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湧先生在南方周末刊發的“走向蒙昧的文化保守主義”一文引發論辯。問題之引發,網絡上下討論之激烈,足見讀經與不讀經,並非單純的事件。背後的文化觀念、教育理念,對啟蒙、理性、傳統、文化保守主義的態度,在在不同。“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本版樂於促成如此高水準的論辯,不在澄清或支持何種觀點,而在鳴發讀者的自省與思索。
南方網訊 當反傳統、反儒家的信念已經融入到中國大多數受過大學以上現代教育人士的血液中之後,有人出來提倡讀經,當然會引起普遍的反對;在毋須承擔責任的網絡論壇上,甚至不乏惡毒的咒罵。
然而,為什麽不能讀“經”呢?
有人之所以反對讀經,主要是反對背誦的方式。據說,中國傳統經典教育隻強調背誦,而不管孩子是否理解。而源於西方、比如蘇格拉底的啟發式教育,要優越於這種教育模式。
可能確實如此吧。不過,這僅僅隻是一種意見,即便是一種普遍被接受的意見,也仍然隻是一種意見而已。而且,強調背誦,似乎並非僅僅讀經的專利,目前的語文、政治、英語、曆史等等各門課程教育中,似乎都強調背誦。因此,如果斷言這種教育方式就是“蒙昧主義”,那麽,我們的學校就早已進入“蒙昧狀態”,多一個讀經,似乎也蒙昧不到哪兒去。也就是說,因為讀經強調背誦,並不能構成反對它的有力理由。
當然,大多數人反對讀經,主要擔心的是經書的思想內容會毒害青少年,或者更具體地說,經書中的古老內容無益於培育現代公民。近一個世紀前有人主張把中國古書扔進茅廁,似乎就是這樣的理由。這理由已經成了現代讀書人的一種常識:中國的經典、尤其是儒家經典,跟專製製度、與壓抑個人自由是一枚硬幣的兩麵。
沒有人能否認經書、經典、經學與君主政體之間的關聯。但是,這種關係究竟是什麽,卻是一個存在學術爭議的問題。儒家正統學說和儒生群體,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限製君主權力、馴服暴力統治的功能?同樣地,基督教在西方中世紀除了賦予世俗統治以正當性之外,是否也發揮了約束世俗權力的功能?
假如人們具有更為寬廣的視野和更為健全的政治哲學思考方式,則對於儒家與君主的關係,當會有更為健全的理解。事實上,至少從阿克頓爵士以來,西方即開始打破近代啟蒙主義者所編造的中世紀一片黑暗的神話,而對基督教教會與中世紀文明、政治之間的關係,有了更為準確地理解。在經曆了近一百多年的全盤反傳統之後,中國部分學者似乎也已以更為客觀、理性的態度重新考察中國古代的製度與思想,思考兩者之間的關係。
即便人們不同意這樣的學術結論,而僅從現實角度考慮,讀經也早就不再具有反讀經者所擔心的那種危險了。經,在傳統社會中,確實具有“正統”的含義。經常有人希望借助於國家的權力,確立一種一元的意識形態,以此控製人們的思想。
然而,今天一些人士所倡導的讀經,基本上不過是表達自己的一種意見而已。他們沒有權力將自己的意見強加於公立、私立學校體係,或強加於家長和父母。他們僅僅通過自己的理論和激情,說服人們去閱讀中國經典。
對於這樣的意見,見仁見智,原是很正常的。那些堅定的唯理主義者、啟蒙主義者、現代化主義者,以及西方文化的崇拜者,當然擁有不讀中國經典或不讓他們的孩子閱讀、背誦中國經典的自由。他們可以通過辯論,駁斥倡導讀經者的說法。
但是,他們也應當尊重別人倡導讀經的自由,隻要這些人士並沒有訴諸強製。他們也可以告訴那些“守舊”的父母,讓孩子讀經是不明智的、“愚昧的”。但假如這些父母不接受,他們就應當尊重父母的選擇。歸根到底,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選擇什麽樣的教育方式和內容,是父母的自由,而不是他人或政府的權力。
不幸的是,在最近有關讀經的辯論中,那些反對讀經者的語言卻充斥著陰謀論的猜疑和唯理主義的獨斷論精神。理性是寶貴的,進步是可欲的,而唯理主義者相信,理性就是要懷疑一切,當然包括傳統和經典,隻有通過懷疑,才能取得進步。但是,唯獨理性、進步本身是不可被懷疑的,因而,被尊奉為至高無上的價值,成為一種拜物教——法國大革命中間就曾經出現過一種“理性宗教”。由此,那些唯理主義者和進步主義者,便在不知不覺間墮入了他們聲稱正在反對的“蒙昧主義”之中。他們宣布自己就是曆史和文化的主人,已經居於曆史的終點,因而可以對一切價值進行重估:一切不能經受他們的理性審判的東西,都應當被拋棄;而一切據認為妨礙他們所追求的進步事業的東西,都應當無情地予以摧毀,好讓今人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
這是近代以來思想史上最大的悖謬:啟蒙主義者從懷疑主義走向了獨斷論。正是基於這種哲學精神,反讀經者確信,他們完全有理由對儒家經典作出不容置疑的判斷:這些經典是過時的、落後的、反動的,不管是其內容,還是其教學形式,均有害於兒童和青少年的身心健康。他們同時也患上了自由主義的神經過敏症:一切主張讀經者,都是試圖奴役人們的心靈,因而絕對不能容忍。
如果說,啟蒙運動確實產生了什麽可欲的後果的話,那就是發展出了寬容這種美德。但是,如果惟獨不對理性和進步本身保持懷疑,或者說,不對懷疑精神本身保持懷疑,則在啟蒙之後的今天,人的心靈同樣會走向閉塞,形成一種理性和進步的蒙昧主義。這種態度看似悖謬,卻實實在在地存在於某些人的心靈。
我們暫且不談論中華文化複興這個理想。但是,假如我們確實熱愛理性,那麽,對於傳統,對於經典,不管是西方的,還是中國的,都應當具有一種寬和的胸懷,且以同情的理解態度去對待它。假如有人熱心於倡導讀經,假如有一些父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讀經,甚至,假如有一些學校選擇讓學生讀經,那就應當平和地接受這一事實。可以辯論,但不應以“理性”、“進步”,或以“個性自由”和“現代化”為名,懷疑他人的動機,甚至貶斥他人的選擇。因為,關於讀經的利弊,似乎不像人類對偷竊或舍己救人那樣,已形成公認的判斷標準。而在一個文化、思想趨於多元化的時代,有人倡導和選擇讀經,完全屬於教育自由的範疇,過激地反對他人讀經,顯示的不過是心靈的狹隘和理性的自負而已。(編輯:薑誌)
來源:南方周末 2004-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