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手記：周口平墳運動的台前幕後
作者：孫旭陽
來源：2013-2-22 凱迪社區


    KCIS觀察：盡管在剛過去的春節裏，去年因為(wei) 平墳事件聲震全國的周口市農(nong) 村複墳成風，被強製平掉的200多萬(wan) 座墳，約有一半以上已經恢複，以便後人祭奠。不過，據昨天《南方都市報》和今天《新京報》報道，周口市已經開始展開二次平墳的工作。並在宣傳(chuan) 內(nei) 容中指出：如果村民拒絕平墳，鄉(xiang) 裏將對抵抗者“依法處理”。即便包括人民日報在內(nei) 的主流官方媒體(ti) 在不同的平台上就河南周口平墳事件發表評論，提出從(cong) 平墳到複墳這一發展路徑顯現出了“滔滔民意豈可違”的政治常理，但仍抵擋不住河南周口要將平墳進行到底的決(jue) 心。本文作者孫旭陽為(wei) 深度調查記者，追蹤深入采訪河南周口平墳事件超過半年，以自己在采訪中的經曆寫(xie) 就如下記者手記，道出有關(guan) 於(yu) 河南周口平墳運動的台前幕後。另編注：因為(wei) 眾(zhong) 所周知的原因，在不觸動基本事實的情況下，本文略有刪節。

    （凱迪約稿，版權所有，轉載須知會(hui) 本人）



    孫旭陽/文

    為(wei) 啥要平墳？

    去年11月中旬，我跟河南省周口市下轄某縣的一位副縣長有過一次深談。當時，周口境內(nei) 至少有50個(ge) 來自全國各地媒體(ti) 的記者，大家或結夥(huo) 或獨行，走鄉(xiang) 串戶采訪平墳，讓基層官員們(men) 不勝其擾，甚至惶惶不可終日。

    這位副縣長那天喝了一點酒，要跟我說幾句“心裏話。”“要不是上邊命令，誰會(hui) 平，誰又敢平？”他指著幾個(ge) 隨從(cong) 說，“我和他們(men) 一樣，都是領頭先平了自己祖墳。”按照周口市規定，如果官員在平墳運動中不積極，甚至阻撓，輕則免職，重則交紀委查辦。這些官員平日裏都是村裏的體(ti) 麵人，每次回去都頗受鄉(xiang) 人抬舉(ju) ，這次卻連家裏祖墳都保不住，不能不說都窩著一肚子火。

    盡管，官方發動宣傳(chuan) 機器大表所謂“平墳複耕”的好，但明眼人都知道，這隻不過是在領導意誌下，搞土地“增減掛鉤”的新花樣。根據這位副縣長的講述，在官方強推平墳的同時，各縣區土地部門已經在編製因平墳騰出的土地畝(mu) 數，統一在周口市國土局匯總，再向河南省國土廳申請建設用地指標。

    周口是一個(ge) 農(nong) 業(ye) 大市，現有人口1238萬(wan) 人，耕地1281萬(wan) 畝(mu) ，乍一看確實很缺耕地。但是，周口市同樣是暴力開道、非法占地的重災區。幾年來，當地搞了不少所謂產(chan) 業(ye) 集聚區，這些以極低價(jia) 格從(cong) 農(nong) 民手中奪來的土地，大部分都並無產(chan) 業(ye) 入住，更談不上集聚，隻是肥了能搶來地的官商而已。現在，周口市最大的一個(ge) 項目周口機場，即占地1.5萬(wan) 畝(mu) 。離鄭州機場那麽(me) 近，周口機場究竟有無必要？至少在河南，沒有媒體(ti) 敢質疑。

    一方麵是土地的鋪張浪費，另一方麵又向上要地，與(yu) 民奪地。這便是周口“平墳複耕”的土地大背景。但這並不能簡單解釋為(wei) 平墳運動的原因。

    在去年上半年，周口大規模平墳前，河南南陽就搞過了一次，最後因為(wei) 時任河南省政協常委趙克羅的公開反對，尤其是“副處級以上不平墳”的爆料，算是暫停了。下半年，平墳重災區就挪到了周口，期限從(cong) 數年壓縮到幾個(ge) 月。於(yu) 是，“周口平墳”便名聞全國。

    為(wei) 了誇大政績，媚上邀寵，周口平墳的宣傳(chuan) 數據已經到了罔顧基本事實的地步。按照周口當局向新華社的炫耀，平200萬(wan) 座墳頭複耕3萬(wan) 畝(mu) ，那麽(me) 每個(ge) 墳頭就得超過10平方米。實際上，當地的墳頭最多隻有四五平方米。至於(yu) 按照商水縣和淮陽縣等地的一些平墳新聞算，墳頭麵積平均超過20平方米的也比比皆是。這幾乎是大躍進浮誇風的重演。

