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儒的新經學思潮

作者：朱漢民（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宋學源流”首席專(zhuan) 家、湖南大學嶽麓書(shu) 院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正月廿二日己未

          耶穌2025年2月19日

中國傳(chuan) 統學術的主體(ti) 是儒學，儒學的根基是經學。中國傳(chuan) 統思想的轉型與(yu) 發展，往往是通過經學的變革和轉型而完成的。近代經學家皮錫瑞將宋代的經學變革稱為(wei) “經學變古思潮”，這一經學“變古”實際上包括疑經思潮與(yu) 新經學思潮。宋學的疑經思潮是為(wei) 了否定和擺脫漢唐經學，宋學推動的新經學思潮使得宋學的經典體(ti) 係與(yu) 義(yi) 理體(ti) 係發生重大變革。

宋代疑經思潮興(xing) 起

唐宋之際發生的曆史變革使士大夫群體(ti) 越來越居於(yu) 政治和文化的主體(ti) 地位。宋代士大夫積極投入新政運動中，推動政治製度、教育製度、科舉(ju) 製度、財稅製度、軍(jun) 政製度等一係列政令革新。作為(wei) 文化主體(ti) ，宋代士大夫批判漢唐經學的繁瑣和僵化，反對將經學歸結為(wei) 章句訓詁、典章製度之學，迫切希望通過疑經思潮來擺脫漢唐經學，進而推動重建儒家的內(nei) 聖外王之道。

中唐之後，學術界的一些經學家開始倡導“舍傳(chuan) 求經”思想。北宋慶曆之際，士大夫群體(ti) 中興(xing) 起了一股疑傳(chuan) 思潮。宋儒疑經不是對聖人留下的經學元典的權威性提出懷疑，而主要是對漢唐經師解釋經典的注疏之學提出懷疑。宋儒懷疑漢唐經學涉及以下方麵的問題：對漢唐經師解釋經典的注疏之學的價(jia) 值意義(yi) 的懷疑；對部分經傳(chuan) 本身的真實性與(yu) 完整性的懷疑；對少數經學元典的真實性與(yu) 完整性的懷疑。

具體(ti) 而言，宋儒特別注意區別經學元典與(yu) 後人對經典的解說，他們(men) 認為(wei) 隻有經學元典是“聖人之道”的直接表達，而漢唐經師留下的大量注疏無法正確傳(chuan) 達聖人之道，無法實現指導人們(men) 內(nei) 在修身、外在經世的目標，往往衍化為(wei) 一種支離繁瑣的無用學問。所以宋儒懷疑漢唐經師的經典解釋體(ti) 係，認為(wei) 這種繁瑣的知識體(ti) 係完全背離經學的本意。

宋儒的懷疑對象也包括早期儒家的傳(chuan) 記之學。早期儒家在整理“六經”文本時，為(wei) 它們(men) 作了大量解釋性的《傳(chuan) 》《記》《序》等。秦漢以後諸儒所述的傳(chuan) 記很多，其中出現了一些思想內(nei) 容、語言形式不一的篇章，說明這些傳(chuan) 記可能不是聖人所書(shu) ，而為(wei) 後人竄入。宋儒認為(wei) 不應該盲目相信漢儒整理的傳(chuan) 記文獻，而是可以對這些傳(chuan) 記的真偽(wei) 提出懷疑。歐陽修在《易童子問》中率先提出“《係辭》以下非孔子作”的觀點，直接對向來被認為(wei) 是孔子本人所作的《易傳(chuan) 》的真實性提出懷疑。他還撰有《毛詩本義(yi) 》，對曆來被認為(wei) 是子夏、毛公所作的大、小《詩序》提出懷疑。南宋鄭樵著有《詩辨妄》，將《詩序》指斥為(wei) “村野妄人”的作品，使向來受到尊崇的《詩序》受到貶抑。

