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如何才能令當代女性信服？

作者：呂頻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七月初二日癸亥

           耶穌2015年8月17日

澎湃新聞8月15日刊登了《隻有儒家才能安頓現代女性》一文，文中的受訪者蔣慶被稱為(wei) “新儒家領袖”，要代表儒家向女性發宣言的姿態。這卻提醒讀者：自我感覺好到這種程度的“領袖”，不會(hui) 講求什麽(me) “公共理性”——不覺得自己須以理服人。

若探討“儒家如何才能令當代女性信服”，在我看來挺有意義(yi) ，如果能從(cong) 女性主體(ti) 的角度考察儒家或其他什麽(me) 家應該怎樣更生進步。不過蔣慶所談其實是從(cong) 儒家本位出發的“為(wei) 什麽(me) 應該（重新）以儒家治理女性和家庭”。為(wei) 此，第一他要澄清五四以來對儒家的相關(guan) 批評。第二他要證明儒家治理會(hui) 給女性、給社家庭和社會(hui) 增益。

為(wei) 解決(jue) 第一個(ge) 問題，蔣慶采用了雙重策略，一方麵否認儒家主張纏足、納妾等傳(chuan) 統的性別壓迫製度，一方麵表明纏足、納妾也沒那麽(me) 糟。“在中國古代，妾雖然不是正妻，但是有法律地位的，是妻的一種，最起碼能過上一種穩定而有尊嚴(yan) 的正常生活。”“這些所謂美容也對人的機體(ti) 造成了摧殘，但我們(men) 現在的新式知識分子為(wei) 什麽(me) 不反對呢？他們(men) 認為(wei) ，這是時代的美感與(yu) 風尚問題，女性有選擇處置自己身體(ti) 的自由，與(yu) 道德無關(guan) 。既然如此，都是時代的美感與(yu) 風尚問題，那麽(me) ，他們(men) 有什麽(me) 理由去反對裹足呢？”

為(wei) 解決(jue) 第二個(ge) 問題，蔣慶祭起性別本質主義(yi) ：“男要遵從(cong) 男的理，女要遵從(cong) 女的理，男女夫妻各自都要按照自己在社會(hui) 關(guan) 係中的不同名分生活。”“做好女兒(er) 、好母親(qin) 、好妻子是女性的自然屬性與(yu) 家庭屬性的必然要求，是衡量中國女性生命意義(yi) 的最基本的價(jia) 值依托，因而是中國女性成就感與(yu) 歸屬感的根本所在。至於(yu) 參加社會(hui) 的公共生活，做一個(ge) 成功的職業(ye) 女性，則不是對中國女性的必然要求，更不是中國女性生命意義(yi) 的最基本的價(jia) 值依托，自然也不是中國女性成就感與(yu) 歸屬感的根本所在。”

然而蔣慶的BUG也就這樣暴露了。第一個(ge) BUG是，在曆史，他沒有勇氣和良知去麵對儒家治理對女性犯下的罪過。用當今男人有“包二奶”、“女人有整容”為(wei) 纏足和納妾辯護，不僅(jin) 是低劣辯術，更是公然的不誠實。儒家鼓吹、製造和維持男尊女卑的曆史，隔了一百年就想翻案未免太早，記憶就夠讓女人不再信任儒家，就算她們(men) 有一萬(wan) 種不爭(zheng) 氣，也不至於(yu) 想退回到纏足年代。在女人麵前儒家曆史是負資產(chan) 。既然如此，若試圖重張儒家統治合法性，明智的策略應該是切割，至少回避曆史的這一麵。但貌似儒家們(men) 卻總是在堅持為(wei) 黑曆史辯護。為(wei) 什麽(me) ？或許因為(wei) 他們(men) 根本沒辦法向前走。纏足納妾隻是表征，若男尊女卑被設計成體(ti) 製的內(nei) 在秩序，所謂“綱常”的不可被拆解的筋骨，怎麽(me) 可能拋棄。

從(cong) 曆史到當下，蔣慶試圖將他所固守的傳(chuan) 統性別秩序本質化、自然化，“根本”、“必然”、“基本”……他對女性命運的指認就是這麽(me) 篤信，然而這是一種毫無論證的自說自話、循環播報：因為(wei) 女人本來是這樣，所以女人理應是這樣。但所謂“自然屬性”雲(yun) 雲(yun) 從(cong) 何而來，又是如何男女不同的，卻沒有說明。

