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口平墳運動采訪備忘錄

作者：孫旭陽

來源：孫旭陽（微信號：laoxuyang）（圖片來自新京報及其他網站）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二月廿八日丁巳

           耶穌2016年4月5日

2012年11月中旬，我跟河南省周口市下轄某縣的常務副縣長有過一次深談。當時，周口境內(nei) 至少有50個(ge) 來自全國各地媒體(ti) 的記者，大家或結夥(huo) 或獨行，走鄉(xiang) 串戶采訪平墳，讓基層官員們(men) 不勝其擾，尤其相關(guan) 官員惶惶不可終日。

這位副縣長那天喝了一點酒，要跟我說幾句“心裏話”。“要不是上邊命令，誰會(hui) 平，誰又敢平？”他指著幾個(ge) 隨從(cong) 說，“我和他們(men) 一樣，都是領頭先平了自家祖墳。”按照周口市規定，如果官員在平墳運動中不積極，甚至阻撓，輕則免職，重則交紀委查辦。這些官員平日裏都是村裏的體(ti) 麵人，每次回去都頗受村民們(men) 抬舉(ju) ，這次卻連家裏祖墳都保不住，自然都窩著一肚子火。

當時，官方發動宣傳(chuan) 機器大表所謂“平墳複耕”的好，但明眼人都知道，這隻不過是在領導意誌下，搞土地“增減掛鉤”的新花樣。根據這位副縣長的講述，在官方強推平墳的同時，各縣區土地部門已經在編製因平墳騰出的土地畝(mu) 數，統一在周口市國土局匯總，再向河南省國土廳申請建設用地指標。

周口是一個(ge) 農(nong) 業(ye) 大市，現有人口1238萬(wan) 人，耕地1281萬(wan) 畝(mu) ，乍一看確實很缺耕地。但是，周口市同樣是暴力開道、非法占地的重災區。幾年來，當地搞了不少所謂產(chan) 業(ye) 集聚區，這些以極低價(jia) 格從(cong) 農(nong) 民手中奪來的土地，大部分都並無產(chan) 業(ye) 入住，更談不上集聚，隻是肥了能搶來地的官商而已。現在，周口市最大的一個(ge) 項目周口機場，即占地1.5萬(wan) 畝(mu) 。離鄭州機場那麽(me) 近，周口機場究竟有無必要？

一方麵是土地的鋪張浪費，另一方麵又向上要地，與(yu) 民奪地。這便是周口“平墳複耕”的土地大背景。盡管官方一直否認平墳是在從(cong) 死人那裏奪地，但《財經》雜誌2013年春《平墳土地賬》一文則坐實了此事。該刊記者在河南省國土廳采訪獲悉，國土廳並沒有配合周口市的土地算盤，理由是平掉的絕大部分墳頭，本來就在耕地麵積之中，或存或平，都談不上耕地的增補。況且，對周口市上報的平墳複耕數據，國土廳從(cong) 技術上就無法核實真假。於(yu) 是，靠平墳運動擠出來的建設用地指標“增減掛鉤”，就此懸置。

但建設用地指標並不是周口平墳運動的唯一原因。

2012年上半年，在周口大規模平墳前，河南南陽就搞過一次，最後因為(wei) 時任河南省政協常委趙克羅的公開反對，尤其是“副處級以上不平墳”的爆料之後，戛然而止。

南陽官場有個(ge) 說法，在省委時任主要領導視察農(nong) 運會(hui) 期間，看到高速公路旁目之所及的範圍內(nei) ，墳頭太多有礙觀瞻，就要求當地官員平掉，就鬧成了全市的大運動。此說真假無法驗證，不過把南陽做為(wei) 河南平墳運動的開路典型，也顯示了主事者的疏狂和自大。稍微熟悉南陽（鄧州）市情的人，都會(hui) 認為(wei) 這是在作死。

南陽平墳停了之後，2012年下半年，平墳重災區挪到了周口，期限從(cong) 南陽的數年壓縮到幾個(ge) 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為(wei) 了誇大政績，媚上邀寵，周口市出台紅頭文件，強迫黨(dang) 員幹部帶頭平墳。

