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能近取譬”的修德方法

作者：夏世華（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副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二月十五日壬午

         耶穌2025年3月14日

“德之不修”是孔子所憂的四事之首，可見修德是孔子思想和生命的根本問題。如何修德？孔子曾揭示許多為(wei) 仁之方、修德之法，“能近取譬”便是其中一種。它教人慧悟譬喻，發現、推舉(ju) 德行高於(yu) 自己的人，以提升自己的道德品格。先儒在注解《論語》時，不太了解“譬”是什麽(me) 樣的修德方法，對“能近取譬”的解釋也值得商榷。《詩·大雅·抑》“取譬不遠”、簡帛《五行》“譬而知之”都有助於(yu) 重新理解孔子“能近取譬”的意涵。

根據《論語·雍也》的記載，子貢問“博施於(yu) 民而能濟眾(zhong) ”可否稱為(wei) 仁，孔子說：“何事於(yu) 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這何止是仁，必可稱為(wei) 聖了，連堯舜這樣的先聖也難免會(hui) 感到心有餘(yu) 而力不足。言下之意，孔子認為(wei) 子貢“說博施濟眾(zhong) 太輕易，知其實不當名”，因為(wei) 博施、濟眾(zhong) 不僅(jin) 要有廣博的仁愛精神，而且要有厚實的經濟基礎和良善的政治係統。正如程子所言，博施、濟眾(zhong) 都是聖人之所欲，但博施會(hui) 遇到“其養(yang) 有所不贍”之病，濟眾(zhong) 會(hui) 遇到“其治有所不及”之病。為(wei) 了讓子貢能更加平實地理解和踐行仁德，善於(yu) 因材施教的孔子便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這是針對子貢而說的仁，其內(nei) 涵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是實現這種仁德的方法。“近”字確實反映了“子貢從(cong) 廣遠處言仁，夫子從(cong) 切近處言仁”的不同，表明孔子要從(cong) 切己可行、行必可成的意義(yi) 上教導子貢何謂仁。

何謂“能近取譬”？以往的注疏多訓譬為(wei) 諭，並從(cong) 以己為(wei) 譬的視角作解。如孔安國就說：“能近取譬，於(yu) 己皆恕，己所欲而施之於(yu) 人。”朱熹也用“以己及人，仁者之心”推演此意，他說：“近取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猶是也，然後推其所欲以及於(yu) 人，則恕之事而仁之術也。”這些解釋至少可能遭遇如下追問。其一，何以確定“己所欲”就猶如人之所欲？“己所欲而施之於(yu) 人”和“民之所欲，天必從(cong) 之”“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並不能等量齊觀。以人所欲求的施於(yu) 人，是滿足受施者之所欲，並無強加之嫌；不以“己所不欲”施於(yu) 人，既無強加，又免傷(shang) 害；基於(yu) 人必與(yu) 己同欲的想象，將己所欲求的施於(yu) 人，就難免有強加之病，於(yu) 理難通。其二，如果孔子這樣理解仁，那麽(me) 他的己立立人、己達達人與(yu) 子貢的博施、濟眾(zhong) 並無本質分歧，孔子答問的邏輯便令人費解。若要避免舊注造成的困惑，則當另求新解。

第一，“近取譬”在用字和意義(yi) 上都可能與(yu) 《詩·大雅·抑》“取譬不遠”有關(guan) 。一方麵，據郭店簡和上博簡《緇衣》所載，孔子曾四引該詩並予以深刻的詮釋，足見他熟知並深刻理解《抑》詩；另一方麵，“取譬不遠”是在提升王德的語境中出現的，該詩說“取譬不遠，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鄭玄解釋說：“今我為(wei) 王取譬喻不及遠也，維近耳。王當如昊天之德有常，不差忒也。王反為(wei) 無常，維邪其行、為(wei) 貪暴，使民之財匱盡而大困急。”從(cong) 鄭玄《箋》可知，“譬”訓喻、訓如。這是言之有據的，《說文》雲(yun) ：“譬，諭也。”喻即諭之俗字，先秦文獻常把“譬”“如”連用。詩句所謂“取譬”，是要王以天為(wei) 譬，“當如昊天之德有常”，亦即擇取一個(ge) 外在於(yu) 己的對象作為(wei) 當如其所是的參照，來砥礪自己的德行。