    假數據公行，卻不僅(jin) 僅(jin) 是侮辱公眾(zhong) 視聽和智商那麽(me) 簡單。今天報紙上的假數據，明天就很可能成為(wei) 強拆強遷農(nong) 民的土地指標。

    不過，根據《財經》雜誌《平墳土地帳》一文披露，河南省國土廳並沒有配合周口市的土地算盤。原因很簡單，絕大部分墳頭本來就在耕地麵積之中，即使平掉，何來耕地增補？而且，國土廳對周口市的平墳數據存疑，卻又無法核實真假。於(yu) 是，直至去年年底，平墳運動的土地“增減掛鉤”，仍在懸置。

    誰敢反對？

    現在的黨(dang) 政官員普遍有一種邏輯：如果老百姓沒有群集反抗，那麽(me) 就說明其支持。在周口平墳中，我不下一次聽到當地官員說，百姓肯定支持，要不咋不反對呢？

    可是，百姓如何反對呢？三五個(ge) 人不聽話，一個(ge) 派出所出動協警就可以把他們(men) 捉將官裏去；你要聚集三五百人，那麽(me) 聚眾(zhong) 作亂(luan) 就更不得了了，輕則勞教，重則判刑。所以，當一起亂(luan) 政依附政府暴力，並與(yu) 政府合法性捆綁到一起之後，小老百姓除了順從(cong) ，別無他法。可是，順從(cong) 就等同於(yu) 支持嗎？

    我曾在周口下鄉(xiang) 采訪十來天，又通過網絡和私交，認識了更多的周口人。無論是農(nong) 民還是富商，對平墳的態度都是，“我們(men) 不同意，又能咋辦？”

    有部分朋友支持平墳，是相中了官方宣傳(chuan) 中緊跟“平墳”二字後邊的兩(liang) 個(ge) 字，“複耕”。這大多是不熟悉農(nong) 村土地經營情況的誤解。30年前包產(chan) 到戶後，土地所有權歸村集體(ti) ，經營權歸個(ge) 人。按照周口300萬(wan) 墳頭，1200多萬(wan) 畝(mu) 耕地來算，平均4畝(mu) 地才有一個(ge) 墳頭，所謂影響微乎其微。農(nong) 民自家地裏有個(ge) 墳都不著急影響播種和收割，省委一些領導和周口市市委書(shu) 記卻替老百姓著急，乃至不顧億(yi) 萬(wan) 罵名鋌而走險，可能嗎？中國也許還真有過這麽(me) 好的領導幹部，可惜沒幾個(ge) 人能遇到過。

    讓“複耕”PK掉祖墳，邏輯推演下去，很不得了。即使你長輩的骨灰放在公墓裏，甚至放在容積率超高的殯儀(yi) 館內(nei) ，為(wei) 了“複耕”，我們(men) 大可以要求政府平掉這些公墓，拆掉殯儀(yi) 館，不讓“死人與(yu) 活人搶地”。以後誰家再死人，怕隻有挫骨揚灰或置放保險櫃了。可乎？

    去年11月，在周口平墳輿情最危急之時，環球時報輿情調查中心在該報上發布了所謂民調結果，稱52.4%的周口民眾(zhong) 都支持平墳。這激起了很多周口人的憤怒，更有當地官員向媒體(ti) 爆料，稱這次調查耗費周口市財政數百萬(wan) 元。

    真用得著花這麽(me) 多嗎？我不敢信，更不敢說，為(wei) 了搞清楚真相，2月20日，我在新浪微博上發了一條微博，讀者有興(xing) 趣可以轉一下：

    “@環球時報 總編輯@胡錫進 先生，煩請你出來走兩(liang) 步：環球時報輿情調查中心與(yu) 環球時報是什麽(me) 關(guan) 係？你有無在此中心參股？該中心《52.4%的周口民眾(zhong) 支持平墳》的調查，是為(wei) 何啟動的，主動、應邀還是應聘？為(wei) 了這次調查，該中心收了周口市政府多少輿情處置費？胡先生有無分杯羹？謝謝。”

    可惜，整整一天過去，這條微博隻有135個(ge) 轉發量，人微言輕，可能胡錫進先生沒有看到，也就沒有回複。

    環球時報輿情調查中心的調查是否靠譜。我認為(wei) ，春節期間周口百姓紛紛圓墳填土，就足以說明人心所向。據媒體(ti) 估算，周口被平的200多座墳頭，有一半以上在除夕祭奠之前恢複。據我所接觸到的周口人說，他們(men) 所在村莊的複墳比例要遠超一半，隻要家裏有青壯年返鄉(xiang) 的，幾乎是百分之百。我還看到一張圖片，太康縣遜母口鎮一八旬阿婆，正在為(wei) 老伴兒(er) 圓墳。

