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明的價(jia) 值偏好及其普世意義(yi)

作者：幹春鬆

來源：中華讀書(shu) 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五月初四日丙寅

           耶穌2015年6月19日

《中華文明的核心價(jia) 值》，陳來著，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wei) 有源頭活水來”，這是偉(wei) 大思想家朱熹的一句詩，生動地描述了源與(yu) 流的關(guan) 係。將之用來比喻當下的文化建設或者社會(hui) 主義(yi) 核心價(jia) 值體(ti) 係建設是十分貼切的。一個(ge) 時期的核心價(jia) 值的提煉和建設，如果不是建立在民族文化的源頭活水基礎上，那麽(me) 這種價(jia) 值觀多半會(hui) 成為(wei) 空中樓閣而難以獲得凝聚人心、教化民眾(zhong) 的社會(hui) 效果。

當代中國的核心價(jia) 值觀的建設艱巨而困難，這是基於(yu) 複雜的曆史和現實原因：當代中國是五千年中華文化的自然繼承者，但要正確麵對、接受甚至融合西方文明的優(you) 秀成果，更需要創造性地將馬克思主義(yi) 與(yu) 中國文化相結合。所以，如何處理中國文化和外來文明之間的關(guan) 係，如何對待傳(chuan) 統和現代的斷裂和延續，是構建現階段中國社會(hui) 核心價(jia) 值的關(guan) 鍵。

但是在這些複雜的問題麵前，了解認識、創造轉化固有的文化傳(chuan) 統是最為(wei) 基礎性的工作。文化發展和價(jia) 值凝聚不可能在一片空白的基礎上進行，必然是在已有的文化基礎之上的接受、轉化並創造。習(xi) 近平同誌提出，對於(yu)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要根據時代需要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要做到這兩(liang) 點，其前提是要對中華文明有深刻的體(ti) 察。

作為(wei) 當代中華文明和中國思想研究領域最具代表性的學者，陳來教授的新作《中華文明的核心價(jia) 值》一書(shu) ，收錄了近幾年來他在美國、韓國和國內(nei) 各地所作的以傳(chuan) 統價(jia) 值為(wei) 主題的演講記錄，讀完之後，最深刻的感受是，這本著作是現實性和理論性兼具的力作，充分體(ti) 現了作者對傳(chuan) 統價(jia) 值與(yu) 中國社會(hui) 現實關(guan) 係的深入而富有創造性的思考。

在這本書(shu) 中，陳來教授通過對思維方式、價(jia) 值觀念、文化連續等核心問題的思考來展開他的強大論說邏輯。他通過對中國人關(guan) 於(yu) 宇宙和世界的獨特認識，來理解中華文明價(jia) 值觀的哲學基礎，他指出價(jia) 值觀和宇宙觀之間是相互聯係的。“在古代思想中可以明顯看到，一定的宇宙觀傾(qing) 向於(yu) 一定的價(jia) 值觀，或者一定的宇宙觀基於(yu) 一定的價(jia) 值觀，二者往往是相互聯係的。關(guan) 聯性的宇宙觀和關(guan) 聯性的價(jia) 值觀正是這樣的關(guan) 係。”（32頁）在此基礎上，陳來教授既旁征博引又高屋建瓴地從(cong) 六個(ge) 方麵來概括中華文明的基本思維方式：（1）關(guan) 聯宇宙。把世界上的事物看做是關(guan) 聯性的存在；（2）一氣充塞。將事物的生成和發展看做是氣的聚散，所以與(yu) 西方的原子論不同，中國人強調的是物質的連續性；（3）陰陽互補。陰陽之間的相互聯結、相互作用、相互滲透、相互轉化，彼此為(wei) 對方提供存在的條件，這與(yu) 非此即彼的觀念不同；（4）變化生生。在宇宙的大化流行中，不斷有新的東(dong) 西形成，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5）自然天理。中國的世界觀不承認造物主，而是自生和自然的，這也意味著看重人的價(jia) 值；（6）天人合一。人與(yu) 自然、天道的一致，使天地萬(wan) 物構成一個(ge) 不可分割的整體(ti) ，因此，儒家強調親(qin) 親(qin) 仁民愛物，即由對周邊的人的愛擴充至天地萬(wan) 物。

世界觀和思維方式的特殊性通過一個(ge) 文明體(ti) 的價(jia) 值偏好得到呈現。在中國，這種偏好在軸心時代就已經形成。拿“世俗”和“超越”這個(ge) 世界文明的基本問題來看，與(yu) 那些重視來生和神界，視人世與(yu) 人生為(wei) 幻境，追求超自然的滿足的取向不同的，中國文化更傾(qing) 向於(yu) “積極的、社會(hui) 性的、熱忱而人道的價(jia) 值取向”（38頁）。在這樣的取向下，崇仁和尊禮成為(wei) 軸心時期的中華文化的基本價(jia) 值。在軸心時期，中國的諸子百家，提出了各自的社會(hui) 道德價(jia) 值觀，而相比之下，儒家的道德價(jia) 值更具有包容性和擴展性，特別是在孟子等儒家學者的總結下，逐漸形成了以“四德五常”為(wei) 核心的道德德目係統。儒家的仁義(yi) 禮智信等德目，不僅(jin) 是個(ge) 人道德品性（比如仁是溫厚慈愛、義(yi) 是堅持道義(yi) 、禮是守禮敬讓，智是明智能辨、信是信用和堅持），也是社會(hui) 價(jia) 值的指針（仁是仁政惠民、義(yi) 是正義(yi) 的原則、禮是文化秩序、智是實踐智慧）。

