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棟材】氣論哲學:在比較對話中進行思想創造

欄目:文化雜談
發布時間:2025-03-20 21:5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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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論哲學:在比較對話中進行思想創造

作者:胡棟材(中南大學馬克思主義(yi) 學院副院長、副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二月十八日乙酉

          耶穌2025年3月17日

 

“氣”是中國哲學和中華文明的核心範疇之一,氣論深刻影響著中國人的精神和生活世界。中國哲學某種意義(yi) 上就是氣的哲學。但從(cong) 現代學術研究的要求看,如何準確把握豐(feng) 饒的氣論概念及其思想資源,進而發掘具有現代意義(yi) 的中國氣論哲學,卻絕非易事。先秦時期,儒、道、法、陰陽等諸家從(cong) 不同意義(yi) 上闡發氣論觀點,共同形塑了中國氣論哲學的原初論域和思想形態,及至漢初出現了具有統一思想作用的元氣論。此後,中國氣論哲學大致經曆三次比較對話過程,即唐宋之際三教論爭(zheng) 、明清之際中西互動以及清末民初西學東(dong) 漸。

 

唐宋之際三教論爭(zheng)

 

隨著佛教中國化以及儒道佛三教論爭(zheng) ,氣論傳(chuan) 統尤其是儒道兩(liang) 家的氣化宇宙論在唐代遭遇佛教義(yi) 理的挑戰。圭峰宗密指出,漢唐元氣論成為(wei) 當時中國氣論哲學的主流思想形態,但不足以解釋人的本源問題,特別是不能解釋和安頓人的精神心性問題。為(wei) 此,他批判道:“且天地之氣本無知也,人稟無知之氣,安得起而有知乎?草木亦皆稟氣,何不知乎?”在宗密這裏,元氣論被降格為(wei) 佛教心性理論的階梯,元氣不過是阿賴耶識的作用所產(chan) 生心境的某種麵相。這種對元氣論的批判,凸顯了氣論宇宙觀在道德心性方麵的理論匱乏。

 

宋初理學的興(xing) 起,特別是程朱理學理氣論體(ti) 係的形成和確立,某種意義(yi) 上就是為(wei) 了回應佛教的挑戰。在回應佛教挑戰的過程中,漢唐元氣論在北宋理學家這裏得到深度改造:一是宇宙觀方麵。張載以造化之氣貫通天道性命,建構出以氣為(wei) 本的義(yi) 理體(ti) 係。二程兄弟則以天理統攝氣論,最終通過朱子學形成體(ti) 係化的理氣論。二是人性論或心性論方麵。理學家對漢唐儒學的自然人性論特別是王充“用氣為(wei) 性”的做法予以貶斥,致力於(yu) 弘揚孟子及《中庸》的繼善成性論。張載區別天地之性與(yu) 氣質之性,強調“變化氣質”;程頤指出要對治“氣稟”“氣性”,彰顯“天命之性”,以至程朱理學有所謂“存天理,滅人欲”之說。

 

明清之際中西互動

 

16世紀下半葉至17世紀初,正值明清交替之際,歐洲文藝複興(xing) 如火如荼,啟蒙運動波瀾漸起。隨著西歐資本主義(yi) 的發展,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世界曆史”初現,中西交往成為(wei) 必然之事。對於(yu) 明清之際的中國而言,西方傳(chuan) 教士所帶來的衝(chong) 擊,比明清易代的“天崩地解”更具有思想啟蒙意義(yi) 。羅明堅率先意識到傳(chuan) 教要適應中國本土文化,而真正開啟中西哲學比較且卓有理論建樹的要推利瑪竇。在其影響之下,徐光啟成為(wei) 中國從(cong) 事比較哲學研究的第一人,開始探討中西思想的差異問題。西方傳(chuan) 教士則介紹基督教的靈魂學說,如畢方濟的《靈言蠡勺》;並將中國道論思想與(yu) 其加以附會(hui) ,如龍華民的《靈魂道體(ti) 說》。受其影響的中國儒士則通過西方思想分析批判傳(chuan) 統文化,如楊廷筠從(cong) 天主教立場出發,指出氣本論在邏輯上缺乏充足理由:“氣無知,理亦非有知。安能自任造物之功?”

 

故同樣是批判元氣論,從(cong) 圭峰宗密到楊廷筠,思想語境發生重要嬗變,氣論命題獲得不同詮釋。當然,思想文化交往是相互的。與(yu) 楊廷筠不同,方以智看到西學“拙於(yu) 言通幾”,他明確反對上帝創世觀,弘揚氣論宇宙觀及人生論,提出“火—氣”一元論宇宙觀,指出自然萬(wan) 物生成發展可以從(cong) 自然本身得到說明;他還提出“氣相同則相求”“氣相克則相製”的辯證思維,表明整個(ge) 宇宙與(yu) 人生可以由生生不息的氣論來體(ti) 現。可見,方以智能夠做到以平等心究觀中西,對氣論哲學充滿理論自信。

 

