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外語應為(wei) 母語讓路

作者：林少華（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來源：作者新浪博客

時間：2014年3月24日

談一下外語。

我是教外語的，教外語是我的本職工作、我的飯碗、我的買(mai) 賣。俗話說，賣什麽(me) 吆喝什麽(me) 。而我卻相反，極少吆喝外語。在外語同行眼裏，沒準是半個(ge) 叛徒。今天所以談外語，原因也來自外部：日前教育部網站披露高考英語改革方案，擬一年多考。此前北京市教委也發布了相關(guan) 消息，謂不遠的將來將改變英語分值，英語100，語文180。這使得英語及其同母語漢語的關(guan) 係成為(wei) 街談巷議的一個(ge) 話題。

眾(zhong) 所周知，三十多年來，英語太熱了，外語太熱了，火球似的。就其散發的正能量而言，猶如一條條金光大道，不知有多少人循此同國際接軌甚至徑直跑去羅馬倫(lun) 敦華盛頓；而其副能量則如一個(ge) 在中華大地往來徘徊的幽靈或如當年折磨孫猴子的緊箍咒，致使無數人為(wei) 此勞神費力苦不堪言。例如我，讀研三年，較之作為(wei) 專(zhuan) 業(ye) 方向的日本文學，莫如說更被作為(wei) 第二外語的英語搞得焦頭爛額。由於(yu) 英語口語不靈，每次上課都倦縮在教室角落大氣不敢出，生怕老師的目光落到自己腦門不動。可以說，那幾乎是我此前人生中最惶恐的遭遇。即使當年突然遭遇八國聯軍(jun) 的圓明園清掃工也未必那麽(me) 惶恐和狼狽。

另一次英語遭遇發生在十幾年申請提教授的時候。凡提教授（正高）必考外語。日語教授也不例外。第一年考英語考了58分，第二年降為(wei) 56分。這麽(me) 著，第三年一咬牙，除了上課整天跟英語較勁兒(er) 。天助人佑，考了77分，這才當上教授。當上第二天就把英語書(shu) 以至大凡帶英語的印刷品一古腦兒(er) 打包塞進壁櫥最黑暗的角落，總算出了一口惡氣。有時我甚至猜想，假如我不為(wei) 該死的英語消耗那麽(me) 多腦漿，沒準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不是莫言（村上更沒戲），而非在下林某人莫屬。實際上莫言也好像沒學過什麽(me) 英語。也就是說，莫言所以撈得諾獎，乃是因為(wei) 他的腦細胞未被英語謀殺。你想，一個(ge) 在鳥語花香的荒草甸子上想像狐狸變美女陪自己放牛的莫言，一個(ge) 縮在教室角落對著英語不規則動詞表抓耳撓腮口吐白沫的莫言——二者相比，哪個(ge) 更能寫(xie) 出《豐(feng) 乳肥臀》因而更能撈得諾獎？肯定是後者嘛！

也不僅(jin) 現在，幾年前我就寫(xie) 文章認為(wei) 中國撈不到諾獎的原因之一，就在於(yu) 過熱的英語學習(xi) 透支了我們(men) 的心智、打壓了我們(men) 的自信、絞殺了我們(men) 的靈性，使得我們(men) 的心靈空間沒了綠接天際的草原，沒了星月交輝的天幕，而被26個(ge) 變形蝌蚪塞得滿滿的，哪裏談得上靈機一動呢！而沒有靈機一動，沒有靈性，石破天驚的大發明、大創造也就無從(cong) 談起。

那麽(me) 培育靈性、生發靈機的土壤是什麽(me) 呢？無疑是母語漢語。再以我個(ge) 人為(wei) 例——動輒顯擺自己，抱歉——前不久在講座會(hui) 場有學生問我對自己的翻譯最滿意的是什麽(me) ，我回答是譯文中若有若無的靈性。盡管這靈性在譯文所有要素中大約僅(jin) 占0.5%，但正是這0.5%使得我筆下的文字活泛起來、機靈起來，帶有種種微妙而鮮活的表情。我一向以為(wei) ，一般的翻譯和相對好的翻譯的區別之一在於(yu) ，前者傳(chuan) 達意思、意義(yi) 或故事，後者再現表情、喘息和心跳。以繪畫打比方，前者畫頭發，可能絲(si) 毫畢現；後者畫眼神，但求動人心魄。而這無疑取決(jue) 於(yu) 0.5%靈性的有無。

恕我重複，靈性從(cong) 何而來的呢？來自母語，即由母語從(cong) 小催生、培育、熏陶出來的。換言之，母語關(guan) 乎靈性，關(guan) 乎審美，關(guan) 乎天人之際的信息通道。而靈性是十分脆弱而敏感的東(dong) 西，一旦錯過兒(er) 時最佳萌芽期，很可能抱憾終生。作為(wei) 翻譯家抱憾終生倒也罷了，畢竟翻譯家在總人口所占比例遠遠不及0.5%。問題在於(yu) 99.5%，萬(wan) 一這麽(me) 多人的人生缺少靈性，尤其缺乏審美靈性，那將減卻多少幸福感啊！

相比之下，外語則更多關(guan) 乎器、關(guan) 乎理性、關(guan) 乎認知，故而多大年紀開始學都未必晚。我是二十歲才開始學日語的，口語不呱呱叫誠然是100%的事實，但若論詞匯量，沒準比一般日本人都多出0.5%，至少翻譯當中基本不查詞典。

即使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也讚成把外語學習(xi) 從(cong) 火球中拉出來，實行一年多考，進而各地像北京市教委那樣提高母語分值降低外語分值。說到底，世界上有哪個(ge) 像樣些的國家把外語實際上置於(yu) 母語之上呢？外語應為(wei) 母語讓路！

責任編輯：泗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