與(yu) 再造》(2010)《文明的毀滅與(yu) 新生》(2011)《“三綱”與(yu) 秩序重建》(2014)《為(wei) “三綱”正名》(2014)等。

 

儒家與(yu) 伊斯蘭(lan) 教對話如何可能?——從(cong) 儒家修身思想看(中馬儒回交流峰會(hui) 係列演講)

作者:方朝暉(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七月十五日辛未

           耶穌2016年8月17日


 

【伟德线上平台編者按】2016年8月13日至15日,世界青年文明論壇·中馬青年回儒交流峰會(hui) 在山東(dong) 曲阜闕裏賓舍召開。論壇主題為(wei) “不同的文明·同一個(ge) 未來”。國內(nei) 儒家知名學者和馬來西亞(ya) 知名學者以儒家與(yu) 伊斯蘭(lan) 文明之間的對話展開學術交流。這篇發言稿是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曆史係/思想文化研究所方朝暉教授8月14日在“世界青年文明對話論壇·中馬青年回儒交流峰會(hui) ”上的演講。在這篇演講中,方教授比較了儒伊兩(liang) 種文明的差異性,進而從(cong) 儒家修身思想對生命終極意義(yi) 的理解和儒家對於(yu) 實現生命終極意義(yi) 的三種可行途徑(“心”、“性”和“理”)來闡釋儒家對於(yu) 現世世界的普遍意義(yi) ,從(cong) 而認為(wei) 儒家修身傳(chuan) 統不僅(jin) 可與(yu) 任何一種宗教相結合、從(cong) 而表現出巨大的包容性,而且也為(wei) 人類不同宗教或文明之間的對話提供了空間或形式,有助於(yu) 我們(men) 實現跨文化的宗教對話。現將發言整理予以公開發表,以饗讀者。


 

 



今天的論壇以儒家文明和伊斯蘭(lan) 文明之間的交流為(wei) 主題,為(wei) 了真正有效地交流,我認為(wei) 應該先弄清兩(liang) 者之間的根本差異,然後來看能不能超越或擱置這些差異來尋找共同點。在進行所有這些工作之前,也許我們(men) 應該把一件事放在心裏,即文明或宗教之間的對話與(yu) 交流,主要是自我表達性的,而不是人為(wei) 設計或規劃性的。這指我們(men) 任何一方都不尋求將自認為(wei) 合理的某種哪怕最低限度的理想強加於(yu) 對方,而是寄希望於(yu) 通過各自的自我表達來尋找或達成共識。

 

所以第一個(ge) 問題是,儒家和伊斯蘭(lan) 教,或者更廣義(yi) 地說,中國文明與(yu) 伊斯蘭(lan) 文明有哪些前提性的根本不同?我認為(wei) 不同至少表現在三方麵:一是對於(yu) “世界是真實還是的虛幻的”理解不同。中國人認為(wei) 這個(ge) 由天地構成、包含上下四方的世界是真實的,它無始無終,循環往複;它包含著一切的原理和法則,同時也是我們(men) 每個(ge) 人生生死死都逃脫不了的唯一家園。鬼、神、道……一切神秘的、形而上的存在,如果有的話,也都存在於(yu) 天地之中。然而,伊斯蘭(lan) 教認為(wei) ,這個(ge) 由天地構成的世界至多隻有部分的真實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虛幻的。因為(wei) 這個(ge) 世界是真主(安拉),或者用基督教的說法,是上帝在幾天之內(nei) 創造出來的。正因為(wei) 如此,它遲早有一天會(hui) 結束。伊斯蘭(lan) 教、猶太教、基督教共享的《舊約聖經》預言了世界末日的來臨(lin) 。正因為(wei) 世界遲早會(hui) 終結,伊斯蘭(lan) 教認為(wei) 生命唯一的歸宿是離開這個(ge) 世界、回到真主身邊。相反,中國人相信世界真實,認為(wei) 生命唯一的歸宿在世界之中。

 

二是對於(yu) “人死後靈魂是否繼續存在”的理解不同。中國人在這個(ge) 問題上有兩(liang) 種典型的看法:要麽(me) 認為(wei) 死後世界不可知、不妨采取存疑的態度,即“未知生、焉知死”;要麽(me) 認為(wei) 死後一分為(wei) 二,魂氣在天上飄蕩,肉體(ti) 在地上腐爛。因為(wei) 中國人根深蒂固地相信“生命隻有一次”,或者說生命是短暫的、死亡是持久的,這導致中國文化對生命采取高度現世主義(yi) 的態度。而伊斯蘭(lan) 教認為(wei) 生命是永恒的,永遠不可能結束。死後生命以靈魂的形式存在,接受安拉的懲罰或獎勵。甚至恐怖分子也認為(wei) ,自殺式襲擊絕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生命的新生。