河南省周口市商水縣公路上掛著關(guan) 於(yu) 文明殯葬的條幅  攝影：王嘉寧/新京報

在匯報和宣傳(chuan) 數據上，也極盡虛誇注水。周口官方當時向新華社稱，平200萬(wan) 座墳頭複耕3萬(wan) 畝(mu) ，我算了一下，平均每個(ge) 墳頭就得超過10平方米。實際上，當地的墳頭最多隻有四五平方米。再看看商水縣和淮陽縣等地的一些平墳通稿，平均麵積超過20平方米的也大有墳在。平墳，平出了一場浮誇風。

平墳，卻也平出了一場輿情。在外地記者們(men) 在周口田間地頭“竄訪”之時，河南省主要領導進京求援，返鄭後還派員到周口開幹部大會(hui) 以安撫軍(jun) 心，傳(chuan) 為(wei) 笑談。

在周口平墳運動中，我曾在當地采訪十幾天，又通過網絡和私交，認識了更多的周口人。無論是農(nong) 民還是富商，對平墳的態度都是，“我們(men) 不同意，又能咋辦？”

他們(men) 的意見，成為(wei) 官方通稿中的少數派。2012年11月，周口平墳輿情最危急之時，環球時報輿情調查中心在該報上發布了所謂民調結果，稱52.4%的周口民眾(zhong) 都支持平墳。這激起了很多周口人的憤怒，更有當地官員向媒體(ti) 爆料，稱這次調查耗費周口市財政N多萬(wan) 元。

真用得著花這麽(me) 多嗎？我不敢信，更不敢說，為(wei) 了搞清楚真相，2013年2月20日，我在新浪微博上發了一條微博：

“@環球時報 總編輯@胡錫進 先生，煩請你出來走兩(liang) 步：環球時報輿情調查中心與(yu) 環球時報是什麽(me) 關(guan) 係？你有無在此中心參股？該中心《52.4%的周口民眾(zhong) 支持平墳》的調查，是為(wei) 何啟動的，主動、應邀還是應聘？為(wei) 了這次調查，該中心收了周口市政府多少輿情處置費？胡先生有無分杯羹？謝謝。”

可能胡錫進先生太忙，一直沒有回複我。另一位媒體(ti) 大佬、人民日報河南分社時任社長羅盤，倒是在2013年春節後為(wei) 周口平墳站台。幾年後，羅盤因貪腐問題落馬，河南部分媒體(ti) 人都認為(wei) 他是遭了平墳的報應。

當時，在紛亂(luan) 的輿情中，也有一些看上去是網友的ID支持平墳，如果他們(men) 不是五毛的話，那很可能就是相中了官方宣傳(chuan) 中，緊跟“平墳”二字後邊的兩(liang) 個(ge) 字，“複耕”。而這，卻是不熟悉農(nong) 村土地經營情況的誤解。

姑且不說農(nong) 村土地所有權在一百年來的流變。1980年代初期，河南農(nong) 村包產(chan) 到戶，按照憲法和土地法規定，土地所有權歸村集體(ti) ，經營權歸個(ge) 人。周口有300萬(wan) 墳頭，1200多萬(wan) 畝(mu) 耕地，平均4畝(mu) 地才有一個(ge) 墳頭，對農(nong) 耕的影響有多大，有過耕作經驗的朋友可以設想一下。更重要的是，誰的土地誰說了算，農(nong) 民自家地裏有個(ge) 墳，他們(men) 自己都不急，大領導們(men) 卻替他們(men) 急？

幾千年來，耕地與(yu) 祖墳從(cong) 不構成兩(liang) 難的選項。在中原農(nong) 村，絕大多數墳頭都是土墳，三四代就沒有人祭掃而自然平掉。整部中國曆史，隻有帝王將相和文人騷客或能留下陵墓，種地的農(nong) 民生於(yu) 土地，歸於(yu) 土地，籍籍無名者何止億(yi) 萬(wan) 。如果連他們(men) 死後求一塊安眠地都要斥之為(wei) 陋習(xi) ，那麽(me) ，這個(ge) 社會(hui) 隻能用災難來形容。

