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都城中軸線格局溯源

作者：韓建業(ye) （中國人民大學曆史學院考古文博係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正月二十日丁巳

          耶穌2025年2月17日

2024年7月27日，“北京中軸線——中國理想都城秩序的傑作”被列入《世界遺產(chan) 名錄》，引發廣泛關(guan) 注。中軸線是中國古代理想都城規劃的核心特征，所體(ti) 現的象天法地、建中立極、王權中心觀念，折射出的對“中”“和”理想及社會(hui) 秩序的極致追求，反映了鮮明的中華文明特性。這裏所說的都城中軸線，必須南北基本縱貫全城，而非某一院落或建築的中軸線。北京中軸線是中國都城中軸線發展至成熟階段的典範之作。學界一般認為(wei) ，都城中軸線建築格局始於(yu) 曹魏鄴城，不過其起源則可追溯到西周時期甚至新石器時代。

一

南佐遺址是目前所見最早出現雛形中軸線的都邑性聚落。其位於(yu) 甘肅省慶陽市西峰區，是五千年前黃土高原地區“隴山古國”的中心，在尚未進入一統天下“王國”時代的背景下，南佐本身就是規模最大、級別最高的都邑性聚落之一。

南佐遺址存在中心大型院落區的中軸線。中心院落區由3700多平方米的夯土中心院落及其外環壕（護城河）組成，總麵積達上萬(wan) 平方米。中心院落的核心是由前廳和殿堂構成的720多平方米的主殿F1，殿堂中前部是3.2米直徑的大火壇，後部是兩(liang) 個(ge) 1.7米直徑的巨大頂梁柱。從(cong) 主殿F1殿堂後部兩(liang) 個(ge) 頂梁柱中間，經中央火壇，向南經殿堂三門的中門，到中心院落內(nei) 側(ce) 南門，構成南北向的中心院落中軸線。不過，嚴(yan) 格說來，南佐中心院落中軸線和東(dong) 西兩(liang) 側(ce) 院牆並不完全平行，東(dong) 西兩(liang) 側(ce) 側(ce) 室也不完全對稱，這或許是南佐中心院落中軸線原始性的反映，也可能與(yu) 主殿F1的始建年代略晚於(yu) 院牆的始建年代有關(guan) 。

鳳雛甲組宮殿示意圖 資料圖片

南佐遺址還有更大範圍的“九台”核心區或稱“內(nei) 城”的中軸線。南佐遺址中心有九座呈倒“U”形分布的大型夯土台，東(dong) 、西各四台，均為(wei) 40米見方的方台，北部圓台更大。在“九台”外有內(nei) 外兩(liang) 重環壕，每條環壕大約寬20米、深10米。這樣由“九台”及其環壕圍成的約30萬(wan) 平方米的核心區，實際就是一個(ge) 相對封閉的特殊空間，有些類似後世的“內(nei) 城”。南佐中心院落就位於(yu) 這個(ge) 核心區或“內(nei) 城”的北部正中。從(cong) “九台”之北台，穿過中心院落中軸線，向南延伸到東(dong) 、西各四座方台之間的中線，就構成核心區或“內(nei) 城”中軸線；東(dong) 西方台兩(liang) 兩(liang) 對稱分布。要說明的是，現今中心院落以南中軸線位置實際是一條大衝(chong) 溝，這應當是水土流失的結果，而原先很可能有一條中軸大道。因為(wei) 勘探表明偏南夯土台有長達百米的道路通向中軸線位置，而且大型夯土台也不大可能建在一條衝(chong) 溝的兩(liang) 側(ce) 。

整個(ge) 南佐都邑聚落呈長方形，外圍可能有環壕，南北長約3000米、東(dong) 西寬約2000米，總麵積約有600萬(wan) 平方米，有些類似後世都城的“外城”。而核心區中軸線是否還會(hui) 向更遠的南北兩(liang) 端延伸，“外城”是否會(hui) 有中軸線，目前尚不清楚。

距今4000多年前，黃土高原出現陶寺、石峁等都邑性聚落，可惜其核心區或者宮城區的建築布局尚不十分清楚。但差不多同時期的蘆山峁等次級中心聚落裏，則發現有大型院落中軸線。蘆山峁遺址位於(yu) 陝西省延安市寶塔區，遺址核心區麵積約200萬(wan) 平方米，年代在距今4300～4200年之間。在遺址中心的大營盤梁頂部，發現大型夯土台基及坐落其上的院落式建築群，包括一大兩(liang) 小三座院落建築，呈品字形分布。最大的一號院落麵積有6000多平方米，坐北朝南，整體(ti) 為(wei) 長方形兩(liang) 進式四合院，由夯土院牆圍合而成，南牆中部有一門，內(nei) 部由三座並排的宮殿式建築、東(dong) 西廂和後室組成，宮殿式建築每座麵積約200平方米。勘探發現一號院落前院中部有一條連接南門和中央宮殿式建築F4的南北向大道。這樣從(cong) F4後牆中點穿過火塘、經前院中央大道到南門，就存在一條明確的中軸線，和南佐中心院落中軸線類似。隻是院落南北向圍牆與(yu) 中軸線角度仍略有偏差，東(dong) 西廂也並非嚴(yan) 格對稱。一號院落中軸線再往南，還可大致延伸到二號院落F1、F11之間的通道，直至二號院落南門，說明中軸線不限於(yu) 院落本身。