    不過，周口官方可不願承認這麽(me) 多人複墳。在2月21日，河南日報一篇沒有記者署名的稿件中，“周口市相關(guan) 負責同誌”指責複墳是“極個(ge) 別人”煽動群眾(zhong) 反對的結果，恢複的墳頭也隻有十幾萬(wan) 座，隻占去年平墳總數的7.7%。

    你信嗎？反正我不信。

    偽(wei) 問題爭(zheng) 論不休

    對平墳支持率的問題，我不願過多糾纏，倒不是因為(wei) 沒有胡錫進先生那樣的輿情調查機構，而是在我看來，祖墳在中國文化中的意義(yi) ，老百姓支持不支持平墳，與(yu) 政府該不該強製平墳沒太大相幹。

    打個(ge) 比方，征地拆遷問題最被詬病，就是補償(chang) 過低導致群眾(zhong) 反對。那麽(me) ，如果有一塊基本農(nong) 田，政府雖沒有合法手續，但出資太高，致使無一人反對，在一夜之間既已清空，政府行為(wei) 就合法了嗎？

    我所見到的平墳爭(zheng) 議，幾乎都在各說各話，幾乎在雞同鴨講，這讓本來可能更具價(jia) 值的討論，變成了一場表演賽，真問題弄成了偽(wei) 問題，對話的必要和價(jia) 值越來越弱，乃至不存在對話。

    在我看來，做為(wei) 一場大規模的政府運動，周口市官方首先要解決(jue) 的，是一個(ge) 合法性的問題。那就是，平墳必須符合政府行政的法律要件。具體(ti) 到每一起平墳，都應該在執法主體(ti) 、執法依據以及法律救濟等方麵合乎行政倫(lun) 理和法律法規。換句話說，每一起平墳，都得是一個(ge) 合法的具體(ti) 行政行為(wei) 。

    可是，你看看周口是怎麽(me) 搞的。從(cong) 執法主體(ti) 上，即使行政強製法不出台，《殯葬改革條例》對強製平墳的條款沒有刪除，強製平墳的執行者也應該是有行政執法權的民政局，或者是作出行政裁定的法院。但周口都是靠行政命令，一杆子擼到底。最前線的執行者，是村幹部領著一群人和一部推土機，在農(nong) 村，這群人往往有一個(ge) 共同的名字——“地痞流氓”。

    再看執法依據，從(cong) 周口市及各縣區公布的新聞和公文來看，基本沒《殯葬改革條例》什麽(me) 事兒(er) ，就是直接命令，強製執行，誰不聽話收拾誰。世界上最大的謊言，莫過於(yu) 一個(ge) 不守法的政府之所以不守法，是為(wei) 了行善。

    因此，為(wei) 周口平墳辯護最合乎論辯規則的理由是：政府平墳即使違法，也因為(wei) 其收益而合理。可惜的是，周口市官方及其支持者，都沒這麽(me) 誠實。他們(men) 所說種種，無不胡攪蠻纏。

    跟一群胡攪蠻纏的詭辯者，有什麽(me) 好說的呢？

    趙克羅啟示錄

    提到河南平墳，就不能不提趙克羅。據說，他已經成為(wei) 河南省和周口市某些領導的眼中釘、心中痛。

    事實上，趙克羅一開始沒這麽(me) 激烈。去年5月初，他回南陽鎮平縣老家，聽說當地正要平墳，各個(ge) 村的村支書(shu) 都在統計各村在外當官位居副處級以上者，據說這些人的祖墳可以不平。趙克羅時任河南省政協常委，以支書(shu) 的話說，可以折算成一個(ge) 副廳級，也不用平。其實他隻不過是一個(ge) 會(hui) 計師事務所的法人代表，以民主黨(dang) 派身份進的政協常委。

    自家祖墳雖得保，趙克羅還是很生氣，“我其他親(qin) 戚呢，南陽一千多萬(wan) 父老鄉(xiang) 親(qin) 呢？”這個(ge) 直性子的農(nong) 家子弟按捺不住怒火，就在微博上實名炮轟了起來。

    這一下子捅了馬蜂窩，大家都知道這次平墳由主要領導策動，你趙克羅這個(ge) 省政協常委聽起來很牛，但河南有150多個(ge) 省政協常委，你站出來公開叫板，這還了得？於(yu) 是，他很快接到了河南省委統戰部領導的傳(chuan) 話，要求其馬上噤聲，否則將被“采取措施”。這裏補充下，政協委員及常委並非選舉(ju) 產(chan) 生，誰進誰下，都由同級的黨(dang) 委統戰部說了算。