 

三是對“造物主是否存在”理解不同。葛蘭(lan) 言(Marcel Granet,1884-1940)、牟複禮(Frederick W.Mote,1922-2005)、弗朗索瓦·於(yu) 連(FrancoisJullien,1951-)等西方漢學家都驚異於(yu) 中國人把萬(wan) 有當作一個(ge) 完整連續的總體(ti) ,而沒有世界之外、完全獨立於(yu) 這個(ge) 世界的造物主(the Creator)概念。但是按照伊斯蘭(lan) 教的看法,“造物主”超然獨立於(yu) 天地之外,不僅(jin) 創造了整個(ge) 世界,也按照自己的絕對意誌牢牢掌控著天地間一切的一切。人們(men) 不僅(jin) 要牢記自己隻不過是造物主的作品,更要認識到,神性存在與(yu) 人性存在、神聖世界與(yu) 世俗世界之間存在著永遠不可逾越的鴻溝,任何企圖從(cong) “人”的角度來度量“神”的想法不僅(jin) 是妄自尊大,而且是不可饒恕的褻(xie) 瀆和犯罪。我們(men) 唯一能做的是按照造物主的意誌來要求自己。然而,中國人對於(yu) 造物主是否存在,自古及今就沒有一個(ge) 明確的說法。一直到三國時期才出現的“盤古開天地”的說法,從(cong) 來沒有被納入到儒家核心經典中,也沒有被作為(wei) 具有本質意義(yi) 上的重大事件被儒家或其他中國宗教接受過。中國人所講的“天”固然是超越性的,可是在某種意義(yi) 上也隻是這個(ge) 世界的一部分,嚴(yan) 格說來“天”不能被稱為(wei) “造物主”。

 

於(yu) 是第二個(ge) 問題是,有了上麵儒家與(yu) 伊斯蘭(lan) 教、或者說中國文明與(yu) 伊斯蘭(lan) 文明的前提性差異,我們(men) 還可以對話嗎?我認為(wei) 還是可以的。在這裏,我試圖從(cong) 儒家修身傳(chuan) 統的角度來嚐試一下儒家與(yu) 伊斯蘭(lan) 教對話的可能性。之所以選擇修身這個(ge) 角度,是因為(wei) ,修身思想雖然是基於(yu) 此岸世界的真實性和當下生命的完整性而提出來的,但是我認為(wei) ,即使在相信此岸世界虛幻、當下生命不完整的伊斯蘭(lan) 教和其他宗教傳(chuan) 統中,也會(hui) 承認此岸世界的極端重要性(必不可少的橋梁和考驗場),也會(hui) 強調自我完善的絕對必要性(走向靈魂徹底解脫的重要途徑)。

 

在儒家傳(chuan) 統中,修身是一種以人格的自我完善為(wei) 導向的精神操練,也可借用荀子稱為(wei) “治氣養(yang) 心之術”。

 

下麵我想從(cong) 兩(liang) 個(ge) 方麵來看儒家修身思想可能具有的普遍意義(yi) ,也即其與(yu) 伊斯蘭(lan) 教或人類其他宗教對話的可能空間。

 

