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中華文明的古史序列可推演至何時？

——專(zhuan) 訪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張文江》

受訪者：張文江

采訪者：王笈

來源：中國新聞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十月初六日甲戌

          耶穌2024年11月6日

以“古典文明與(yu) 現代世界”為(wei) 主題，首屆世界古典學大會(hui) 6日至8日將在北京舉(ju) 行。

在古典學視域下，中華文明的古史序列，在文獻中初步可推演至何時？中華文明的源流演變有何核心基礎？大會(hui) 參會(hui) 嘉賓、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張文江接受中新社“東(dong) 西問”專(zhuan) 訪，對上述問題進行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中華文明”與(yu) “華夏文明”有何異同？

張文江：“文明”(civilization)一詞來自西文的翻譯，而中文語源出於(yu) 《尚書(shu) 》和《易傳(chuan) 》。日月為(wei) 明，明是自然的光；經天緯地曰文，是人文的光。

對於(yu) 文明的建立而言，首先必須有相對廣闊的地域，其次是在此地域上連續活動的人，再其次是對“天”的認識。這裏的“天”既指自然的生存環境，也指人文的價(jia) 值承載，指向終極的精神源頭。

“華夏文明”也可稱為(wei) “中華文明”，通常可以互換，含義(yi) 有所差別。華夏強調“古”、原發，向過去追溯；中華強調“今”、交流，向未來開放。華夏文明強調優(you) 越性，其背景為(wei) 天下；中華文明強調獨特性，其背景為(wei) 世界。“華夏”與(yu) “中華”之同異，有其無形的連接。

用“中華文明”的表達，更注重與(yu) 其他文明的交流，在世界動蕩中尋求確切的定位，以及內(nei) 部多民族的共存和融合。中華文明不崇尚宗教，又有其從(cong) 遠古而來的信仰，是非常特殊的文明形態。

2024年4月30日，觀眾(zhong) 在湖北省博物館拍攝“惠此簡書(shu) ——睡虎地秦墓出土簡牘”展覽展出的木牘。中新社記者 張暢 攝

中新社記者：參稽傳(chuan) 世經典文獻，中華文明的古史序列可推演至何時？

張文江：《周易》是中國最古老的文化典藏之一，被奉為(wei) “六經之首”，中華文明的製高點概括於(yu) 《周易·係辭下》第二章。此章展示的觀象體(ti) 係和古史序列，建立了中華學術的結構，總結了中華文明的基礎。

《周易》建立的古史序列，初步可推演至遠古的庖犧氏(也稱為(wei) 伏羲)，後來被尊為(wei) “三皇”之一。“庖”代表熟食，隨著火的發明，告別茹毛飲血，是人類的物質保障；“犧”涉及祭祀，溝通神聖的維度，是人類的精神追求。這種溝通延長了人們(men) 對時間的認知，在其他區域或表達為(wei) 諸多或單一神祇，在中國則表達為(wei) 祖先或祖宗。

庖犧氏的成就是“王天下”。中國人的理想是天下太平，引導良好的政治秩序，使老百姓過上幸福生活。而“王天下”必須觀六類之象——仰則觀象於(yu) 天，俯則觀法於(yu) 地，觀鳥獸(shou) 之文與(yu) 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

這是人類當時的知識集合，把天下所有事物進行分類，概括成係列符號，“始作八卦”。六類之象是嚴(yan) 密的體(ti) 係，概括了從(cong) 古到今的學問。根據著名易學家潘雨廷先生的分類，可分別對應今天的天文學、地質學、動物學、植物學、人類學和一切無生物。

庖犧氏創造“八卦”，作為(wei) 最早的記錄和演算符號，構成象數的起源。創造符號，表明人類的能力進入抽象思維。使用符號的目的，在於(yu) “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wan) 物之情”。前者結合人與(yu) 天，是精神修養(yang) 到達極致；後者結合人與(yu) 地，是理解物質到達極致。

中新社記者：在《周易》的闡釋中，中華文明的源流演變有何核心基礎？

張文江：“八卦”和“書(shu) 契”(即文字)，是華夏文明演變為(wei) 中華文明的核心基礎。在《周易·係辭下》第二章中，這兩(liang) 個(ge) 詞恰好處於(yu) 首尾，首創八卦，末創書(shu) 契，而且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結繩”。

“結繩”的發明始於(yu) 庖犧氏，“作結繩而為(wei) 網罟”，上山捕獵與(yu) 下水打魚，大幅度降低獲取食物的難度，解決(jue) 生存問題。用繩子結網是小試牛刀，用組合的方式製作最早的工具，開啟把事物連接起來的思維角度。如果以文獻為(wei) 依據，“八卦”的發明應在“結繩”之後，也可能並存一段時間。

“書(shu) 契”的問世，應歸屬黃帝時代。“上古結繩而治”，然而“結繩”漸漸無法滿足交易擴大的需要，故“後世聖人易之以書(shu) 契”，以更準確地記錄契約的內(nei) 容。創造文字以後，上情下達、下情上達，整頓官員隊伍，理解百姓需求，社會(hui) 繁榮昌盛。

由此可見，“結繩”建立人與(yu) 人的聯係，是八卦、書(shu) 契的底層基礎。畫八卦，造書(shu) 契，形成文明社會(hui) ，同時形成曆史。結繩、八卦、文字，在這樣持續符號化的過程中，華夏文明醞釀、奠基、演變、進化，與(yu) 自體(ti) 交流，與(yu) 世界交流，發展至今日。

2024年7月11日，山東(dong) 曲阜孔子博物館收藏的八卦紋鎏金銅編鍾吸引參觀者。中新社記者 蔣啟明 攝

中新社記者：如何解讀《周易·係辭下》之“問”——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張文江：在《周易》的古史序列中，庖犧氏大致對應漁獵社會(hui) 或畜牧社會(hui) ；神農(nong) 氏相當於(yu) 農(nong) 業(ye) 社會(hui) 的開始。先解決(jue) 生活問題和生產(chan) 問題，肉食和穀物蔬菜互補，互通有無。

此後，黃帝、堯、舜氏建立上層建築和政治製度，堯、舜確立父係社會(hui) ；夏商確立家天下；周成為(wei) 文明的最後奠基者，西周有周公製禮作樂(le) ，東(dong) 周有孔子整理“六經”……

參稽《史記·太史公自序》等文獻，通常認為(wei) ，作《易》者係周文王。周文王居羑(yǒu)裏(今河南安陽一帶)而演《周易》，其時身陷囹圄，處境艱難，不得不有其憂患。

然而，根據《周易集解》等文獻，作《易》者指庖犧氏。庖犧氏仰觀俯察、創設八卦之時即有憂患，亦即人生在世，乃至文明起源以來，即有其根本憂患。《周易》之興(xing) ，興(xing) 於(yu) 人生的根本憂患。

中華文明延續幾千年，幾經挫折和蹉跌，度過數不清的危難。以今天而言，《義(yi) 勇軍(jun) 進行曲》中那句“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可看成“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的現代表達，有著遠古的回聲。(完)

受訪者簡介：

張文江。受訪者供圖

張文江，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先秦學術源流、古代經典解釋。主要著作有《管錐編讀解》《古典學術講要》《<莊子>內(nei) 七篇析義(yi) 》《探索中華學術》等，並整理、編纂了《周易表解》《易學史發微》《讀易提要》《薛學潛著作集》等。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