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憲政文化基礎──克己複禮

作者：石之瑜（台灣大學政治係教授）

來源：聯合早報網（2013年08月01日）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8月7日

到底憲政是否適合中國？民主法治是否適合中國？自由主義(yi) 是否適合中國？這些問題所引發的不僅(jin) 是關(guan) 注，而且正在形成知識界借以相互人身攻擊的話題。這樣的相互攻擊，已經愈演愈烈，彼此視若仇讎。可見，民主憲政不僅(jin) 止於(yu) 是價(jia) 值選擇的問題，也是社會(hui) 文化的問題。

關(guan) 於(yu) 19世紀以降所發展出的憲政製度，若移植到中國的思想與(yu) 文化環境後，有多大的適應上的困擾？首先，憲政的核心就是保護人權，論爭(zheng) 者所遭遇的主要挑戰之一，就是如何在人權與(yu) 秩序之間拿捏，而他們(men) 拿捏時所抱持的態度，不僅(jin) 關(guan) 乎自身狀態與(yu) 當下事件，也涉及西方文化入侵中國文化的憂慮。

其實，這未必是中西問題。雖然民主自由所保障的是個(ge) 人，但個(ge) 人同時具有個(ge) 性與(yu) 群性，所以民主自由的建立，應該同時保障個(ge) 性與(yu) 群性。為(wei) 了保護個(ge) 性，就必須限製政府的權力；同理，為(wei) 了保障群性，就必須透過限製個(ge) 性以建立秩序。這個(ge) 看似矛盾的道理，在中外都不陌生，包括從(cong) 孫中山到毛澤東(dong) 都在探究。

群體(ti) 的存在如果不能支持個(ge) 體(ti) 發展，誰還在乎秩序？如此，個(ge) 體(ti) 就失去必須要屬於(yu) 群體(ti) 的道理。而為(wei) 了保障群體(ti) ，個(ge) 體(ti) 又必須受到限製，否則秩序大亂(luan) ，強淩弱，眾(zhong) 暴寡，個(ge) 體(ti) 連帶會(hui) 受到侵犯。在這一層意義(yi) 上，儒家文化所關(guan) 心的群己分際，與(yu) 當代民主自由或憲政製度所麵對的群己或公私分際，無分軒輊。

當代憲政主義(yi) 以有限政府為(wei) 其核心價(jia) 值，亦即不容政府權力膨脹而為(wei) 惡；這個(ge) 製度到了儒家文化之下，迄今尚未產(chan) 生任何有效限製政府權力的價(jia) 值觀。對群的重視，在自由民主的論述下淪為(wei) 政治不正確，大眾(zhong) 便集中關(guan) 注在自己的自由是否受到限製。其結果，秩序受到影響，大眾(zhong) 便恢複各憑本事拉關(guan) 係的群性。

另一方麵，大眾(zhong) 仍然保有依附於(yu) 群的固有文化情感，因而渴求大有為(wei) 政府來領導。因此在製度上凡是遇有應該限製政府責任時，往往沒有人或機構在認真有效地執行，即使有在執行的，竟多是以政治鬥爭(zheng) 為(wei) 目的，所謂憲政，形同因人設事。

回看為(wei) 了推動民主自由而改造儒家文化的奮鬥，已經有百年以上的紀錄，迄今沒有成果。看來，單純要拋棄儒家文化的線性史觀太過浪漫，必須要深入反省儒家文化與(yu) 自由民主的深層關(guan) 係，才能重新思索如何讓兩(liang) 種規範彼此適應。

在現代中國為(wei) 了抵抗強權，從(cong) 無為(wei) 而治轉向大有為(wei) 政府之前，所謂群性，並沒有意識形態建立的曆史目標在引導，也沒有民族主義(yi) 在鼓舞。所謂群的體(ti) 現，在於(yu) 自製。至於(yu) 在什麽(me) 方麵應該自製，沒有具體(ti) 規範，而得根據實際的情況來判斷。遇到紛爭(zheng) 而要恢複秩序之道，就是克製自己的慾望，不但社會(hui) 基層要克製，有權力的人更要克製。這就是克己複禮的主張，唯有克己複禮，群才能到達仁的境界。