一是從(cong) 儒家修身思想對生命終極意義(yi) 的理解。我認為(wei) ,與(yu) 所有人類偉(wei) 大精神傳(chuan) 統一樣,儒家修身思想的源動力也包含著對於(yu) 死亡的恐懼意識。不過儒家通常不公開承認這一點,而是表達為(wei) 對生命終極意義(yi) 的追求。我們(men) 活在這個(ge) 世界上,每個(ge) 人都可能遭受苦難,因而有各種各樣的恐懼、擔憂、焦慮。恐懼、擔憂和焦慮在日常生活中時刻都可能浮現。比如你每天出門前,並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一定不遭遇車禍,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hui) 不會(hui) 因罹患惡疾而夭折。你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順利,但是你根本就不能確保這一點。這些恐懼、擔憂和焦慮,標誌著生命的脆弱。其中最根本的脆弱在於(yu) :誰也無法擺脫死亡注定降臨(lin) 。所以我們(men) 追問:人活在世界上究竟是為(wei) 了什麽(me) ?生命真的有意義(yi) 嗎?從(cong) 這個(ge) 角度講,儒家修身思想就是要給生命的意義(yi) 找到終極基礎。終極基礎一旦找到,就可以擺脫對死亡的恐懼。既然死亡的恐懼都可以擺脫了,來自於(yu) 生活中的各種不確定性——恐懼、擔憂、焦慮等方麵的煩惱也一掃而光了。儒家把這個(ge) 終極基礎建立在“天地”之上,孔子的“性與(yu) 天道”、“七十而從(cong) 心所欲而不逾矩”,孟子的“浩然之氣”、“上下與(yu) 天地同流”,諸如此類的說法都代表儒家對生命終極意義(yi) 的理解。儒家思想,作為(wei) 中國思想傳(chuan) 統的一部分,沒有預設天地之外還有更高的造物者。天地就代表一切。所以如能與(yu) 天地同在、與(yu) 天地合一,就意味著生命不朽。

 

我們(men) 知道,在伊斯蘭(lan) 教、基督教或佛教中,對生命不朽的理解與(yu) 此完全不同,他們(men) 幾乎一致地預設了所有的生命都會(hui) 在死後永無止盡地存在,即生命不朽是不需要追求的前提。然而,從(cong) 另一角度看,這些宗教又都告訴人們(men) ,生命不朽不意味著人們(men) 可以任意妄為(wei) 。生命不朽應當更準確翻譯為(wei) “生命無限延續”。伊斯蘭(lan) 教和其他宗教都認為(wei) ,人們(men) 需要不斷完善其生命無限延續的方式,是痛苦還是幸福地延續,是道德還是不道德地延續,是正確還是錯誤地延續。所有的教義(yi) 都集中在對後者的討論中。也就是說,雖然對生命不朽的理解非常不同,但是伊斯蘭(lan) 教(及其他宗教)與(yu) 儒家一樣重視生命不斷自我完善的高度必要性,並都認為(wei) 這涉及到生命的終極意義(yi) 能否實現。

 

二是儒家對於(yu) 實現生命終極意義(yi) 的三種可行途徑的闡釋。

 

既然儒家修身——即生命自我完善的方式與(yu) 伊斯蘭(lan) 教或其他偉(wei) 大宗教有共通之處,就讓我們(men) 來探討一下,儒家修身思想中哪些資源對於(yu) 促進這種共通特別有意義(yi) 。在2000多年的思想史上,我認為(wei) 儒家至少提供了三種以此岸為(wei) 取向的實現生命終極意義(yi) 的途徑,也即自我修煉(修身)的途徑,這些途徑也許能與(yu) 其他宗教共享,因而具有一定的普世性。

 

第一是“心”的途徑。孟子等人認為(wei) ,人心雖時常產(chan) 生惡念,但如果仔細分析就會(hui) 發現,人心中的惡念往往都是由於(yu) 基於(yu) 感官快樂(le) 的追求,或者說對當下肉體(ti) 生命的舒適、理想狀態的追求。然而,任何人,不管如何作惡,隻要他冷靜下來,隻要能擺脫對感官舒適的依戀或個(ge) 人欲望的衝(chong) 動,都可能會(hui) 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是錯了,是不是做著不道德的事情。此即孟子所謂“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孟子認為(wei) ,所謂修身,不過就是有意識地擺脫感官欲望的誤導,積極挖掘本心、將自己的良心發揚光大。因此,人的自我實現和自我成全,不一定非要直接從(cong) 一個(ge) 超驗的神或上帝出發,隻要直接訴諸自己的良心,即可找到通向真理的道路。

 

第二是“性”的途徑。在儒家和道家看來,人性本身即是一個(ge) 現實生活中人人可欲的修身法則。在道家看來,人為(wei) 的造作或文明的規範,往往導致人喪(sang) 失天性。在孟子等儒家看來,人不應該為(wei) 了道德而道德,而為(wei) 是為(wei) 了人性的內(nei) 在需要而道德。為(wei) 了公共利益而道德,往往導致對人性的戕害。但是人如果認識到自身健全成長的法則,自然會(hui) 發現那些罪惡的行為(wei) ,也會(hui) 導致當事人自身的人性扭曲。因此,人性可作為(wei) 法則,道德也應該以人性為(wei) 基礎、為(wei) 了人性的健全發展而存在。孟子教導人們(men) “盡其心、知其性”,“存其性、養(yang) 其性”(《孟子·盡心上》),正是基於(yu) 此種思路。今天當我們(men) 說某種行為(wei) 反人性、某個(ge) 人沒有人性的時候,其實也已經預設了這一人性法則,這說明了:在沒有任何宗教的超驗標準的情況下,每個(ge) 人都可能從(cong) 自身人性的成長法則出發,找到標準和是非。