第二，“譬而知之，謂之進之”的修德方法。舊解多從(cong) 以己為(wei) 譬、由己及人的方向來理解“能近取譬”，這可能並非孔子用“譬”字的意涵。近年帛書(shu) 和郭店簡《五行》相繼被發現，簡本有經而無傳(chuan) ，帛本有經有傳(chuan) 。根據《荀子·非十二子》的記載，《五行》當是孔子嫡孫子思的作品，帛書(shu) 傳(chuan) 解的部分屬於(yu) 思孟學派之作。《五行》經文說“能進之為(wei) 君子，弗能進也，各止於(yu) 其裏”，“進”是進賢舉(ju) 能的意思，既有王公大人的“舉(ju) 之”而尊賢，也有士人君子的“事之”而尊賢。就進賢的方法，經文繼續談到了“目而知之謂之進之，喻而知之謂之進之，譬而知之謂之進之”等幾種，其中，帛書(shu) 傳(chuan) 文在解釋“譬而知之謂之進之”時認為(wei) ，人在聽聞丘、山之別的譬喻時，若能認知到我與(yu) 舜的區別，並產(chan) 生“如舜”的道德力量，就是“譬而知之”。“譬”本指譬喻、比較的修辭方法，在這裏被引入道德與(yu) 政治的語境中。人之所以能因譬比而知人、己之別，主要是因為(wei) 其人浸潤在比較自己與(yu) 他人德行高下以尋求值得效法者的問題意識中。確知自己與(yu) 舜的差別，可以激發“如舜”的道德訴求。

第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與(yu) “知人”的問題意識。簡帛《五行》在進賢的語境中談及“譬而知之”，也有助於(yu) 重新理解“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意涵。什麽(me) 是立與(yu) 達？劉寶楠說“立謂身能立道也，達謂道可行諸人也”，這其實是忽略《論語》內(nei) 證而創發的抽象解釋。孔子說“不患無位，患所以立”，得位而治，可稱為(wei) 立。子張曾問孔子，士怎樣可以稱為(wei) “達”？孔子反問子張，所謂“達”指什麽(me) ？子張答以“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孔子說，這是“聞”而非“達”，進而說，“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yi) ，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子張所謂“達”，是因得位而立所帶來的顯達，與(yu) “己欲達”的“達”同義(yi) 。孔子所謂“達”，固然與(yu) 顯達有關(guan) ，但其要義(yi) 在於(yu) 德行通達且願意身居更有德者的下位。由此而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回答了己如何立、如何達的問題，自己想要有位而立，先要使人有位而立，自己想要顯達，先要使人顯達，這正是孔子反複論說的知人之義(yi) 。一方麵，孔子說“不患莫己知，求為(wei) 可知也”，又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這是強調要努力提升自己的德行，使自己的德能夠與(yu) 位相配；另一方麵，孔子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所謂“知人”就是“舉(ju) 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這是強調無論別人是否知己德而舉(ju) 用之，自己都應當知別人的德行而舉(ju) 用之。由此來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談的主要是“知人則哲”的問題。和簡帛《五行》一樣，孔子也是在進賢的語境中談及“能近取譬”的。

總之，孔子要提示子貢，與(yu) 其追求博施、濟眾(zhong) 等高遠而不切實際的仁，不如在平實的意義(yi) 上實踐人人可行的立人、達人之仁，使德行高於(yu) 自己的人得位而立、位顯而達，“能近取譬”是實現這種仁德的方法。“取譬不遠，昊天不忒”的詩句，《五行》經傳(chuan) 在進賢語境中闡述的“譬而知之”，都有助於(yu) 理解孔子所說的“近取譬”，它是在譬喻的啟發下意識到自己與(yu) 某個(ge) 道德更高尚者之差距的認知活動。“譬而知之”可以從(cong) 兩(liang) 方麵提高人的德行，一方麵，它可以引發效法道德高尚者的自覺和動力，孔子、子思和孟子都深受“如舜”的鼓舞，從(cong) 而成就了自己的道德與(yu) 文章。另一方麵，它可以激發真誠的知人、舉(ju) 賢行動，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得以實現。舜通過推舉(ju) 禹、皋陶等賢者而實現立、達，“如舜”同樣也要求立人、達人。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zhuan) 項“禪讓類出土文獻綜合研究”（20VJXG003）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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