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yi) 說

作者：劉青衢

來源：“自得之學”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正月初七日甲辰

          耶穌2025年2月4日

人之行為(wei) ，必有動機，無動機之行為(wei) ，謂之盲目。動機者，求價(jia) 值也。有價(jia) 值，一言一行於(yu) 人為(wei) 可貴，必動而後足其欲；無價(jia) 值，一言一行於(yu) 人為(wei) 可賤，動之適足逆其欲。有價(jia) 值，乃願出一語，舉(ju) 一行；無價(jia) 值，則語不如默，行不如止。所謂意義(yi) 者，逾價(jia) 值而為(wei) 言也。有價(jia) 值謂之有意義(yi) ，無價(jia) 值謂之無意義(yi) 。生而為(wei) 人，一言一行，莫不求其意義(yi) 。使了無意義(yi) ，虛生浪死，與(yu) 草木瓦石何異？

以善惡言，動機無所謂善惡也，善可謂之動機，惡亦可謂之動機。以善惡兼雅俗言，價(jia) 值必為(wei) 善而無所謂雅俗也，雅可謂之價(jia) 值，俗亦可謂之價(jia) 值。意義(yi) 可分兩(liang) 層，第一層乃世俗語，初就一般動機與(yu) 價(jia) 值而言。第二層乃吾人所論宗旨，兼善惡雅俗之精者而言。所謂精者，非善惡雅俗混然一氣，乃善者雅者融合一體(ti) ，如此始可稱意義(yi) ，惡者俗者不得稱意義(yi) 也。惡俗者之所謂意義(yi) ，實一己之私利，以一己之功利而害眾(zhong) 人之意義(yi) ，其意義(yi) 固不足道。

今以真可成立之意義(yi) 而論，亦有三類。

一曰物理意義(yi) 。何謂也？曰以滿足自然物欲為(wei) 價(jia) 值目標者也。天地化生萬(wan) 物，凝氣為(wei) 質，以成形體(ti) 。有眼，則以能視為(wei) 鵠的；有耳，則以能聽為(wei) 鵠的；有鼻，則以能嗅為(wei) 鵠的；有舌，則以能味為(wei) 鵠的；有身，則以能觸為(wei) 鵠的；有種，則以能傳(chuan) 之後世為(wei) 鵠的。《禮記》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曰：“養(yang) 生喪(sang) 死無憾，王道之始也。”為(wei) 饜足人之物欲而正其生養(yang) ，於(yu) 人為(wei) 常道，雖堯舜禹湯，文武孔孟，豈可得無？夫子止曰，非禮勿視聽言動，以禮範導之而已，非教人廢其身而不用，禁視聽言動，禁飲食男女。如此，是斷滅生生之道也。

二曰倫(lun) 理意義(yi) 。何謂也？曰以恪盡彝倫(lun) 綱常為(wei) 價(jia) 值目標者也。天地生人，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理者，有一本，有萬(wan) 殊，於(yu) 萬(wan) 殊而言，大綱有二，一為(wei) 機體(ti) 之物理，一為(wei) 道德之倫(lun) 理，物理即肉身之理，所謂生理也，前已言之。而倫(lun) 理，即人倫(lun) 之理也。欲論人倫(lun) 之理，先論人倫(lun) 。古來人倫(lun) 有五，曰父子也，君臣也，夫婦也，兄弟也，朋友也。人倫(lun) 既明，其理可知。孟子謂：“父子有親(qin) ，君臣有義(yi)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親(qin) 也，義(yi) 也，別也，序也，信也，即倫(lun) 理者也。人之為(wei) 人，與(yu) 禽獸(shou) 相去一線，在人道之中奉守倫(lun) 理，方得謂人；滅裂綱常，違反倫(lun) 理，便成禽獸(shou) 。故為(wei) 人之意義(yi) ，倫(lun) 理不可或缺也。

三曰性理意義(yi) 。何謂也？曰以窮究宇宙人生本源為(wei) 價(jia) 值目標者也。物理與(yu) 倫(lun) 理皆萬(wan) 殊之理也，萬(wan) 殊之後必有一本，《易傳(chuan) 》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物理、倫(lun) 理皆性與(yu) 天道所生出者也。《中庸》曰：“天命之謂性”。所謂一本之理，在天曰道，在人曰性，學至於(yu) 性與(yu) 天道，乃得天人之本體(ti) 。夫子於(yu) 七十子之徒罕言性與(yu) 天道，匪不知天道也，欲見之於(yu) 行事之深切著明者也。然時移世易，至魏晉玄談起，隋唐佛教興(xing) ，異端之學誰不言性與(yu) 天道？而儒門竟收拾不住。故宋明以降，諸大儒莫不言性與(yu) 天道以抗之。嗣後，物理也，倫(lun) 理也，皆統攝於(yu) 性理而立其大本，世之學者既知其所當然之則，尤知其所以然之故也。

