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希望、有使命——因兩(liang) 位青年精英的自殺談生命意義(yi)

作者：馬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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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正月廿三日壬午

           耶穌2016年3月1日

朋友們(men) 對他寄予了不少希望，可是他一事無成地死了。說他的命運是他自己的過錯，這很容易；但是該怎樣評價(jia) 和衡量一個(ge) 人自己應付的和環境應負的責任呢？

——赫爾岑《往事與(yu) 隨想》

一

每個(ge) 人應該都思考過人生意義(yi) 的問題，我在讀書(shu) 行路的路途上，也不斷有一些認識和胡思亂(luan) 想。二十來歲時我形成了一套宿命論的想法，與(yu) 本文話題無關(guan) ，暫且不去管它。近幾年自謂樹立了儒家信仰，這即是說，感到四書(shu) 五經裏麵的基本精神可以安頓我的靈魂，可以基本解決(jue) 自己的“三觀”問題。

在青春年少（“第一季”）與(yu) 稍稍讀進古代經典、感到有所安定（“第三季”）之間，大約三十歲後的前幾年，我在這方麵產(chan) 生的階段性的認識和胡思亂(luan) 想，可概括稱為(wei) “體(ti) 驗說”。此說要點有二：

第一點可引用張中行老的話來說——“直截了當地說，關(guan) 於(yu) 人生有沒有意義(yi) ，或說有沒有目的，我的認識是，膽量大一些答，是沒有；小一些答，是無法證明其有。”（《順生論》）用我自己的話說就是，討論來討論去，人生沒有什麽(me) 特別的意義(yi) ，如果有，那也是每個(ge) 人在自己有限的時間裏用自己的所作作為(wei) 賦予給自己生命的，或者說，這是回頭看的時候我們(men) 對於(yu) 別人的意義(yi) 。

第二點是，既然人生沒有與(yu) 生俱來的五花八門的意義(yi) ，所謂生命，不過就是有感知地活著（時限一般不過百年），有感知、能體(ti) 驗是生前與(yu) 死後的最大差別，如此說來，對自己而不是對他人而言，活著的意義(yi) 在於(yu) 體(ti) 驗。

從(cong) 這一“體(ti) 驗說”出發，人生最大的成功一是活得時間長（壽命長自然看得多體(ti) 驗多），二是經曆豐(feng) 富多彩。這就要求我們(men) ，第一要愛護自己的身心，主觀上盡量活得長，但是這件事隻能部分地（可能還是一少部分）自己做主；第二件事則大部分可以自己做主，那就是充分利用好活著的時間，多感知多經曆。一切榮華富貴、成就榮光都是身外之物，真正屬於(yu) 自己的隻有自己的體(ti) 驗，而且死的時候全部隨身帶走。然而人不能為(wei) 了經曆豐(feng) 富而沒事找事，所以常規的方法就是古人說的“讀萬(wan) 卷書(shu) ，行萬(wan) 裏路”。我為(wei) 自己的博客取名“一馬讀行”就是由這來的——“一馬”即我的曾用名“馬一”，“讀”和“行”就是我人生的內(nei) 容和意義(yi) 。

這個(ge) 人生觀我覺得基本上還可以，但有個(ge) 最大的問題是這套看法的前提是把生命看成自己的，沒有管家在哪裏國在哪裏，沒有把親(qin) 友等他人關(guan) 係算成自己的一部分。也許對現代西方人來說這樣是可以的，但我自己一直心有未安。小些的問題也有，比如壽命長是極重要的成功的話，豈不等於(yu) 認同“好死不如賴活著”？那麽(me) 屈原、嶽飛，近現代革命誌士的生命意義(yi) 如何？再如，過於(yu) 強調“讀萬(wan) 卷書(shu) ，行萬(wan) 裏路”，那還哪有工夫去“優(you) 遊涵泳、默識心通”呢？老聃嚐謂“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近”，豈無卓識在焉？

近幾年讀四書(shu) 五經，發現儒家學說可以統攝我之前的全部思考，可以補個(ge) 人體(ti) 悟而來的“理論”中大大小小一切缺欠未安之處，自然一見傾(qing) 心，有身心安頓、“三觀”落定之感。以下從(cong) “性”和“命”兩(liang) 層意思上，說我學習(xi) 儒典之後對生命意義(yi) 的理解（不是正麵討論儒家所持人生觀）。現在談這個(ge) 話題，是有感於(yu) 前不久華東(dong) 師大青年學者江緒林和西安研究曆史的天才少年林嘉文的先後自殺，特別是有感於(yu) 林嘉文遺言中的一些話——