宋儒還將懷疑對象擴大到經學元典本身。漢唐經師曾經推崇不可置疑的元典經文，但在曆史傳(chuan) 承過程中出現錯字漏字、殘簡斷篇、作者錯誤、時間倒錯甚至是偽(wei) 經等情況，其真實性受到懷疑。《六經》之學曆經秦始皇“焚書(shu) 坑儒”後，元典文獻可能發生遺漏、錯亂(luan) 等問題，使得漢唐經典體(ti) 係出現以訛傳(chuan) 訛的可能性，而這些錯亂(luan) 的經書(shu) 不能正確表達聖人之道。所以宋儒對部分經文本身的真實性、完整性表示懷疑。如朱熹因為(wei) 經典文獻的文體(ti) 風格、語言表述的差異矛盾等，懷疑古文《尚書(shu) 》的真實性。

宋儒對漢唐經學的注疏之學提出質疑，進而對經學的傳(chuan) 記甚至元典本身提出質疑，從(cong) 而推動了一場影響深遠的疑經思潮，這是宋學興(xing) 起時的一個(ge) 非常突出的學術現象。朱熹總結宋學的疑經依據：“熹竊謂生於(yu) 今世而讀古人之書(shu) ，所以能別其真偽(wei) 者，一則以其義(yi) 理之所當否而知之，二則以其左驗之異同而質之。未有舍此兩(liang) 途而能直以臆度懸斷之者也。”可見，宋儒既可能以道德理性為(wei) 依據來辨別經典的真偽(wei) ，也會(hui) 以知識理性為(wei) 依據辨別經傳(chuan) 文本的真偽(wei) 。在漢唐之時，學者們(men) 對經師的注疏都不敢稍作改動，更不用說對經文本身的懷疑和改動了。疑經思潮的出現，表明兩(liang) 宋學術思想界希望突破漢唐注疏之學束縛的強烈要求，成為(wei) 宋代學術重大變革的先聲。因此，宋學思潮既是一場批判漢唐經學、懷疑注疏經傳(chuan) 的疑古思潮，又是一場回歸經典、重建經學的新經學思潮，後者真正體(ti) 現出宋儒經學的變革精神與(yu) 根本目的。

宋學的經典體(ti) 係重建

宋儒對漢唐經學的懷疑思潮，推動了儒家經典體(ti) 係的重建。唐代孔穎達《五經正義(yi) 》原是漢唐經學的學術總結，但北宋慶曆以後，原來的經典體(ti) 係受到疑經思潮的影響，宋代士大夫迫切希望通過重建新經學體(ti) 係，強化儒學的政治功能與(yu) 文化功能，從(cong) 而推動宋學興(xing) 起。

宋學新經典體(ti) 係形成的第一個(ge) 階段是王安石主持《三經新義(yi) 》的重新訓釋。《三經新義(yi) 》雖然部分傳(chuan) 承漢唐經學的經典體(ti) 係，但已根據現實要求對經典體(ti) 係作出重大調整，其目的在於(yu) 建構與(yu) 熙寧新政相契合的意識形態。為(wei) 了達到統一思想的目標，由王安石主導的經義(yi) 局得以設立，他們(men) 選擇能夠與(yu) 新政結合的《詩》《書(shu) 》《周禮》經典體(ti) 係，拋棄漢唐章句而重新加以訓釋，體(ti) 現出宋學新經學的特色。熙寧八年，《三經新義(yi) 》修成，隨即頒行天下，作為(wei) 學校統編教材和科舉(ju) 考試標準。漢唐經學體(ti) 係主要是以“先王之製”為(wei) 核心，其主體(ti) 內(nei) 容是追溯三代典章製度的外王之學。而王安石希望將重新詮釋的《詩》《書(shu) 》《周禮》與(yu) 新政改革結合起來，其新經學是新外王之學。不過，隨著熙寧新政的失敗，道學派在反思的同時也否定了王安石功利主義(yi) 新經學，使得道德心性的新經學逐漸成為(wei) 宋學主流。