如果民意闕如，誰有權定義(yi) “陋習(xi) ”？周口官方也承認，不通過強製性懲罰性措施，平墳就無法推行。那麽(me) ，對周口人（官民不論）施加這種強製的前提，便是預設他們(men) 更壞，至少更蠢：他們(men) 不知道保護耕地，他們(men) 太過於(yu) 看重幾個(ge) 墳頭，死要麵子活受罪。

這是一種隱蔽的素質論。一旦一群人被認定為(wei) 認知短淺、素質低下，那麽(me) 他們(men) 便不配享有民主，他們(men) 的任何訴求，也就不配被認真對待。遺憾的是，中國式政治運作非常依賴這種素質論。

而且，平墳也沒有做到基本的公平。根據我當時的走訪，周口籍很多副廳級以上官員的祖墳，並沒有被平。還有不少墳頭被村幹部平了之後，惹了不該惹的人，害得縣領導拎著大公雞（據說避邪?），赴京為(wei) 他們(men) 擦屁股。各種窮形盡相，基層官民皆不得安寧。沒奈何，當地後來又出了一個(ge) 內(nei) 部規定，給軍(jun) 烈屬等家庭開了一個(ge) 口子。

幾年來，對不少朋友以慎終追遠的傳(chuan) 統文化來對抗平墳運動的論調，我不能苟同。平墳，首先是一個(ge) 政治問題，再次才是習(xi) 俗問題。以傳(chuan) 統文化切入論題，軟弱而不得要領。當民被視作愚民之後，民意是個(ge) 屁呀。

我更想打一個(ge) 比方，你買(mai) 了一部手機，政府非要強迫你在上麵裝幾個(ge) 軟件，或者刪幾個(ge) 軟件，理由是這樣對你對國家才更好。可是，親(qin) 愛的政府，這是我的手機，裝什麽(me) 軟件，不是我說了算的嗎？

土地問題也可以作如是觀。當然，那些認為(wei) “土地都屬於(yu) 國家”的集體(ti) 主義(yi) 腦殘粉，肯定會(hui) 繼續喋喋不休，願希特勒在天之靈保佑他們(men) 。

如果從(cong) 行政合法性角度出發，不難得出結論：老百姓支持不支持平墳，與(yu) 政府該不該強製平墳沒太大關(guan) 係。如果按照實定法，政府該平，那麽(me) 談習(xi) 俗民意就是胡攪蠻纏，我們(men) 大可以重新審視實定法。而現在的問題是，按照政府自己製定的各種法律法規，它平墳就屬非法。

周口市官方發起平墳運動，首先要解決(jue) 的是合法性問題，簡而言之，平墳必須符合政府行政的法律要件。具體(ti) 到每一起平墳，都應該在執法主體(ti) 、執法依據以及法律救濟等方麵合乎行政倫(lun) 理和法律法規。每一起平墳，都得是一個(ge) 合法的具體(ti) 行政行為(wei) 。

可是，周口怎麽(me) 搞的？從(cong) 執法主體(ti) 上，即使行政強製法不出台，《殯葬改革條例》對強製平墳的條款沒有刪除，強製平墳的執行者也應該是有行政執法權的民政局，或者是作出行政裁定的法院。但周口都是靠行政命令，一杆子擼到底。最前線的執行者，是村幹部領著一群人和一部推土機，在農(nong) 村，這群人往往有一個(ge) 共同的名字——“地痞流氓”。

再看執法依據，從(cong) 周口市及各縣區公布的新聞和公文來看，基本沒《殯葬改革條例》什麽(me) 事兒(er) ，就是直接命令，強製執行，誰不聽話收拾誰。

在這樣的霹靂手段下，還要假設政府動機是好的，平墳複耕是對的，隻是方式方法有問題，須尊重民意，循序漸進雲(yun) 雲(yun) ，不都是扯淡嗎？至少在中原農(nong) 村，真的尊重民意，就是不要折騰死人，該咋埋咋埋。

我們(men) 從(cong) 小學課本就開始被灌輸泱泱五千年大國，地大物博。這樣的大國，死個(ge) 人連個(ge) 墳頭都不讓攏，再大，於(yu) 我們(men) 又有何幹。不讓好好活，還不讓好好死了？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