二

約距今4000年以後的夏商周時代，院落和都邑中軸線格局仍然主要分布在黃土高原地區，以周人發祥地周原地區的岐山鳳雛聚落遺址為(wei) 代表。鳳雛新發現的宮城和小城都大約始建於(yu) 商末周初，宮城位於(yu) 小城北部居中，均為(wei) 長方形，麵積分別為(wei) 50萬(wan) 、175萬(wan) 平方米，均坐北朝南，其宮城甚至比南佐的核心區麵積都大。如果在宮城中部畫一條和南北宮牆垂直的中軸線，那麽(me) 早年發現的甲組基址大致就在這條中軸線上，這暗示鳳雛宮城可能存在中軸線，並有向小城延伸的可能性。甲組基址麵積近1500平方米，可能是與(yu) 宮城同時修建。其為(wei) 前後兩(liang) 進院落，由門塾、東(dong) 西廂房和後室圍合成封閉空間，主殿為(wei) 橫長方形多開間建築。自南向北從(cong) 門屏（影壁）、門道，經前院、主殿，至後院中央通道及後室，有一條明確的中軸線；東(dong) 西門塾、東(dong) 西廂房、東(dong) 西後院等都兩(liang) 兩(liang) 對稱，屬於(yu) 比較成熟的中軸對稱院落格局。鳳雛甲組基址整體(ti) 格局與(yu) 南佐中心院落、蘆山峁一號院落接近，隻是麵積小很多，是鳳雛宮城中的一處核心院落。

在鳳雛宮城中軸線兩(liang) 側(ce) 還有其他一些院落建築，其中2800多平方米的三號夯土基址或院落，由北側(ce) 主殿、東(dong) 西廂房和南側(ce) 門塾組成，具有中軸對稱結構。在鳳雛以東(dong) 的扶風雲(yun) 塘也發現以F1為(wei) 中心的中軸對稱結構院落，院落圍牆呈“凸”字形，複原起來占地麵積約有1700平方米。北部為(wei) 330平方米的主殿，東(dong) 西兩(liang) 側(ce) 偏南有側(ce) 殿，南部為(wei) 門塾。從(cong) 主殿F1中央向南，經兩(liang) 條石子路中間，到門塾中部，構成一條南北向中軸線。更重要的是這條中軸線向南約38米後，還延伸到F10這組建築的中軸位置。類似的中軸對稱院落，在陝西鳳翔馬家莊、山西侯馬呈王路等春秋時期秦、晉建築群中得以延續。

除了周原，更加明確的都城中軸線還發現在始建於(yu) 西周晚期的曲阜魯國故城。魯故城外城城垣呈橫長方形，麵積約10平方千米，中部麵積近50萬(wan) 平方米的橫長方形自然高地為(wei) 宮城區。勘探發現的8號道路南北向貫穿宮城和外城中央，並向南一直延伸到南郊祭祀區舞雩台夯土基址，構成整個(ge) 都城的南北向中軸線，中軸線兩(liang) 側(ce) 分布著高等級建築和重要手工業(ye) 區。魯故城並非普通的地方性都邑，而是滅商興(xing) 周、輔佐成王和創立周代禮樂(le) 製度的元老重臣周公的封地，最有可能較為(wei) 嚴(yan) 格地保持《周禮·考工記》所規定的都城規製。我們(men) 有理由推測，當時位於(yu) 黃土高原及其邊緣的西周王都豐(feng) 鎬、洛邑，應當有著比魯故城更大的規模和更加嚴(yan) 格的中軸線布局，可惜由於(yu) 破壞嚴(yan) 重，現在已經很難知曉它們(men) 的真實狀況。

三

總體(ti) 來看，距今5000年左右的南佐遺址是最早出現雛形中軸線的都邑性聚落，不但有最早的大型中心院落區中軸線，也有相當於(yu) “內(nei) 城”的中軸線。距今4500年後的蘆山峁聚落延續了中心院落區中軸線。距今3000年前後的周原鳳雛不但有趨於(yu) 成熟的院落中軸線，而且可能已有貫穿宮城和小城的中軸線，魯故城則有貫穿整個(ge) 都城的南北向中軸線。除魯故城外，西周及以前的中軸線格局都邑基本都在黃土高原，從(cong) 南佐到鳳雛，中軸線顯著加長，對稱結構更加規範嚴(yan) 謹。根據考古發現，黃土高原應該是中國古代都城中軸線的重要發源地。

黃土高原之外，最早具有中軸線觀念的建築群出現在遼西地區的紅山文化，距今5700年前後起建的牛河梁“女神廟”及其上方台基建築群，大略已有雛形的中軸對稱布局，隻是這並非都城中軸線。和南佐基本同時的雙槐樹聚落，主要建築大致居於(yu) 中線位置。夏代晚期的二裏頭都邑遺址在局部建築群組體(ti) 現出中軸線觀念，一些大型院落也有大致的中軸線，但並無貫穿宮城或者整個(ge) 都邑的中軸線。早商時期偃師商城的宮城和小城布局大致對稱，應當也有中軸線觀念。但直至中商洹北商城和晚商殷墟，並不存在真正的都城中軸線，殷墟隻有類似二裏頭的網狀幹道布局。

古史傳(chuan) 說中，包括隴東(dong) 、陝北在內(nei) 的黃土高原是黃帝部族的重要活動地域，隴東(dong) 、關(guan) 中一帶後來還是周人的重要發祥地，而周人是黃帝部族的直係後裔。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正是以黃土高原為(wei) 根基的姬姓黃帝部族和姬周王朝，開創了後世都城中軸線的先河。周代以後都城中軸線逐步發展完善，追根溯源還是承周餘(yu) 緒，並受到《周禮·考古記》的深刻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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