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終將回歸尊德重禮的大傳(chuan) 統——對新文化運動的一個(ge) 反思

作者：方朝暉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原載於(yu) 《人民論壇》2015年7月上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五月十八日庚辰

           耶穌2015年7月3日

【作者簡介】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關(guan) 鍵詞】新文化運動尊德重禮 關(guan) 係本位 文化心理結構

【摘要】數千年來，中國文化經曆了多次巨大的轉型危機，但都回歸了自身尊德重禮的大傳(chuan) 統，其根本原因在於(yu) 中國文化的深層文化心理結構並未斷裂。這個(ge) 深層文化心理結構包括此岸取向、關(guan) 係本位和團體(ti) 主義(yi) 。本文試圖說明中國文化的這一深層心理結構及其與(yu) 中國文化大傳(chuan) 統的關(guan) 係，從(cong) 而說明一百年前發生的新文化運動終將以回歸到尊德重禮的中國文化大傳(chuan) 統。

一

很多人把新文化運動當作中華文化走向獨立和覺醒的偉(wei) 大轉折，從(cong) 此走出曆史傳(chuan) 統、步入嶄新紀元。新文化運動真的有這麽(me) 偉(wei) 大嗎？本文想換個(ge) 角度來討論這一問題。

我們(men) 都知道，在過去三千多年曆史上，中國文化曾不止一次經曆過類似的巨大轉型危機，尤以春秋戰國（前771年-前221年）和魏晉南北朝（220年-581年）兩(liang) 個(ge) 時期為(wei) 劇。這兩(liang) 次轉型都經曆了數百年時間，都始於(yu) 對主流文化傳(chuan) 統的質疑，終於(yu) 對過去曆史傳(chuan) 統的回歸；從(cong) 漢代經學複興(xing) 到隋唐科舉(ju) 取仕，從(cong) 董仲舒儒術獨尊到程朱道統重建，無不表明中國文化在曆經數百年彷徨後，最終回到了自身的大傳(chuan) 統。盡管每次轉型都不是機械的回歸、簡單的複舊，而是伴隨著空前的融合、巨大的創新，但是在回歸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大傳(chuan) 統方麵，卻並無二致。這就是本文所謂尊德重禮的中國文化大傳(chuan) 統。

人們(men) 常說，宋明理學吸收了佛老，卻忘記了另一個(ge) 更重要的事實：它畢竟不象佛教一樣消極出世、否定此岸，也不象道家一樣超脫現實、追求逍遙。無論宋明理學受佛老多少影響，至少它與(yu) 孔子一樣尊重六藝，與(yu) 孟荀一樣堅守倫(lun) 常，與(yu) 漢儒一樣捍衛三綱；這些正是它與(yu) 佛老最根本的區別，也是中國文化終於(yu) 回歸自身大傳(chuan) 統的標誌。

為(wei) 什麽(me) 中國文化幾次在經曆了巨大挑戰和危機之後，都能回歸自身的大傳(chuan) 統？我認為(wei) ，其根本原因在於(yu) 中國人的深層文化心理結構並未斷裂。具體(ti) 來說，我認為(wei) 過去數千年來，在表麵的意識形態、政治製度、經濟基礎、宗教勢力變遷背後，中國文化背後有一股巨大的潛流起作用。這股潛流我稱為(wei) 中國人的深層文化心理結構，其實是一股強大的文化無意識機製；不管你承不承認它，它都在決(jue) 定著中國文化的走向；隻要這種文化心理結構未斷，中國文化總是會(hui) 以不同的方式重回自身的大傳(chuan) 統。

那麽(me) 這種深層文化心理結構或文化無意識是什麽(me) 呢？我曾總結為(wei) 包括如下三方麵：一是此岸取向，二是關(guan) 係本位，三是團體(ti) 主義(yi) （下麵具體(ti) 說明）。我認為(wei) ，過去三千多年的中國文化，是在這三重預設下建立起來的。鑒於(yu) 這一文化心理結構至今並變，我們(men) 有理由相信，最近一百多年來中國文化雖飽經西方文化衝(chong) 擊，並表現出類似於(yu) 百家爭(zheng) 鳴的麵貌，但最終一定會(hui) 像曆史上一樣，再次回歸自身的大傳(chuan) 統。