    趙克羅一時懵了，就刪了一些微博，並就自己傳(chuan) 播“不實之說”道歉。本來，他當時已答應免接受我的當麵采訪，翌日也不再接我的電話了。

    見到趙克羅，就是半年之後的事情了。他向我解釋了放我鴿子的苦衷，並表示風波已過，即將到來的河南省政協換屆，他已十拿九穩還進常委，屆時可以再在平墳議題上有所突破。在他看來，如果你想擴大影響力，在體(ti) 製內(nei) 發言有時候會(hui) 更好。

    此時，我才知道南陽平墳運動暫停，趙克羅居功至偉(wei) 。盡管微博和媒體(ti) 上噤聲，他還是通過一定途徑呼籲南陽籍在外為(wei) 官經商者，抵製老家平墳，一度讓南陽市委市政府領導頗為(wei) 緊張。

    又過了一段時間，趙克羅被告知，下一屆政協已經確定沒他的名字了。激憤之下，他在微博上發了那篇《懺悔書(shu) 》，自此走上了公開反平墳的“不歸路”，也幾乎不再自刪微博。

    趙克羅現在反平墳，固然與(yu) 其受到打擊報複有時間先後關(guan) 係，但以我的觀察，起主要作用的，還是他的正義(yi) 感。騰訊網有個(ge) 叫劉彥偉(wei) 的編輯批評趙克羅是“口頭爭(zheng) 議”和“俗人”之類，那是他沒有采訪此事，僅(jin) 憑部分報道就大揮紅藍鉛筆。而且，他也很可能不清楚在中國國情下，一個(ge) 省政協常委敢於(yu) 同上頭領導叫板所麵臨(lin) 的風險和壓力。

    趙克羅懺悔書(shu) 發出後，不少媒體(ti) 都介入報道。因為(wei) 河南省委統戰部和省政協都拒絕回應，所以使得這些報道有一個(ge) 結構性的缺陷：趙克羅所謂被打擊報複踢出政協，都是自稱，何以旁證呢？北京某一家很有影響力的都市報，就因為(wei) 這個(ge) 疑問，而槍斃了一篇與(yu) 趙克羅的長篇對話稿。

    有趣的是，這個(ge) 疑問很快被黨(dang) 媒河南日報解答。12月27日，該報頭版以《理性對待凝聚共識》為(wei) 題，不點名批評趙克羅借平墳問題在網上發表不當言論，質疑“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領導下的多黨(dang) 合作製”。有點政治常識的人都能看出，該評論深文周納，暗藏殺機。

    這嚇得趙克羅丟(diu) 下幾個(ge) 月大的女兒(er) ，跑到南方某城市躲了一陣子。在網上，河南日報的宏文激起了更強烈的反彈，河南省委及主要領導。據說，當時省裏有領導還表示這篇評論並非其原意，他本來隻想讓宣傳(chuan) 工具適當回應下，沒想到下麵的人太過癲狂過火。

    總而言之，趙克羅此人根據我與(yu) 他交往的過程來看，這是一個(ge) 比較有正義(yi) 感、急性子、對改善社會(hui) 頗有期許的人。用他的話說，被趕出體(ti) 製外後，他反倒更加自由。

    人的蠢，往往由壞導致。平墳逼急的人，何止一個(ge) 趙克羅。據我所知，周口籍副省級以上高管家的祖墳，一個(ge) 都沒平，但這些人也並未感激當地政府，反倒可能因為(wei) 這讓他們(men) 顯得特殊化和紮眼，而心生不滿。還有一些高官和親(qin) 戚家的墳也被不聲不響地平了，隻能讓基層政府跑到北京求爺告奶奶地擦屁股。

    河南官場有很多人也認為(wei) 平墳運動很愚蠢。河南省指示平墳的主要領導，一直被實名認證的儒者“秋風論道”等人提名道姓地辱罵，秋風更聚眾(zhong) 懸賞要挖某些官員的祖墳，可謂辱及先人。對官員來說，十八大前後如此自取其辱，無論明規則還是潛規則，都是大忌。不過，這也說明某些領導可能確實是心血來潮，沒想得太多。甚至他們(men) 還會(hui) 覺得委屈，那麽(me) ，還回到前邊一個(ge) 問題，你當官的做好事就可以違法嗎？殊不知，當官的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不違法，不欺民。

    不知道這些領導午夜夢回，想起爺奶父母，親(qin) 戚故舊的舊墳，可否有一絲(si) 歉疚。不過可以確信，先人和父母對他們(men) 做人為(wei) 官的冀望，肯定不包括平墳複耕這種善政。

附錄：眾(zhong) 學者聯署《關(guan) 於(yu) 立即停止“平墳運動”的緊急呼籲書(shu) 》及聯署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