仁的境界沒有指涉任何特定的秩序，這就像有限政府的道理一樣，沒有指涉任何意識形態，因此社會(hui) 主義(yi) 與(yu) 資本主義(yi) 都可以采取有限政府。簡言之，克己複禮是儒家調和群性與(yu) 個(ge) 性的方法論，也是儒家反對權力集中或專(zhuan) 政權力的一種立場。

在自由主義(yi) 國家，憲政之所以得以運行，並不是單純在靠民意代表製約政府權力，還仰賴大眾(zhong) 普遍關(guan) 注人權的價(jia) 值。亦即，大眾(zhong) 不僅(jin) 止於(yu) 關(guan) 心自己的行動自由是否受限，也關(guan) 心旁人的人權是否受壓迫。這樣的關(guan) 心，更不僅(jin) 止於(yu) 同情而已，而是一種對人權的欣賞與(yu) 關(guan) 懷。簡言之，單是同情別人的人權，還算不上自由主義(yi) 。

自由主義(yi) 與(yu) 儒家文化在思維傾(qing) 向上因而有所不同。自由主義(yi) 作為(wei) 一種價(jia) 值，要求的更是對不自由的現象應該介入，甚至加以改造，以維護所有個(ge) 人不受到政府權力的迫害。這時，天下隻有一種標準。在儒家文化下推動自由民主後所會(hui) 帶來的，是人人都懂得關(guan) 心己的行動自由，甚至誤認為(wei) 凡是對自己行動自由設限，就是迫害自己人權。

但另一方麵，大眾(zhong) 不關(guan) 心其他人的人權遭遇，對於(yu) 政府用權力迫害其他人的人權缺乏敏感，就算偶有表示同情，也屬觸景生情，稍縱即逝，並沒有根深柢固的人權價(jia) 值在支持。但是儒家文化看到個(ge) 人紛紛主張自己的權利時，所立刻引發的是對大眾(zhong) 自製力潰散的焦慮，於(yu) 是常出現亂(luan) 世用重典的呼籲。

就像自由主義(yi) 社會(hui) 對民主憲政的推動，有自發的自由主義(yi) 價(jia) 值為(wei) 後盾，儒家文化推動民主憲政，也需要有自發的價(jia) 值為(wei) 後盾。儒家社會(hui) 自發的文化價(jia) 值不是自由主義(yi) ，而是克己複禮近乎仁的價(jia) 值。在社會(hui) 普遍認同做人應該自我克製的文化價(jia) 值之下，對於(yu) 社會(hui) 個(ge) 人的過度自由，或對於(yu) 政府權力的過度介入，就有了判斷基礎。

人人根據自己的利害，往往得出的判斷都會(hui) 不同。然而，不可以過度主張或過度限製大眾(zhong) 的慾望，則可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像在自由主義(yi) 社會(hui) ，人人必須判斷是否發生人權已受迫害的情事，而並非不證自明，儒家社會(hui) 一樣需要判斷，什麽(me) 是過度主張或過度限製。判斷乃是談判與(yu) 妥協的前提，也是民主的實踐。

雖然自由主義(yi) 擁有最強勢的話語，但濫權者一樣在濫權，這一點盡管中外皆然，在沒有自由主義(yi) 傳(chuan) 統之下的中國社會(hui) 更嚴(yan) 重，因為(wei) 一般大眾(zhong) 都沒有意願保護外人的自由權利，反而一心爭(zheng) 取能參加到濫權者的關(guan) 係網絡中。此時此刻，為(wei) 推動民主憲政而恢複儒家文化下克己複禮的價(jia) 值，不但符合時宜，而且就在固有文化基因中。

在講求克己複禮的民主憲政體(ti) 製下，對政府權力的最終限製，來自於(yu) 領導人與(yu) 大眾(zhong) 共同期盼的自我克製。在克己複禮的文化基礎上，製約機構於(yu) 是自覺有製約的正當性，也在製約過程中能回歸群性，而不是引發權力鬥爭(zheng) 。這時，知識界在探索適當的民主機製與(yu) 自由程度時，也或可免於(yu) 彼此敵視，相互詆毀。

在社會(hui) 普遍認同做人應該自我克製的文化價(jia) 值之下，對於(yu) 社會(hui) 個(ge) 人的過度自由，或對於(yu) 政府權力的過度介入，就有了判斷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