當然所謂中國文化的“大傳(chuan) 統”，並非某個(ge) 抽象、絕對的“本質”；中國文化傳(chuan) 統一直在變化和發展著，但是所有的發展都是從(cong) 一個(ge) 共同的源頭出發，後世與(yu) 前世之間的曆史連續性、繼承性清晰可辨。所以，回歸自身的大傳(chuan) 統並不是機械地複舊，而是指回到源頭來尋找價(jia) 值，依據傳(chuan) 統來重建製度。同時，回歸自身的大傳(chuan) 統，也不是武斷地排外，而是依據自身來吸取精華，站穩腳跟再向外整合。

二

假如我們(men) 將一個(ge) 文化的結構劃分為(wei) 包括如下幾個(ge) 層次：

層次	備注
政治及意識形態	政治體(ti) 製及官方意識形態
法律及社會(hui) 製度	一切正式與(yu) 非正式的製度，包括風俗習(xi) 慣
經濟與(yu) 現實結構	階層劃分/經濟形態/宗教形態/生活方式等
文化心理結構	數千年積澱形成的深層無意識機製

在上述四個(ge) 層次中，我並未預設越下層的成分就越重要，但是大體(ti) 上可以認為(wei) ：越是下層的內(nei) 容，穩定性越強；越是上層的內(nei) 容，可變性越大。特別是最下層的“文化心理結構”，作為(wei) 數千年積澱形成的、一個(ge) 民族或一種文化的深層無意識，最不容易因為(wei) 朝代更替、經濟變遷、政治及意識形態變化而改變。我前麵所講的此岸取向、關(guan) 係本位和團體(ti) 主義(yi) 的文化心理結構，可以說是從(cong) 西周以來長達三千多年而未動搖。這種文化心理結構，我曾考察發現，是導致中國文化形成尊德重禮這一大傳(chuan) 統的根本原因。

所謂此岸取向，是相對於(yu) 彼岸取向而言的。那就是過去三千多年來，中國人基本上一直生活在“一個(ge) 世界”（借用李澤厚語）中，即以天地、六合為(wei) 範圍的此岸世界（this world）。即使是鬼神，也與(yu) 人共存於(yu) 這一世界。這與(yu) 婆羅門教-印度教-佛教迥然不同，後者相信四大皆空、生死輪回、此世虛幻；也與(yu) 猶太教、天主教、基督教、東(dong) 正教及伊斯蘭(lan) 教不同，後者皆相信此岸為(wei) 上帝所造之幻影，死後靈魂及上帝之城才永恒真實；亦與(yu) 希臘哲學及西方文化的世界觀不同，後者相信感官世界變動不居、虛無飄渺，真正的實在超然獨立、存於(yu) 它方。

中國文化的此岸取向，導致人們(men) 並不以死後世界為(wei) 最高歸宿，不以現實世界為(wei) 擺脫目標，他們(men) 的最高理想就成了“天人合一”。嚴(yan) 格用西方或印度文化的標準來衡量，亦可以說中國文化無“彼岸”（other worlds）。這是因為(wei) 中國人的“彼岸”，嚴(yan) 格說來並不外在於(yu) 此岸，而即在此岸之中。

與(yu) 此相應地，對中國人來說最重要的關(guan) 係就不是人與(yu) 彼岸的關(guan) 係，而是人與(yu) 人、人與(yu) 物、人與(yu) 世界的關(guan) 係，從(cong) 而形成了中國文化中特有的“差序格局”特征。即，每個(ge) 人根據關(guan) 係的親(qin) 疏遠近構築的關(guan) 係網，代表個(ge) 人生活世界的基礎內(nei) 容。這就我所說的關(guan) 係本位，它以人情和麵子為(wei) 內(nei) 在機製，重私德、輕公德，重情理、輕製度。關(guan) 係本位代表中國人需要在相互關(guan) 係中找到人生的安全感。