作為(wei) 明清之際中國氣論哲學的傑出代表,王夫之沒有正麵論及儒耶對話對氣論造成的影響,但從(cong) 思想上間接回應了來自西方的挑戰。比如,麵對艾儒略《萬(wan) 物真原》所論“元氣不能自定己性”,王夫之提出“人物之生,皆氤氳一氣之伸聚”的氤氳化生觀,在宇宙論上更新和發揚氣論傳(chuan) 統觀點,在人性論上提出人性生成論觀點。氣是成性成善的基本前提和依托,是與(yu) 天道相彌綸、與(yu) 人道相終始的本善之體(ti) ,故他才說“氣充滿於(yu) 天地之間,即仁義(yi) 充滿於(yu) 天地之間”。王夫之以氣論為(wei) 核心,闡發氣善論、氣化論等一係列創見,極大推動了明清之際儒家氣論的發展,其中帶有“破塊啟蒙”的思想意涵與(yu) 時代訴求。故相較於(yu) 利瑪竇和楊廷筠,方以智和王夫之的氣論新說構成中國氣論哲學比較視野的重要內(nei) 容。

 

遺憾的是,西方傳(chuan) 教士關(guan) 注先秦儒家氣論命題,批判程朱理學的理氣論,但對明清之際儒學氣論的新發展視而不見;與(yu) 此類似,明清之際的中國學者不太理解或不甚重視西方傳(chuan) 教士對氣論的詮釋,更沒有係統回應西學對氣論的挑戰。因此,雙方都存在誤解或盲區。他們(men) 有的將西方科學知識納入氣論傳(chuan) 統加以糅合,某種意義(yi) 促進了中國氣論的近代啟蒙,然未能致力於(yu) 中西文化的融合會(hui) 通。

 

清末民初西學東(dong) 漸

 

清末民初,氣論傳(chuan) 統被中國學者自覺納入比較視野。作為(wei) “開風氣之先”的人物,龔自珍在思想沉寂、時局伏危的晚清發出“九州生氣恃風雷”的呼喊。在哲學思想上,他把“光”“力”等自然科學概念與(yu) “理”“氣”等儒學傳(chuan) 統概念相聯結,並且說道:“眾(zhong) 人之宰,非道非極,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變造羽毛肖翹,我理造文字語言,我氣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別造倫(lun) 紀”,強調“氣”的主體(ti) 性及其現代價(jia) 值。在此基礎上,他提出“我”的力量來源在於(yu) “心力”。盡管這些新說法具有唯心論特征,但給後來者以啟發,在嚴(yan) 複、康有為(wei) 、譚嗣同等人的思想中得到某種延續和發展。

 

嚴(yan) 複站在他所接受的西方自然科學知識和思想立場上,激烈批判氣論傳(chuan) 統,指出儒學氣論在形式邏輯方麵的欠缺,試圖通過西方哲學和邏輯方法重新厘定“含混閃爍”的氣論概念。首先,他把氣規定為(wei) 一種物質性存在,“今世科學家所謂一氣常住,古所謂氣,今所謂力也”。以“力”釋“氣”,就是要把氣規定為(wei) 物質性存在,進而以西方原子論的力量觀念來改造中國氣論。這種接近於(yu) 近代科學意義(yi) 上的氣論已不屬傳(chuan) 統之見。不唯如此,嚴(yan) 複還將氣論思想吸收到天演論的相關(guan) 理解中,“一氣之轉,物自為(wei) 變,此為(wei) 近世學者所謂天演也”,用氣的演變來解釋社會(hui) 萬(wan) 物生成進化。這實質上是以中國化的方式來宣傳(chuan) 西方進化論,為(wei) 馬克思主義(yi) 在中國的傳(chuan) 播營造了思想氛圍。

 

與(yu) 嚴(yan) 複相比,康有為(wei) 更注重闡發中國氣論傳(chuan) 統的社會(hui) 政治變革作用。後者在《上清帝第二書(shu) 》中將中國譬喻為(wei) 氣運堵塞、氣體(ti) 生疾之人,救治的辦法就是“通民情”“通天下之氣”,而“通民情”“通天下之氣”的實質性手段就是變法圖強。譚嗣同將康有為(wei) 變革思想顯題化,使儒家傳(chuan) 統仁學轉換為(wei) 具有現代精神的新仁學。《仁學》開篇說:“仁以通為(wei) 第一義(yi) ;以太也,電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作為(wei) “通之具”的“以太”“電”(“電氣”)以及“心力”,實質上就是“氣”的現代表達。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在《清議報》發表《國民十大元氣論》,以期通過對氣論傳(chuan) 統的重釋來改造國民精神,此舉(ju) 與(yu) 康、譚並無二致。這些理論工作顯示,中國傳(chuan) 統思想走向現代涉及的自然觀和社會(hui) 曆史觀,與(yu) 氣論傳(chuan) 統的近現代變革密切相關(guan) 。

 

總之,中國氣論哲學在與(yu) 不同思想傳(chuan) 統的比較對話中傳(chuan) 衍,並且形塑著中國哲學形態及其思想動向。因此,氣論哲學必須從(cong) 自身所經曆的比較對話與(yu) 思想嬗變中汲取經驗及啟示,進而結合時代問題進行思想的更新與(yu) 創造,這是其重新煥發活力的必由之路。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氣論思想通史研究”(23&ZD237)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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