 

第三是“理”的途徑。宋明理學有理學與(yu) 心學之別。從(cong) 廣義(yi) 上講,“理”指任何事物是非、對錯、好壞的道理所在。比如,任何人,不管有沒有受過教育,都會(hui) 認識到“殺人償(chang) 命、欠債(zhai) 還錢”是“合理的
”。又比如,在人與(yu) 人的關(guan) 係中,我們(men) 都會(hui) 認可“尊重別人是對話的的前提”這一原則是“合理的”。這些道理,隻要我們(men) 認真地分析都很容易接受。不管一個(ge) 人是接受《古蘭(lan) 經》、《聖經》或儒家經典,甚至不接受任何一種宗教,大概都不會(hui) 否認上述道理。《宋史》記載宋太祖問趙普“天下何物最大?”,趙普答曰:“天下道理最大。”太祖屢稱善。中國人常常把那些無庸置疑的道理稱為(wei) “天經地義(yi) ”。這固然是因為(wei) 中國人以“天地”為(wei) 最大,但是中國人所謂的“理”或“天理”,何嚐不可以理解為(wei) 超越一切宗教和文化、因而具有普遍意義(yi) 的途徑?因為(wei) 如前所述,一種行為(wei) 是否合理、是不是有道理,隻有我們(men) 深入探索就可以確證,而無需要超驗的宗教預設,不一定要借助於(yu) 對上帝或造物主的信仰。

 

上麵我試圖說明,儒家修身傳(chuan) 統所提出的“心”、“性”和“理”的途徑,可以作為(wei) 超越一切宗教傳(chuan) 統、純粹從(cong) 現世生活出發、人人可行的修煉或修身途徑。按照儒家的觀點,這三條途徑可以幫我們(men) 實現生命的終極意義(yi) 。如果您認為(wei) 人類其他文化中、擁有不同信仰的人們(men) ,都可以從(cong) 中得到有益的啟發,從(cong) 而實現自我的完善或成全,那麽(me) 也就證明了儒家修身傳(chuan) 統有助於(yu) 我們(men) 實現跨文化的宗教對話。

 

最後,讓我們(men) 回到開頭提到的儒家與(yu) 伊斯蘭(lan) 教、或者說中國文化與(yu) 伊斯蘭(lan) 文明(甚至其他許多文明)之間的重要差異問題。我們(men) 說過,這種差異主要表現在儒家或中國文化沒有預設超驗的造物者(上帝或安拉),也沒有預設死後生命的不朽,更不預設此岸世界為(wei) 虛幻。這些不同,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分歧,但從(cong) 另一方麵看恰恰也能體(ti) 現儒家或中國文化有益於(yu) 人類不同宗教、不同文明之間找到對話的共同基礎的有益資源。為(wei) 何這樣說呢?這是因為(wei) 對於(yu) “造物主”或死後存在的不同理解,已成為(wei) 人類各宗教、各文明相互衝(chong) 突的巨大根源;恰恰在這個(ge) 問題上,不同宗教、不同文明之間最難以達成妥協。然而,儒家由於(yu) 沒有這方麵的強烈預設,特別是沒有對於(yu) 造物主和靈魂不死的預設,他所堅持的、基於(yu) 現世的修煉或修身方式,對所有的宗教來說都可接受為(wei) 修行的出發點;這些途徑不僅(jin) 可與(yu) 任何一種宗教相結合、從(cong) 而表現出巨大的包容性,而且也為(wei) 人類不同宗教或文明之間的對話提供了空間或形式。這是因為(wei) 不管一種宗教如何堅持彼岸的真實和造物者的神聖,都不得不以現世為(wei) 出發點,都需要回到現世、在此岸的平台上尋找人類自我實現的出發點;而文明的對話本身,就是基於(yu) 對現世共同生活理想的追求。

 

(本文是作者2016年8月14日在“世界青年文明對話論壇·中馬青年回儒交流峰會(hui) ”[山東(dong) ·曲阜]上的發言)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