在所有的私人關(guan) 係中，還有一種特殊的關(guan) 係，即與(yu) 自己生活於(yu) 其中的共同體(ti) 的關(guan) 係，這個(ge) 共同體(ti) 可指家庭，也可指單位、圈子、團體(ti) 、地區、民族、國家等等，所以形成以關(guan) 係為(wei) 基礎的“團體(ti) 主義(yi) ”（collectivism），既可以表現為(wei) 小團體(ti) 主義(yi) 、幫派主義(yi) 、山頭主義(yi) 、地方主義(yi) ，也可以表現為(wei) 愛國主義(yi) 、民族主義(yi) 或種族主義(yi) 。

三

中國文化的上述三重預設，即此岸取向、關(guan) 係本位和團體(ti) 主義(yi) ，直接導致中國人的生活世界在整合方式上形成了禮大於(yu) 法、賢能政治、重視德性、人倫(lun) 為(wei) 本、風化效應等重要特點，此即本文所謂尊德重禮的大傳(chuan) 統。

首先，禮法。正如我在其他地方指出過的那樣，中國人的關(guan) 係本位導致他們(men) 對於(yu) 一刀切式的製度缺乏強大的熱情和內(nei) 在的信念。製度是死的、沒有人情味，他們(men) 傾(qing) 向於(yu) 變通；禮是活的、有人情味，他們(men) 傾(qing) 向於(yu) 認同。這決(jue) 定了禮治（rule of ritual）比法治（rule of law）在中國文化有更大的適應性。古人雲(yun) ：“緣人情而製禮”（《史記·禮書(shu) 》），“禮因人情而為(wei) 之節文”（《禮記·坊記》）。所以三千年來禮製雖有巨變，但以禮為(wei) 本、禮大於(yu) 法的製度模式並未改變。文化人類學對於(yu) 禮（ritual）的研究表明，在人類其他許多民族，禮隻代表一種曆史傳(chuan) 承下來、人們(men) 被動甚至盲目接受的習(xi) 俗。但是在中國曆史上則不然。一代代人自覺、主動、積極地建設禮、維護禮、完善禮，以禮作為(wei) 治政安邦之本，甚至視為(wei) “天之經也、地之義(yi) 也”（《左傳(chuan) ·昭公二十五年》），“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禮記·禮運》），這並非由於(yu) 中國人不懂法治，而是由於(yu) 禮治才是中國文化土壤中最有效的製度規範。但這不是要排斥法，隻是在禮、法之間確立了主次輕重之別，法以禮為(wei) 本。

其次，賢能。每個(ge) 人都要經營關(guan) 係和人脈，如果他跟我有宿冤或是我的死敵，無論多麽(me) 有才華也不能信任或提拔。事實上，中國人永遠不可能徹底拋棄任人惟親(qin) ，所以他們(men) 特別需要任人惟賢，以此來突破任人惟賢。賢能政治之所以成為(wei) 中國文化中長盛不衰的治理之道，正因為(wei) 在人際網絡盤根錯節、裙帶關(guan) 係根深蒂固的世界裏，任人惟親(qin) 的趨勢太強大了。是因為(wei) 需要它，所以倡導它；是因為(wei) 太需要它，所以總是倡導它。漢代的舉(ju) 孝廉，魏晉的九品中正製以及隋唐的科舉(ju) 製，都試圖把任人惟賢製度化。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yu) 其朝矣”（《孟子·公孫醜(chou) 上》）。