道學派成為(wei) 重建內(nei) 聖之道新經學的學術主體(ti) ，他們(men) 發現漢唐經學體(ti) 係已經不能承載儒家的價(jia) 值信仰，也不足以應對佛老之學的挑戰，故而進一步提升《論語》《大學》《中庸》《孟子》的地位，建立了理學化的《四書(shu) 》學。因此，宋儒推動了以新內(nei) 聖之道為(wei) 核心的《四書(shu) 》學。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的完成，使儒家核心經典由《五經》學轉變為(wei) 《四書(shu) 》學，新內(nei) 聖之學的《四書(shu) 》學的地位逐步提高。《四書(shu) 》體(ti) 係作為(wei) “學以成聖”的經典依據，逐漸演變發展成為(wei) 儒家的核心經典。朱熹在建構《四書(shu) 》經典體(ti) 係的過程中，也指出《五經》在明理方麵的缺陷：“蓋天下之事皆學者所當知，而其理之載於(yu) 經者，則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也。況今《樂(le) 經》亡而《禮經》缺，二戴之《記》已非正經，而又廢其一焉。蓋經之所以為(wei) 教者已不能備，而治之者類皆舍其所難而就其所易，僅(jin) 窺其一而不及其餘(yu) ，則於(yu) 天下之事，宜有不能盡通其理者矣。”在朱熹看來，由於(yu) 《六經》本就殘缺，加之各經所體(ti) 現的儒家義(yi) 理各有所主而不能貫通，給學者探究義(yi) 理造成極大困難。他們(men) 從(cong) 春秋戰國時代儒家學派的一係列學術著作中，選擇了《論語》《大學》《中庸》《孟子》等《四書(shu) 》，作為(wei) 道學派重新展開經典詮釋的主要對象。這一點，朱熹作了明確說明，“讀此《四書(shu) 》，便知人之所以不可以不學底道理，與(yu) 其為(wei) 學之次序，然後更看《詩》《書(shu) 》《禮》《樂(le) 》”。這樣，《四書(shu) 》學的地位高於(yu) 《五經》學。

宋儒特別重視《四書(shu) 》的新經典體(ti) 係，將自己的思想觀念、文化理想建立在以儒家經典特別是以《四書(shu) 》為(wei) 依據的新經典體(ti) 係的基礎之上。特別是朱熹在重新整理和詮釋《四書(shu) 》時，已經將其建構成一個(ge) 有機的經典整體(ti) ，“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朱熹的基本思路即以《大學》中的格、致、正、誠、修、齊、治、平八條目為(wei) 基本構架與(yu) 線索，再通過研習(xi) 《論語》《孟子》《中庸》，從(cong) 不同方麵下功夫，從(cong) 廣度和深度上達到對儒學義(yi) 理的把握。可以說，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的完成，才是宋學新經典體(ti) 係完成的標誌。

宋學的義(yi) 理體(ti) 係重建

從(cong) 中唐到北宋，經學開始由漢學向宋學轉變，經學解釋方法由章句訓詁轉為(wei) 義(yi) 理詮釋。宋學作為(wei) 一種重建儒家內(nei) 聖外王之道的學術思潮，其義(yi) 理之學往往呈現多元狀態。在宋學多元學統中，以外王之道為(wei) 主的義(yi) 理之學和以內(nei) 聖之道為(wei) 主的義(yi) 理之學是其兩(liang) 種基本類型。前者以王安石荊公新學為(wei) 代表，還包括李覯的盱江學統、陳亮葉適的浙東(dong) 學統；後者以朱熹的閩學學統為(wei) 代表，還包括北宋五子、南宋湖湘學統。這兩(liang) 種義(yi) 理之學的類型，其依據的經典體(ti) 係不同，其義(yi) 理建構的學術旨趣與(yu) 理論構架有很大區別。如前所述，熙寧新政失敗後，王安石外王功利之學受到道學派的嚴(yan) 厲批判和抵製，崇尚內(nei) 聖之學的道學派更加重視《四書(shu) 》學，他們(men) 將自己的人格理想、精神境界、修身工夫的追求，與(yu) 《四書(shu) 》的經典體(ti) 係與(yu) 義(yi) 理詮釋結合起來，使宋學的義(yi) 理之學歸宗於(yu) 內(nei) 聖之學為(wei) 主導的《四書(shu) 》學。特別是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完成後，內(nei) 聖之學的《四書(shu) 》學更是占據宋代新經學的主導地位。宋代道學派以《四書(shu) 》為(wei) 依據建構的義(yi) 理體(ti) 係，明顯具有一些新的思想特點。

