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cong) 殷周祼祭禮論早期中華文明的轉型

作者：王祁（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曆史理論研究所副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臘月初九日丁醜(chou)

          耶穌2025年1月8日

祼禮是先秦時期重要的禮儀(yi) 活動。從(cong) 甲骨金文材料可知，殷周祼禮分為(wei) 兩(liang) 類：一類為(wei) 祼鬼神的祼祭之禮，一類為(wei) 祼賓客的祼饗之禮。《禮記·祭統》雲(yun) ：“夫祭有三重焉：獻之屬莫重於(yu) 祼。”說的就是祼祭之禮。由此可見，祼祭禮在商周祭祀活動中的中心地位。

祼禮雖重要，但對於(yu) 祼禮的作用和行禮過程，先秦文獻所載極為(wei) 簡略。隨著考古實物材料不斷增多，以及青銅器銘文研究的深入，對祼禮的新認識可以借由“器”實現。行祼禮離不開祼器，祼器就是祼禮過程中使用的係列禮器。從(cong) 青銅器自名角度看，祼器主要有尊、卣、爵、觚、觶幾類。

從(cong) 考古學材料來看，在西周早期貴族墓葬中，觚、爵、尊、卣、觶等青銅器常常被集中放置於(yu) 漆案或銅禁之上。如湖北葉家山M28漆案有卣、尊、觶、爵、銅觚、漆觚及之上銅、漆棒形器，葉家山M111漆案上有卣、尊、觶、爵、觚等器。在這些材料中，排除出現頻率較低的部分酒器，卣、尊、觶、爵、觚、鬥成為(wei) 漆案或銅禁之上常見的酒器種類，本文稱之為(wei) 核心酒器群。

就目前材料來看，祼祭之禮主要流行於(yu) 西周中期之前，西周中期以後開始衰落。從(cong) 甲骨金文材料來看，表示祼祭禮的祼字往往從(cong) “示”旁，字形主要見於(yu) 西周早期，暗示祼祭之禮在西周中期以後走向了衰落。從(cong) 西周墓葬考古發現來看，與(yu) 祼祭之禮密切相關(guan) 的核心酒器群在西周早期和西周中期前段較為(wei) 常見。到了西周中期晚段或更晚階段，核心酒器群已經較為(wei) 罕見，僅(jin) 作為(wei) 製作粗疏的明器出現於(yu) 部分墓葬之中。這說明，用於(yu) 祼祭之禮的酒器群的衰落也在西周中期，與(yu) 從(cong) 古文字層麵考察祼祭之禮衰落時間基本一致。二者皆指向祼祭之禮是在西周中期衰落的事實。

祼祭的衰落，不僅(jin) 是祼禮本身的變革，也反映了西周時期存在一個(ge) 早期中華文明轉型的曆程。

受製於(yu) 人類早期應付自然能力的不足，時代越早，人類對鬼神之事崇拜越明顯，這使得史前社會(hui) 充滿了宗教色彩。比如，紅山文化與(yu) 良渚文化就表現出了較為(wei) 強烈的禮神色彩，李伯謙先生認為(wei) “紅山文化古國是以神權為(wei) 主的神權國家，良渚文化古國是神權、軍(jun) 權、王權相結合的以神權為(wei) 主的神權國家”，從(cong) 考古學角度對史前神權重要性進行總結。在重視神權的時期，人們(men) 必然表現出對鬼神之事的嚴(yan) 重依賴。《國語·楚語》“觀射父論絕地天通”一章記載：“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luan) 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wei) 巫史，無有要質。”這段話一方麵反映出史前時期祭祀權尚未被王權壟斷，各階層皆可祭祀神靈；另一方麵則顯示出史前人們(men) 對祭祀的心態，時人普遍籠罩在鬼神思想之中，家家都要祭祀，人人都要祈禱。“夫人作享，家為(wei) 巫史”，正是史前人們(men) 依賴神靈的寫(xie) 照。