其三，德性。在一個(ge) 關(guan) 係本位的文化中，人與(yu) 人的相互影響最為(wei) 強大，尤其上級對下屬的影響“無微不至”。結果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cong) 之，桀紂帥天下以暴以民從(cong) 之”（《大學》）。因此，隻有把有德者提升到領導崗位上來，才能真正讓人心服口服，從(cong) 而確立良好的社會(hui) 秩序。古人所謂“為(wei) 政以德”(《論語·為(wei) 政》)、“授有德，則國安”（《管子·牧民》）正是基於(yu) 對這一文化習(xi) 性的窺破。因為(wei) 中國人的文化心理是“赫赫師尹，民具爾贍”（《詩經·節南山》），所以“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所謂“以德治國”，正因為(wei) 沒有比“立人極”更有效的治理方式了。

其四，人倫(lun) 。梁漱溟曾稱中國文化為(wei) “倫(lun) 理本位”的文化，並說倫(lun) 理本位即關(guan) 係本位。關(guan) 係本位的差序格局，導致子思認為(wei) 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五種關(guan) 係在所有關(guan) 係中最為(wei) 基本，孟子認為(wei) 三代學校“皆所以明人倫(lun) 也”（《孟子·滕文公上》）；漢儒則將五倫(lun) 擴充為(wei) 九倫(lun) ，合稱“三綱六紀”（《白虎通義(yi) ·三綱六紀》）。按照《中庸》的說法，五倫(lun) 是“天下之達道”。數千年來，中國人一直以一個(ge) 人在人倫(lun) 關(guan) 係中的成就作為(wei) 衡量一生成敗的關(guan) 鍵。對人倫(lun) 關(guan) 係的重視導致“三綱五常”成為(wei) 後世兩(liang) 千多年中國文化的核心價(jia) 值。

其五，風化。中國文化由於(yu) 不以彼岸作為(wei) 其終極歸宿，使得人對人的攀比成為(wei) 最常見的現象。人與(yu) 人的相互嫉妒和攀比，導致中國人之間相互模仿，進一步導致流行各種風氣。不同地域、不同單位、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不同圈子的內(nei) 部都可能流行各自的風氣。孔子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毛詩序》雲(yun)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曆代學者也無不把“移風易俗”（《樂(le) 記》）作為(wei) 治理的首要任務。今天的中國式治理，仍往往要從(cong) 狠刹行業(ye) 或社會(hui) 的歪風邪氣開始。

中國文化在整合方式上的五個(ge) 規律性特征，就是本文所謂尊德重禮的中國文化大傳(chuan) 統；應該說它們(men) 都是由於(yu) 其此岸取向、關(guan) 係本位、團體(ti) 主義(yi) 等文化無意識機製而形成，也就是說，中國文化的大傳(chuan) 統建築於(yu) 其深層文化心理結構之上。當然我們(men) 也知道，戰國特別是漢唐以來，中國文化的大傳(chuan) 統也發生了巨大變化，除了儒家闡發的大傳(chuan) 統之外，還有道家、法家、佛家等開辟的新傳(chuan) 統，但是這些新傳(chuan) 統可以說是對德、禮大傳(chuan) 統的補充，並以這一傳(chuan) 統為(wei) 基礎發展起來的。

因此在今天，在新文化運動百年之際，是否可以說，由於(yu) 文化心理結構並未改變，上述五個(ge) 方麵所反映出來的中國文化大傳(chuan) 統並沒有過時呢？或者說，以德禮為(wei) 重心的中國文化大傳(chuan) 統還會(hui) 回歸呢？如果是的話，我們(men) 是否可以說，雖然今天是歐風美雨盛行，自由主義(yi) 爭(zheng) 豔，各種思潮爭(zheng) 鳴，但並不代表中國文化的常態，如何回歸我們(men) 自身的大傳(chuan) 統才是我們(men) 應當致力的方向。

【參考文獻】

方朝暉，《“三綱”與(yu) 秩序重建》，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版；

Richard E. Nisbett,  The Geography of Thought: How Asians andWesterners Think Differently … and Why, New York: Free Press, 2003;

Lucian W. Pye, Asian Power and Politics:theCultural Dimensions of Authority，with Mary W. Pye,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England: the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

 責任編輯：梁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