宋儒通過新經典體(ti) 係即《四書(shu) 》學的建構，回歸與(yu) 漢唐經學的周孔之道有差別的孔孟之道，完成了以早期儒家諸子為(wei) 思想主體(ti) 的儒學重建。宋儒希望恢複早期儒家“天下有道”的道德理想，重新確立一種以道德心性為(wei) 核心思想的內(nei) 聖之學。宋代士大夫認為(wei) ，漢唐以來出現了聖與(yu) 王、德與(yu) 位、政與(yu) 教的分離，宋儒仍然麵臨(lin) 孔子所說的“天下無道”局麵，他們(men) 不得不選擇和詮釋《四書(shu) 》學，以全麵複興(xing) 代表儒家價(jia) 值核心的內(nei) 聖之道。宋儒在肯定《六經》道統脈絡的前提下，進一步強調儒家士人的《四書(shu) 》學在傳(chuan) 承三代先王之道方麵的道統論意義(yi) 。宋儒將代表士人道統的《四書(shu) 》提升為(wei) 儒家核心經典，其實是為(wei) 了強調儒家士人在後世道統譜係中的特殊地位。春秋戰國以來，儒家士人有道而無位，所以宋儒以《四書(shu) 》建構道統論，更加強調儒家士大夫在道統傳(chuan) 承方麵的主體(ti) 地位，強調文化主體(ti) 的士大夫能夠在中國政教文明形態中，實現內(nei) 聖對外王、教對治、道德對政治的主導作用，最終重新實現內(nei) 聖與(yu) 外王的合一。

此外，受到佛老思想的挑戰，宋儒重新詮釋的《四書(shu) 》義(yi) 理之學其實是一個(ge) 重新建構“性與(yu) 天道”的新義(yi) 理體(ti) 係。佛老之學緣起於(yu) 一種生命的憂患，唐宋之際，諸多儒家學者都有“出入釋老”的經曆。佛老之道作為(wei) 化解生命憂患的精神解脫之道，對他們(men) 產(chan) 生強烈的思想吸引力與(yu) 精神誘惑力。宋儒將佛老之道的思想觀念吸收到儒學中，重建不同於(yu) 漢唐經學的新經學，以回應佛老之學的挑戰。宋儒十分重視《四書(shu) 》學中關(guan) 於(yu) 生命憂患的思想資源，希望建構“孔顏之樂(le) ”“聖賢氣象”的義(yi) 理之學。宋儒從(cong) 《四書(shu) 》記載的士君子之學中，探討如何“教心下快活”，即他們(men) 津津樂(le) 道的“孔顏之樂(le) ”“聖賢氣象”的精神超越。宋儒在確立早期儒家孔顏之樂(le) 的基礎上，又大量吸收佛老之學的哲學思辨、精神境界與(yu) 修煉方法，引導儒家士大夫超越個(ge) 人憂、苦、煩、悶的消極情緒，使自己對世間一切聲色嗜好洗得淨，一切榮辱得失看得破。宋儒以《四書(shu) 》學為(wei) 思想資源，建構了化解生命憂患的新義(yi) 理之學。這一超越生命憂患的學說就是宋儒的內(nei) 聖之道，當一個(ge) 人體(ti) 認到“吾性”即是“天理”，既可能化解他的“家國憂患”，又可以化解他的“生命憂患”。

宋學是一種不同於(yu) 漢唐經學的新經學形態，其能夠迅速發展起來並取代漢唐經學的學術地位，是建立在有破有立的基礎之上。宋學的“破”，即宋儒首先對漢唐經師的章句訓詁之學展開懷疑，進一步發展到對經典傳(chuan) 記甚至經典本身的懷疑，從(cong) 而動搖漢唐經學的至尊地位。宋儒的“立”，即建構新的經典體(ti) 係，通過重新詮釋這些經典而建構新的義(yi) 理體(ti) 係，從(cong) 而完成新經學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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