到了商代，這種宗教思想並沒有徹底轉變，商紂王有“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shu) ·西伯戡黎》）之說，反映出商人對天命的迷信。這一思想的背後是商人對鬼神觀念的篤信，將人事托付於(yu) 鬼神，不厭其煩地向神靈求告，祈禱神靈指引，並依照神靈的指示行事。殷墟甲骨文中的宗教崇信色彩就是這一思想的真實寫(xie) 照。如殷卜辭常見“王事”一詞，一方麵指商王之事，另一方麵也指國家大事，“王事”成功與(yu) 否，要從(cong) 占卜中尋找跡象，聽憑神靈的決(jue) 斷。可見，商人的天命觀與(yu) 其鬼神觀相關(guan) 聯，指向一個(ge) 崇信神靈、聽命神靈、依賴神靈的思想背景。

到了周代，周人提出了不盡相同的天命觀，即“天命靡常”（《詩經·大雅·文王》）觀念。《尚書(shu) ·大誥》“天棐忱，爾時罔敢易法”、《尚書(shu) ·康誥》“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惟命不於(yu) 常”、《尚書(shu) ·君奭》“天命不易”“天不可信”，強調天命的不可依賴。天命既然能夠時常轉移，不可過度信賴，那麽(me) 周人必須尋求保持天命的辦法，周人德治思想由此興(xing) 盛。

對於(yu) 上述天命觀及其背後的宗教思想差異，《禮記·表記》總結以“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近於(yu) 事實。這在《尚書(shu) 》周初諸誥中有充分體(ti) 現。《康誥》“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無逸》“懷保小民”，顯示出周人“近人而忠焉”的傾(qing) 向。

周人既然開始遠鬼神之事，而修人間之德，自然會(hui) 影響他們(men) 的禮神思想。《尚書(shu) ·酒誥》：“弗惟德馨香祀，登聞於(yu) 天，誕惟民怨。”《左傳(chuan) 》僖公五年引《周書(shu) 》曰：“皇天無親(qin) ，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皆顯示出周人已經有了將“德”與(yu) 祭祀相關(guan) 聯的思想。周人認為(wei) 隻有有“德”之人祭祀的物品才有“馨香”，為(wei) 鬼神所享用。而無“德”、喪(sang) “德”之人供奉的祭品則有腥味，為(wei) 鬼神所不喜，因此失去了鬼神的關(guan) 照。在“惟德是依”思想下，周人自然要減弱對鬼神的祭祀，而絕不會(hui) 如殷人那般事無巨細皆求告神靈。

綜上分析，周相對於(yu) 殷，在宗教思想層麵有一個(ge) 巨大的轉變，這一轉變可能一開始主要集中於(yu) 周人自身層麵，也可能是政治家，如文王、武王、周公等的提倡。總之，周人在周初業(ye) 已表現出遠鬼神、敬人事的思想特質。由於(yu) 複雜的政治形勢，以及現實治理殷遺民的需要，周人還不能徹底改變自殷代以來的迷信鬼神思想，甚至還要在一定程度上接受殷人的禮神思想。周人對祼祭禮的使用，無疑就是周承殷製的一個(ge) 反映。到西周中期後段，由於(yu) 周人對“德”的普及，以及周王朝內(nei) 部政治的穩固，周人自然會(hui) 改易不符合“事鬼敬神而遠之”理念的祭祀方式。筆者認為(wei) ，這就是祼祭禮及與(yu) 祼祭禮有關(guan) 核心酒器群衰落的根本動因。從(cong) 西周早中期祼祭禮用器的考古發現看，祼祭主要使用製作精美的酒器，且是成組合使用，儀(yi) 式複雜，不符合周人簡潔樸素的祭祀理念。因此，祼祭之禮被淘汰是必然的。

早期中華文明轉型就是社會(hui) 思想從(cong) 重“神事”向重“人事”轉變，與(yu) 之相應的國家治理就是從(cong) “神本”到“民本”的變化，統治者越來越重視對百姓的治理。當然，統治者依舊需要祭祀天帝祖先，並為(wei) 此演化出四時天地之祭，但這些祭祀往往是為(wei) 了證明自身政權的來源與(yu) 合法性，是一種形式化、程序化的儀(yi) 式，統治者並不以虛妄的鬼神之事統治和糊弄百姓。因此，周秦漢及其以後的王權，是一種剝離巫術色彩的“王權獨尊”狀態，其國家治理策略則是重農(nong) 興(xing) 農(nong) ，以民為(wei) 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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