總括地說，價(jia) 值偏好是一種文明比較視角下的總結，這就要求論者不僅(jin) 了解中華文明自身的特征，也要對世界文明的格局特別是西方價(jia) 值觀有所體(ti) 認。在這方麵陳來教授體(ti) 現出他的宏闊的知識積累。首先，他肯定了世界文明的豐(feng) 富成果及其對人類生活的正麵影響。“毫無疑問，我們(men) 應當堅持和守護人權宣言中的所有要求，並努力使之實現。”（58頁）但他又辯證地指出，對於(yu) 這些價(jia) 值的承認，也不意味著我們(men) 將這些價(jia) 值看做是唯一的、最高的價(jia) 值，更不意味著所有的倫(lun) 理道德隻是要為(wei) 個(ge) 人人權提供支持。陳來教授對這個(ge) 問題的分析十分精彩。他認為(wei) 權利話語和權利思維是有局限的，權利思維往往把個(ge) 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強調個(ge) 人權利必須優(you) 先於(yu) 集體(ti) 目標，這樣做的後果是，個(ge) 人的義(yi) 務、責任和美德維度難以建立。陳來教授還指出，在西方文化的主流理解中，人權是個(ge) 人麵對國家或者說政府提出的道德要求，因此，個(ge) 人的權利指向的是政府的責任和義(yi) 務，“故人權觀念隻涉及政府的責任和義(yi) 務，卻無法界定個(ge) 人對社會(hui) 、家庭、他人的義(yi) 務和責任”（59頁）。其後果就是強調個(ge) 人對社會(hui) 的要求，忽視個(ge) 人對社會(hui) 的責任，強調個(ge) 人對自己權利的保護，而忽視個(ge) 人也要尊重他人的權利和責任。

與(yu) 一百多年來國人在文化問題上的非此即彼式的思維偏見不同的是，陳來教授采用的是一種價(jia) 值排序的思考，他說：“現代亞(ya) 洲的價(jia) 值與(yu) 現代西方的價(jia) 值的不同，不是所有的價(jia) 值要素都不同，而是價(jia) 值的結構、序列的不同，價(jia) 值的重心不同。”（60頁）因此，陳來認為(wei) 中華文化的價(jia) 值要為(wei) 當今的世界的價(jia) 值體(ti) 係提供獨特的資源，來阻遏個(ge) 人主義(yi) 的泛濫。“仁愛原則、禮教精神、責任意識、社群本位都是與(yu) 個(ge) 人主義(yi) 相反的價(jia) 值立場。由此發展的協同社群、禮教文化、合作政治、王道世界，是當今世界的需要。”（61頁）要用社群協調來對治個(ge) 人主義(yi) ；用禮教精神來區別律法主義(yi) ；用合作的政治區別衝(chong) 突的政治；並用共存共生的天下主義(yi) 來糾正強力霸權主義(yi) 。

在價(jia) 值排序的視野下，陳來教授提出了他對中西價(jia) 值觀的定位：第一，相比於(yu) 近代西方人重視個(ge) 人自由，中國文化的價(jia) 值觀強調個(ge) 人對他人和社群，甚至對自然的責任。因為(wei) 中國文化的理解中，個(ge) 人不是原子式的存在，而是關(guan) 聯性存在的一方。第二，相比於(yu) 強調權利優(you) 先性的西方近代價(jia) 值，中國文化在人和人的關(guan) 係中，主張義(yi) 務，以對方為(wei) 重。第三，在個(ge) 人與(yu) 整體(ti) 何者為(wei) 本的比較中，中國文化認為(wei) 個(ge) 人的價(jia) 值不能高於(yu) 社群價(jia) 值，社群包括家庭國家等等多重麵相。第四，因為(wei) 注重整體(ti) 和互相以對方為(wei) 重，所以，對待衝(chong) 突，儒家看重協調與(yu) 和解，主張和而不同，仇必和而解。

陳來教授的這些認識是建立在他的理論思考上的，他在長期的思考中形成了他對於(yu) 文化的普遍性和特殊性關(guan) 係的新的理解，即“多元普遍性”理論。這種認識具有突破性的意味，校正了西方中心主義(yi) 或建基於(yu) 西方中心主義(yi) 上的東(dong) 方主義(yi) 的自我輕賤的文化觀。我們(men) 現在之所以陷於(yu) 普遍性/特殊性、全球性/地方性這樣的兩(liang) 極化觀念不能自拔，主要是在理論上不能突破西方中心主義(yi) 的話語魔咒，從(cong) 而難以真正建立起文化自信。在陳來看來，東(dong) 西方文化都有其內(nei) 在的普遍性因素，隻是因為(wei) 特殊的曆史社會(hui) 條件，西方文化的內(nei) 在普遍性得到比較充分的體(ti) 現，而其他地區的文化則還沒有充分展開，“但在今天，隻有建立全球化中的多元普遍性觀念，才能使全球所有文化形態都相對化，並使它們(men) 平等化”（63頁）。

中國現階段的核心價(jia) 值建設，必須要建立在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基礎上，而要通過文化自覺而達成文化自信，必須要讓中華文明的核心價(jia) 值成為(wei) 其源頭活水。不僅(jin) 如此，我們(men) 還需要有一種建立在全球文明整體(ti) 把握的認識高度。陳來教授的這本書(shu) ，在這些方麵都有獨到的認識。此書(shu) 的出版不僅(jin) 為(wei) 落實和踐行社會(hui) 主義(yi) 核心價(jia) 值觀提出了文明的源頭活水，該書(shu) 的理論深度標識了世界文明對話的中國高度。

（作者為(wei) 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哲學係教授）

責任編輯：葛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