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提倡儒家是儒家的死亡之吻

作者：餘(yu) 英時

時間：西曆2014年9月27日

讓我來談談儒家的問題，這個(ge) 問題我在不同的場合都說過，但在香港我還沒有機會(hui) 麵對麵的跟這麽(me) 多的聽眾(zhong) 交談，我想說幾句話：

儒家是可以被利用的。傳(chuan) 統的儒家，就是皇帝所尊崇的儒家，三綱五常的儒家，不許犯上作亂(luan) 的儒家，這是傳(chuan) 統的王權皇朝所推崇的東(dong) 西。這個(ge) 東(dong) 西我們(men) 在西方做研究的人常常稱它為(wei) 製度性的儒家，叫institutional confucianism；這跟真正的儒家，帶有我剛才說的有高度批判精神的儒家是不相同的。

中國曆史上向來就有兩(liang) 個(ge) “儒家”，一個(ge) 是被迫害的儒家，一個(ge) 是迫害人的儒家。所以大陸某組織尊崇儒家在我看來有一個(ge) 跟“迫害人的”傳(chuan) 統相同之處，就是它從(cong) 前是一個(ge) 批評儒家最激烈的團體(ti) ，把孔子稱之為(wei) 孔老二，說孔老二如何如何不成材，還有人甚至還問，是哪一個(ge) 人把孔老二介紹入黨(dang) 的（笑），所以當時的侮辱簡直無所不至了。

可是一轉眼，孔子忽然紅起來了，現在全世界有幾百個(ge) 孔子學院，在中國也大大提倡儒家，號稱新儒家的非常多。像唐君毅先生我剛才說的，他能真的創造一種新的儒家，是唐先生和他的朋友們(men) ，包括牟宗三先生，包括徐複觀先生，張君勱先生等等。他們(men) 提倡的儒家是一種真正學術性的儒家、批判性的儒家，而絕對不是叫人不要犯上作亂(luan) 的儒家。

所以我常常說，大陸現在提倡儒家，至少給我個(ge) 人來講，造成很大的困難，我已經不大敢講儒家兩(liang) 個(ge) 字了，因為(wei) 我一講儒家，別人就會(hui) 想當然的認為(wei) 我和中國大陸官方對儒家采取的態度是一致的。所以在大陸，某組織提倡儒家，在我個(ge) 人看來，是一種死亡之吻，Kiss of Death，OK。

所以我們(men) 要嚴(yan) 格的分清，誰是真正的儒家，誰是借儒家來得到某些政治利益的“所謂”儒家思想。所以這些如果分清了，我們(men) 就不用猶豫，我們(men) 還可以繼續講儒家，我們(men) 還可以繼續提倡儒家對文化的看法，對社會(hui) 批判的看法，以及怎樣和西方的人權、民主、自由結合起來。

有一點我要在這裏順便提一提，西方的自由、民主、人權、平等種種觀念，作為(wei) 西方的普世價(jia) 值是怎麽(me) 樣傳(chuan) 到中國來的？你若是研究曆史追溯到19世紀中葉以後，你就會(hui) 發現這都是中國儒家自己搬來的。

當初最佩服西方這些法治、民主、普世價(jia) 值的，其實是儒家。比如說薛福成，他就認為(wei) 英美是中國三代以上才有的這個(ge) 社會(hui) 。所以康有為(wei) 也就認為(wei) 三代以上我們(men) 中國的製度是民主的，他把民主兩(liang) 個(ge) 字用在夏商周三代以上的堯舜時代，那個(ge) 時代不是靠世襲的，是傳(chuan) 賢人的，誰做的最好，我們(men) 就選哪個(ge) 人做領袖。

所以我們(men) 要弄清楚，真正的儒家最初都是對西方現代的普世價(jia) 值表示很高度的尊重的。比如說英國的法庭不許用酷刑進行刑訊逼供獲得證詞，這一點王韜（就是和理雅各一起翻譯中國古典《十三經》的著名思想家，1997年去世）認為(wei) 也是三代以上才能看得到（三代以後就沒有了）的理想世界。

所以，換句話說，我們(men) 有儒家背景的人，對西方的普世價(jia) 值是特別欣賞的。比如說陳獨秀，陳獨秀是共產(chan) 主義(yi) 事業(ye) 在中國的創始人，可是他在南京坐監獄的時候，他常常說，他最佩服孔子的是有教無類不講階級的，他同時也佩服孟子講的“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殺掉一個(ge) 暴君不是殺君，而是殺掉一個(ge) 最壞的壞人。所以這一類的說法他說中國的孔子孟子還是有許多東(dong) 西我們(men) 要尊敬的，這是他在監牢裏麵說的，有記載的。

還有一個(ge) 提倡民主最有力的人——胡適。胡適本身其實是儒家的，胡適想做的真正最佩服的也是孔子，現在大家都把“打倒孔家店”這幾個(ge) 字放在他身上，這其實不是他的話，這是四川吳虞（吳又陵）的話，他不過是附和了一句，他當然對傳(chuan) 統的言論上有過偏之處，可是基本上你看胡適的做人是一個(ge) 典型的儒家，所以在這方麵講，我們(men) 認為(wei) 儒家的價(jia) 值觀跟西方現代所共同遵守的所謂普世價(jia) 值是非常相合的，並不是處處相反的。

另一方麵你再看，西方的基督教或者天主教反對民主的觀念也很深，所以這些慢慢都可以克服的，這個(ge) 克服以後，基督教隻有幫助民主的發展，不會(hui) 影響民主的發展。

所以我覺得儒家在大陸遇到的問題實際上是很淺陋的問題，因為(wei) 儒家的名聲好，所以才被人利用，一利用以後就好像儒家都是他的，實際上你要看它怎麽(me) 做，做些什麽(me) 事情，這是孔子講的，我要看人看其行，他怎麽(me) 做人，這就能看出他是不是儒家。

儒家是寬恕的，道是忠恕，忠恕兩(liang) 個(ge) 字，忠是盡自己所能，恕就是對別人采取寬恕的態度（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這是儒家的基本精神。如果一個(ge) 黨(dang) 一個(ge) 政府對一個(ge) 給自己政策稍微有點批評的人，都要送到監牢裏頭去，那個(ge) 還可能是儒家嗎？所以我想辨別儒家還是不是儒家是非常簡單的。我們(men) 千萬(wan) 不要被文字所惑，變成語言的奴隸。

（節選自餘(yu) 英時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ya) 書(shu) 院65周年座談會(hui) 上的問答，西曆2014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