性別本質主義(yi) 的“男女有別論”是性別歧視實踐的話語溫床，並庇護後者逃避辯駁。爭(zheng) 議最終將歸為(wei) 一點，即：要不要女男兩(liang) 性的多元發展與(yu) 自由選擇？蔣慶的回答其實是：不要。他盡其所能反對婦女解放。

在當今各種“主義(yi) ”當中，儒家是挺愛指點女人的一種，其他高大上的“主義(yi) ”對女人多無視。因為(wei) 儒家從(cong) 來都是要管製私領域和講求道德秩序的，女人的位置與(yu) 義(yi) 務履行對它的社會(hui) 設計很重要——設計一種全麵控製的社會(hui) 秩序並將之論述得理所當然，這是多麽(me) 愉快和傲慢的工作。控製性的秩序必然分等級，因為(wei) 要通過令人們(men) 自相傾(qing) 軋來維持運轉。“三綱五常”雲(yun) 雲(yun) ，過去曾經成功貢獻於(yu) 秩序，因此今後也應維持，所以不惜欺負女人。前提還是看準女人好欺負。所以自我感覺這麽(me) 好的儒家，再三挑釁女人，奇葩言論何止這一則，或許也是借機刷話題。

另一麵是他們(men) 恐懼女人，就像恐懼同性戀者。“厭女症”作為(wei) 一個(ge) 源自心理學的術語，刻劃某些男性對女性不可掌控的生命力量的恐懼，從(cong) 性欲開始。頂著做“儒者”的風度，對女人之不守規矩的評價(jia) ，還是委婉的，即使心裏想詛咒。

但蔣慶也給了女人一個(ge) 重要承諾，就是儒家將要求男人“忠”、“義(yi) ”，維護家庭穩定，說白了就是不離婚，糟糠之妻不下堂。他講述和感歎男人輕易離婚和拋棄妻子的故事，難得地顯示出對世情還有點了解。不過他的感歎中所流露的道德感膚淺甚至輕佻：“意思是說現在這個(ge) 新妻子比他前妻好。我想肯定的嘛，他前妻比現在的這個(ge) 妻子大二十多歲，人家辛辛苦苦把你們(men) 的小孩帶那麽(me) 大，已經老了，現在新妻子年輕漂亮，你當然要說這個(ge) 話嘍。”他同意“年輕漂亮”是女人的價(jia) 值所在，“老了”被拋棄無奈。他不明白這種故事恰恰就是他所鼓吹的女性固守家庭職責的下一幕，是模範“好女人”的悲劇。然而他卻聲稱他可以拯救女人的婚姻不安全，方法是“通過各種道德、禮俗、輿論來約束男性”、“靠儒家文化維護傳(chuan) 統家庭價(jia) 值”。

確實有許多女性正深為(wei) 婚姻不安全所苦，並呼籲和尋求拴住婚姻。蔣慶的這個(ge) 承諾，在女性市場上可以成為(wei) 一個(ge) 賣點。但是，能不能做到？須知男人在性、婚姻、家庭關(guan) 係中自私和無所顧忌，不是因為(wei) 他們(men) 道德低下，而是因為(wei) 他們(men) 有條件去實踐其性別特權，如蔣慶所推崇的做“一家之主”的男人，就是不用和女人講共情的道德。因此不考慮如何全麵削弱男性的性別特權，卻指望用道德教化他們(men) 不再行使特權，就像沒有製衡卻指望官員廉潔一樣不可能。而且，男性道德的要價(jia) 極高：女人完美履行從(cong) 屬義(yi) 務才能換男人“負責”。所以除非女人的全部人生價(jia) 值就在死守一個(ge) 男人，否則，這種“維護家庭價(jia) 值”的畫餅就不值得她感恩。——壓抑和控製解決(jue) 不了女人，也解決(jue) 不了其他社會(hui) 問題。

蔣慶羨慕各種宗教社會(hui) ：伊斯蘭(lan) 教、天主教、基督教福音派，顯然他是在設想如何政教合一地用儒家來做統治。在旁人看來這是多狂妄，當事人卻津津有味。公然的反民主——蔣慶指責民主製度護駕同性戀婚姻、反人權，反映出他們(men) 不想與(yu) 他人真正對話，沒有具有公共性的共識基礎。

如果他們(men) 真的隻是一群天真而歹毒的妄人而已，那或許不必搭理。然而，蔣慶也談到了“儒學複興(xing) ”，他們(men) 並非完全紙上談兵。他們(men) 所鼓吹的那些女性價(jia) 值，頗有人在成規模地運用公共資源去推行，這才是最可怕的。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