以先後言，物理意義(yi) 為(wei) 先，倫(lun) 理意義(yi) 居中，性理意義(yi) 殿後。以本末言，性理意義(yi) 為(wei) 本，倫(lun) 理意義(yi) 為(wei) 幹，物理意義(yi) 為(wei) 末。本不能無末，末不能無本，故物理不能廢倫(lun) 理，倫(lun) 理不能廢性理；性理不能廢倫(lun) 理，倫(lun) 理不能廢物理。物理、倫(lun) 理為(wei) 性理之展開，性理為(wei) 物理、倫(lun) 理之收攝。亦可曰物理、倫(lun) 理為(wei) 用，而性理為(wei) 體(ti) 。揆諸體(ti) 用之學，即體(ti) 即用，體(ti) 用不二，物理、倫(lun) 理、性理通為(wei) 一統，是為(wei) 全體(ti) 大用。世間人物，有止於(yu) 物理意義(yi) 而不求倫(lun) 理意義(yi) 者，所謂小人是也。有止於(yu) 倫(lun) 理意義(yi) 而不求性理意義(yi) 者，所謂君子是也。有基於(yu) 物理意義(yi) 與(yu) 倫(lun) 理意義(yi) 而求性理意義(yi) 者，所謂聖賢是也。學不以聖賢為(wei) 誌，終非可久可大之業(ye) 。

意義(yi) 之學，雖以得物理、倫(lun) 理、性理之全為(wei) 上，而人生尚有一事，可以破除一切意義(yi) ，使之蕩然無存。此即死亡是也。蓋人死如燈滅，言行既化為(wei) 烏(wu) 有，意義(yi) 又從(cong) 何而覓？今看已死之人，肉身降為(wei) 塵土，何處尋其物理意義(yi) ？倫(lun) 常轉為(wei) 喪(sang) 葬，皆生者所憂戚而死者無與(yu) 焉，何處辨其倫(lun) 理意義(yi) ？語雲(yun)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蓋言意義(yi) ，或以主體(ti) 為(wei) 承載，今主體(ti) 已亡，其物理意義(yi) 與(yu) 倫(lun) 理意義(yi) 無附著處矣。惜乎，人生不能不有死亡，故意義(yi) 不得不受消解。雖達人君子，倘不破死亡大關(guan) ，一旦物理意義(yi) 與(yu) 倫(lun) 理意義(yi) 解除，則人生不免隨之淪為(wei) 虛無矣。

顧乎三理之中，本以性理為(wei) 究竟，而求性理之道有二，一由物理、倫(lun) 理求性理，一由死亡求性理。以物理、倫(lun) 理求性理，乃在未感死亡之前，於(yu) 人生日用之間，就萬(wan) 殊之理而求一本之理，反身而誠，追本溯源，即用見體(ti) 是也。此在一般讀書(shu) 明理之人皆可為(wei) 之。所求之性理亦未必不真，惟晏居無事，風平浪靜，縱明得性體(ti) ，未經生死考驗，恐是依稀仿佛而已。一旦切身感知死亡，知物理意義(yi) 與(yu) 倫(lun) 理意義(yi) 總歸虛無，則基礎不牢，地動山搖，由物理意義(yi) 與(yu) 倫(lun) 理意義(yi) 追問所得之性理意義(yi) 如何安頓？物理為(wei) 一階，倫(lun) 理為(wei) 二階，性理為(wei) 三階，一階二階已塌，三階尚可安立否？如不能立，則所悟之大本一同化為(wei) 虛無，又何足貴焉？