“未來對我太沒有吸引力了。僅(jin) 就世俗的生活而言，我能想象到我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認清了我永遠不能超越的界限。太沒意思了。”

“在這最後的時刻，……內(nei) 心竟然有種施舍般的悲憫。我想我應該坦白地告訴你們(men) 這一點，好讓你們(men) 以對我的狂傲和自以為(wei) 是的嘲笑，來減少點你們(men) 心裏的恐懼。”

既然林同學說自己這一選擇“也是種變相地對我理性思考之成果的表達”，那麽(me) 請允許我參與(yu) 表達自己的看法——關(guan) 於(yu) 活還是不活的一般看法，雖未免討厭的“借題發揮”之嫌，並沒有不尊重兩(liang) 位逝者的意思。

二

一般人之所以都要活下去，爭(zheng) 取平安老衰而死，可概括為(wei) 內(nei) 外兩(liang) 層原因，外因可謂之“命”，內(nei) 因可謂之“性”。

外因之謂“命”，不是命運之“命”的意思，而是指人為(wei) 賦予自己的希望感、使命感，承認有希望、有使命，就是承認有超越個(ge) 體(ti) 生命、超越眼前狀態的更高的價(jia) 值。

儒家是屬於(yu) 存希望、有使命的。大體(ti) 可以說，儒家的希望就是通過自身努力，人可以成為(wei) 仁人君子，經過大家的努力，社會(hui) 可以有光明前景，儒家賦予人的使命就是人不光對自己，而且對他人和社會(hui) 負有責任，應為(wei) 自己、他人、社會(hui) 變得更好而努力。

承認有比生命更高的價(jia) 值的人，不同意“好死不如賴活著”，讚同必要時的舍生取義(yi) 。慷慨赴死的英雄豪傑，比如《趙氏孤兒(er) 》裏的公孫杵臼、戊戌變法後的譚嗣同，若當死不死，會(hui) 覺得生不如死；承擔著某種使命忍辱偷生的人，比如《趙氏孤兒(er) 》中的魏絳、戊戌變法後的梁啟超，若不當死而死，無異於(yu) 逃避責任，並非勇者所為(wei) 。

以我對其他方案未必得其要領的一知半解，耶教也是屬於(yu) 存希望（信仰虔誠、做好人可以得救上天堂）、有使命（生而贖罪）的，佛家則是無使命（墮於(yu) 六道輪回之中，是沒辦法的事，何談使命？）而有希望（種子變則命根變，發心向善可修成正果，超越輪回，達於(yu) 極樂(le) ）；現代人的很多五花八門的主義(yi) ，比如追求效率和利益最大化的資本主義(yi) ，追求享樂(le) 的消費主義(yi) ，以及我前述的建立在個(ge) 人主義(yi) 基礎上的“體(ti) 驗”說，都是顧頭不顧腚，隻管一輩子，無所謂希望和使命的。

張中行老以及我前所謂“體(ti) 驗說”已經討論過，完全從(cong) 個(ge) 體(ti) 生命的意義(yi) 上說，人生可以說沒有或者無法證明有何特別意義(yi) 。因此，人要不要對未來抱希望感、有沒有要投身某項誌業(ye) 的使命感，是可以因人而異，根據自己的觀點做選擇的。那麽(me) ，林嘉文同學說“未來對我太沒有吸引力了”，認清自己“能努力到的一切”和“永遠不能超越的界限”後，感到沒意思；江緒林老師也說：“我譜寫(xie) 不出優(you) 雅的樂(le) 章，也就不能有期望（指點世界）”，然後他們(men) 選擇告別。如果“命”是人活著的全部理由，那麽(me) 對江、林的選擇我們(men) 無複多言——打破希望感和使命感，識見了生命的虛空之後，可以選擇不活，這是可以理解的。

吾恐江、林兩(liang) 君自殺的症結在“性”不在“命”。

內(nei) 因之謂“性”，就是天賦人性，是生命本能，用外國人的說法，是“生命的力與(yu) 歡欣”（語出傅譯《約翰·克裏斯朵夫》），就是說，人內(nei) 在擁有支持自己一天一天繼續活下去的力量，擁有從(cong) 美景、美食、美的異性等種種美好的人與(yu) 事中領受歡欣愉悅的能力。

這種支持人身心健康地活著、作為(wei) 活生生的人的本性，儒家謂之“仁”，人性的本質是“仁性”。對自己的生活喪(sang) 失熱情，對他人缺乏同情心，為(wei) 心理上的不“仁”；血脈阻滯不通，手足麻木，為(wei) 生理上的不“仁”。桃仁、杏仁之所以“仁”，是因為(wei) 生機盎然充盈；仁人君子之所以“仁”，是因為(wei) 能活潑敏銳地自我省察（自愛），能感同身受地同情他人（愛人），身體(ti) 和心靈都健康通暢，整個(ge) 人是活生生的，而非死沉沉的。

凡一般認為(wei) 有益身心健康者，比如親(qin) 近大自然、高質量的睡眠、優(you) 秀的藝術、適度的運動和勞動、幫助他人、人與(yu) 人之間特別是與(yu) 親(qin) 友的當麵交流等等，可以鼓舞“生命力的力與(yu) 歡欣”，可以涵養(yang) 、增強人的“仁性”。

以大自然為(wei) 例，吾師鄧小軍(jun) 先生講杜甫《北征》《曲江二首》時，揭示“從(cong) 大自然汲取生機，以複蘇憂傷(shang) 心靈，是杜詩獨創的體(ti) 驗和意境”；“從(cong) 大自然汲取生機，以複蘇悲劇心靈的意境。這是對悲劇的一種超越。”他並引大衛·鈴木《神聖的平衡》進行闡明：“人類隻有在麵臨(lin) 重大危機時，譬如精神崩潰、寂寞與(yu) 死亡，才會(hui) 想要奔回自然的家，尋求療傷(shang) 止痛的慰藉。”又說：“人類可能是在漫長的時間裏，發展出一種深植於(yu) 基因、渴望與(yu) 其它物種相伴的需求。威爾森創造了一個(ge) 新詞：‘親(qin) 生命性’，來形容這種需求……”

有一些活動或生活方式是腐蝕、斫伐“仁性”的，先哲常保持警惕：

莊子揭示的富貴、官爵對人性的異化最為(wei) 突出；

孔子說“君子不器”，也是在提醒人不能像器皿工具那樣“物化”；

清初河北大儒顏元批評佛家的路子不合人性，謂“釋氏則寂室靜坐，絕事離群以求治心，不惟理有所不可，勢亦有所不能”，更反思書(shu) 齋生涯有損於(yu) 生機，“為(wei) 主靜空談之學久，則必至厭事，厭事必至廢事，遇事即茫然，賢豪且不免，況常人乎？”“讀書(shu) 著書(shu) ，能損人神智氣力，不能益人才德。”可見過分耽於(yu) 靜坐和書(shu) 本子，也有損於(yu) “仁性”。

現代人的生活，可以涵養(yang) 、增強生機的內(nei) 容日少，遠離自然、日夜顛倒、四體(ti) 不勤、缺乏人際交流等等腐蝕、斫伐“仁性”的內(nei) 容日多。現代人之溺於(yu) 電視、汽車、互聯網、手機等技術便利，更甚於(yu) 古人溺於(yu) 書(shu) 本子，更甚於(yu) 僧人溺於(yu) 寂室靜坐。

“命”——希望感、使命感，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性”——“生命的力與(yu) 歡欣”亦即“仁性”，人人生而有之，憑有此“性”，人有希望和使命可以活，沒希望和使命也會(hui) 繼續活下去，何至於(yu) 刻意違反自然之節律而自殺？與(yu) 現代生活中種種不利於(yu) 涵養(yang) 、增強“性”，而會(hui) 腐蝕、斫伐“性”的不良習(xi) 慣，恐怕有很大關(guan) 係。

論“命”，人可活可不活，是認識問題；論“性”，人人理應活到自然死，活不下去，是技術問題。逝者長已矣，無複多說，但家庭、學校、政府應該各問其責，自己出了哪些問題，何以未能有效地支援自己的親(qin) 人、學生和公民，使他們(men) 不安若此？每一個(ge) 活著的人都應該反思，如何使自己（並有利於(yu) 他人）身心健康地活下去。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