以死亡求性理，乃在人生遭大變，逢大故，於(yu) 生死存亡之際，洞明生命究極之真諦。人者，太極氣化而生也。氣之為(wei) 物，有聚必有散，有散必有聚，聚久而散，散久而聚，而氣無絲(si) 毫之滅，此天地之道也。故人之生死，氣聚而生，氣散而死，氣散而可以複聚，人死而可以複生，亦自然之理也。唯氣之由散而聚，必因於(yu) 同類之相感乃成。此同類者，或為(wei) 同在太虛之氣，或為(wei) 一在太虛、一在人間之氣，以人能弘道言，當以太虛之氣與(yu) 人間之氣相接為(wei) 第一義(yi) 。然吾人非天，不敢妄定，是謂陰陽不測之神也。以無一定之規，重聚之氣非原散之氣，乃原散之氣與(yu) 同類相感所聚，其間變化萬(wan) 千，不可名狀。由是，天地生人，同中有異，不為(wei) 複製粘貼之機械運動也。屈伸往來者，氣也；陰陽不測者，神也。於(yu) 天為(wei) 道，於(yu) 氣為(wei) 神，於(yu) 人為(wei) 性，一也。氣有聚散，而神無聚散。人有生死，而性無生死。氣散而神隱，人死而性藏，隱非滅也，藏非亡也。明乎此，知死亡可破除物理意義(yi) 與(yu) 倫(lun) 理意義(yi) ，終不能破除性理意義(yi) ，如是，性理意義(yi) 乃能巋然屹立，允為(wei) 人生之終極價(jia) 值，真可與(yu) 天地同其長久也。

由倫(lun) 物之理返本還原以明性理者，謂之以生求道；由死生聚散陰陽變化以明性理者，謂之以死求道。古往今來，生不求道，固為(wei) 下也；求物理而不求倫(lun) 理，亦為(wei) 下也；求倫(lun) 理而不求性理，僅(jin) 為(wei) 中也；求性理而以生求道，可為(wei) 上也；求性理而以死求道，斯為(wei) 上之上者也。原夫所求之道是否立得住，須經事變。人生百年，事變無窮，其最大者，無過生死。須經死亡揀擇，而不為(wei) 增損者，乃萬(wan) 古不磨之道。物理意義(yi) 與(yu) 倫(lun) 理意義(yi) 隨死亡而消解，非永恒者也；隨物理意義(yi) 與(yu) 倫(lun) 理意義(yi) 之消解而幻滅之性理意義(yi) ，亦非永恒者也。所謂永恒者，唯經死亡聚散而不毀滅，常存於(yu) 陰陽變化之中，使氣之所以如此聚散，人之所以如此生死，往來於(yu) 太虛之神也，即真性理也。吾不知其名，強名曰性也，曰道也。平居見世人喜好相謂求道明道，從(cong) 今而後，知何為(wei) 真假，何為(wei) 精粗，何為(wei) 本末也。

性理意義(yi) 不為(wei) 死亡所限，通生死而一以貫之，可謂大本大源，而為(wei) 一切意義(yi) 之究極根柢也。換言之，經死亡檢驗後之性理意義(yi) ，方為(wei) 人生唯一之根本意義(yi) 也。順此大本大源之根本意義(yi) 而下，人生乃可成立，由消極變為(wei) 積極，由悲觀轉為(wei) 樂(le) 觀，由虛無化為(wei) 充實。依性理意義(yi) 、倫(lun) 理意義(yi) 、物理意義(yi) 之本末次第言，性理意義(yi) 之大本成立，倫(lun) 理與(yu) 物理始大有可為(wei) 也。

以死生大限反求人生誌業(ye) ，所知亦有二，一曰變化氣質，二曰存神知化。變化氣質，於(yu) 人生而言也。存神知化，於(yu) 天地而言也。蓋變化氣質，化濁為(wei) 清，則死後同類相感，再世為(wei) 人，亦得為(wei) 清者，孰不渴慕？而所以變化氣質，正在存神知化，觀變陰陽，不為(wei) 死生所惑也。比之大《易》“窮理盡性至命”之學，則變化氣質，至命也；所以變化氣質而至命者，在乎窮理與(yu) 盡性。窮理者，窮天地、陰陽、造化之理也；盡性者，盡天理、良知、仁義(yi) 之性也。能窮理盡性，雖生死、夭壽、貧富、榮辱、窮通而不改其清正之命也。人生何往？窮理盡性以至於(yu) 命而已矣。

天人相與(yu) 之際，神與(yu) 氣而已，神所以化氣，氣所以顯神，氣屬人，神屬天。氣又兩(liang) 分，一為(wei) 魂，一為(wei) 魄，魂屬天，魄屬地。魄者，一呼一吸之氣也，所謂質也，維持體(ti) 魄之具，非變化氣質之謂也；魂者，誌通情和之氣也，所謂意也，心之所發為(wei) 意，即變化氣質之謂也。心體(ti) 本來昭明，至善無惡，即太虛之神也，何須變化？所以變化者，清濁善惡相雜，由濁而清，由惡而善也，此在意則有之。故所謂變化氣質，誠意而已。其變化之旨，則清明在躬，氣誌如神也。誠意之道，如生盡敬，喪(sang) 盡哀，祭盡誠，如致良知以明身誠善，皆是也。世之受氣清者，常驗之於(yu) 聰明靈秀，而聰明靈秀又驗之於(yu) 意氣暢發。故魂氣者，意誌之謂也。

參物理倫(lun) 理與(yu) 變化氣質而言，變化氣質之處，正在乎物理與(yu) 倫(lun) 理。變化個(ge) 人與(yu) 群體(ti) 之肉身氣質，不能不講求物理；變化個(ge) 人與(yu) 群體(ti) 之精神氣質，甚至移風易俗，不能不講求倫(lun) 理。

論物理意義(yi) ，凡動植之道，飲食之道，起居之道，進退之道，如今中西科學所言者，莫不應有所遵循。非以為(wei) 嗜欲也，乃為(wei) 攝生也，養(yang) 氣也。依孟子，養(yang) 氣故由集義(yi) 而來，然氣壹則動誌，攝生之道未必無助於(yu) 氣之清明也。意誌者，感於(yu) 外物而動也，常為(wei) 物擾，故意誌之變化，既可從(cong) 心性下手，亦可從(cong) 外物下手，兩(liang) 正之則意誌無不暢順，氣質無不變化，所謂合外內(nei) 之道也。夫子《鄉(xiang) 黨(dang) 》一篇，於(yu) 保身之道無不周遍，觀此，可知聖人立身處世何嚐空講玄理，又何嚐輕視物則，而不於(yu) 日用常行處處留心，事事考究，無一毫因循苟且哉？

論倫(lun) 理意義(yi) ，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婦順，君仁臣忠，朋信友義(yi) ，雖淺近平易，日用不知，適所以見性理之化現也。以變化氣質言，攝生養(yang) 氣，所變者身也；盡倫(lun) 守禮，所變則行也。身之氣質，靜者也；行之氣質，動者也。隻觀身之氣質，於(yu) 氣質亦淺也，能觀行之氣質，於(yu) 氣質斯深也。人於(yu) 靜時，未必不可矯揉造作，裝點偽(wei) 飾，唯於(yu) 動時外及於(yu) 人物，乃見修養(yang) 之真。所遇有順有逆，如順而不驕，逆而不怒，有優(you) 遊從(cong) 容之象，如春意盎然，如天地廓然，方為(wei) 聖人境界也。其他或輕或重，或短或長，莫不各有所偏而以聖人為(wei) 歸宿。

夫性理於(yu) 死亡而得徹證，亦於(yu) 死亡而得複起，如鳳凰涅槃，火中重生，故二者交融而存焉。於(yu) 生者而言，吾人當下即在性理之展開中，何以展開？恪盡物理倫(lun) 理而已，能恪盡物理倫(lun) 理，則變化氣質也，能變化氣質，則複生於(yu) 清明，可翹首以待也。於(yu) 死者而言，吾人當下已在性理之收攝中，將來亦必求其展開，如何展開？唯有待於(yu) 物理倫(lun) 理中變化所出之同氣相感而再聚重生也。故變化氣質兩(liang) 益於(yu) 生死，無間於(yu) 幽明，可謂達道也。變化氣質以至命而必求窮理盡性，窮理盡性即存天理、明本心、致良知，致良知不落空而必於(yu) 事上磨煉，事上磨煉則不離物理倫(lun) 理。以本體(ti) 言，性理而已，以發用言，物理倫(lun) 理也。通生死、體(ti) 用、性氣而言，立本則見性，致用則倫(lun) 物，體(ti) 用一源，顯微無間，合則雙美，離則兩(liang) 傷(shang) 也。

或曰不求性理者，本在物理倫(lun) 理之中，求得性理者，亦不過反居物理倫(lun) 理而已，於(yu) 物理倫(lun) 理而言，實未嚐變，何苦多此一舉(ju) ？此則孟子所雲(yun) ：“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百姓又等而下之，未嚐一刻不在道化中，然以其日用而不知，縱有所行，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有信不及、穩不住、開不出之弊，不可以參讚化育、輔世長民也。以此，由物理倫(lun) 理而性理，由性理而生死，由生死而徹證性理，轉回物理倫(lun) 理，斯立天地人三才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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