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me) 是古典文章學傑作？這部點校整理本給出範本

作者：向輝

來源：“藏書(shu) 報”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八月廿二日辛卯

          耶穌2024年9月24日

高步瀛（1873—1940年）《古文辭類篹箋》編纂有年，生前未能出版。自上世紀40年代至今的八十餘(yu) 年中，其書(shu) 僅(jin) 有手稿、抄本和影印本被保存和流傳(chuan) 。2022年，巴蜀書(shu) 社出版了由四川大學羅國威教授領銜整理校勘的新版本。此書(shu) 的出版，不單是高氏著作整理的又一新成果，也是我國古籍保護事業(ye) 發展之映照，更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傳(chuan) 承和弘揚的具體(ti) 案例。

《古文辭類篹箋》

（清）姚鼐選，高步瀛箋，羅國威主編‍‍‍

出版社：巴蜀書(shu) 社

出版日期：2022年12月

文章關(guan) 乎氣運

古文辭即古典文章，傳(chuan) 統文化以文章為(wei) 重心。文章學，即研究文章的學問。之所以要研究文章，是因為(wei) 文章不僅(jin) 僅(jin) 是文辭。“文章關(guan) 氣運，文章就是時世最好的象征，這是中國人的傳(chuan) 統看法，我也讚同這一看法。”吉川幸次郎在其《中國文章論》中表達了這樣的觀點。考諸史籍，元人即有此種認識。比如，元貢奎有“文章關(guan) 氣運，窮達匪異途”（《雲(yun) 林集卷二·贈黃少遊遊金陵並柬牟成甫》）、錢惟善有“一代文章關(guan) 氣運，十年館閣擅風流”（《江月鬆風集卷九·送陳眾(zhong) 仲之官翰林應奉》）、郭鈺有“千古文章關(guan) 氣運，幾人心力費光陰”（《靜思集卷九·寄王進士》）。元代以後，氣運文章之說更為(wei) 學人所熟習(xi) ，比如明胡應麟（曾說：“盛唐句‘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中唐句‘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晚唐句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皆形容景物，妙絕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斬然，故知文章關(guan) 氣運，非人力。”（《詩藪內(nei) 編四·近體(ti) 上五言》）文章是文人學士所撰寫(xie) 的文字著述，必然受時代的影響，也反映時代，“故紙之中，翹然侈為(wei) 心得”（林紓《左傳(chuan) 擷華序》）。它是我們(men) 考察曆史的依據和我們(men) 撰寫(xie) 文章的範例，故文章氣運之說並非鑿說。但吉川氏所知的，或許並非元明人所述，更可能出自晚清民國時的桐城派大學者林紓。

林氏重視姚鼐所編纂的《古文辭類篹》。林紓曾說：“精粹之選本，實無如桐城姚先生之《古文辭類篹》。《類篹》一書(shu) ，吾友趙堯生稱之為(wei) ‘姚氏學’，似不屑於(yu) 姚選。吾則謂，總集固屬網羅放佚，刪汰繁蕪者，試問李昉、扈蒙、徐鉉等奉敕所編《文苑英華》一千卷，能家有其書(shu) 否？即有之，能自鑒別，揭取其菁華否？”（《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篹》，第2頁）在《姚刻古文辭類篹選本》的序文開篇，林紓十分明確地表達了吉川氏所說的中國人的觀點：“文運之盛衰，關(guan) 國運也。”林氏以闡揚舊學為(wei) 己任，著譯繁多，名於(yu) 當世，其古文創造也被桐城學人推許。他的文章氣運說也得到了吉川幸次郎等一眾(zhong) 學人的響應，並將其涵化於(yu) 著述之中。因此，回溯過往，傳(chuan) 承文明，就需要對過去的典籍予以校理，將其書(shu) 以這個(ge) 時代的讀者所能接受的方式加以校訂，如此才能讓氣運文章成為(wei) 可見之物。

古文辭類篹 康刻本

在文章學的曆史裏麵，桐城派別具一格。古典文章學的經典——《文選》——在六世紀編定完成，到了唐高宗顯慶時才有李善以文章學的辦法對它進行注疏，之後唐玄宗開元年間又有呂延祚、呂延濟、張良、張銑、呂向、李周翰等再次作注。如今我們(men) 所見的本子，就是宋代學者合李注與(yu) 呂氏等注的“六臣注文選”。自此以後，談文章必依《文選》成為(wei) 事實。至清乾隆年間，桐城大師姚鼐對《文選》所代表的文章之學進行了理論的反思，提出義(yi) 理、考據、辭章的新主張，而其《古文辭類篹》一書(shu) 則集中體(ti) 現了這一新的文章學思想。

經典古文類篹

從(cong) 書(shu) 籍史的視野來看，《古文辭類篹》的傳(chuan) 播離不開學人的整理、編刊和推重，沒有讀本何談文章？無人論及何談影響？從(cong) 乾隆四十四年（1799年）開始，姚鼐籌備編纂一部古典文章之學的菁華讀本，以接續《昭明文選》，畢竟昭明太子蕭統是六朝人，所選五百餘(yu) 篇皆為(wei) 文章典範，但至十九世紀時，文章氣運一再轉換，新的選本勢所必然。經過三十年的努力，最終定稿的《古文辭類篹》一書(shu) 完成。此書(shu) 卷帙浩繁，長期僅(jin) 以抄本形式流傳(chuan) ，直到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才有了第一個(ge) 刻本，即康紹庸在廣東(dong) 巡撫任上的初刻七十四卷本。五年後，即道光五年（1825年），吳啟昌校刻新刊，是為(wei) 吳刻七十五卷本。又過了一個(ge) 甲子的時間，第三個(ge) 重要的刻本，即光緒二十七年至三十二年（1901—1906）李承淵以姚鼐晚年圈點抄本與(yu) 康刻、吳刻校勘，刻梓新的版本，是為(wei) 求要堂本。

古文辭類篹 求要堂李刻本

自此以後，《古文辭類篹》一書(shu) 成為(wei) 繼《昭明文選》之後的另一部經典古文選本，備受學人關(guan) 注。民國時期，《類篹》一書(shu) 被一眾(zhong) 桐城學人所鼓吹，出版機構也先後編纂出版標點本、校勘本、評點本，個(ge) 別著作甚至一版再版，再三印製，類篹之書(shu) 便於(yu) 獲取，類篹之學漸漸深入人心。

據書(shu) 目可知，相關(guan) 的著作有黎庶昌《續古文辭類篹》、吳曾祺《涵芬樓古文鈔》、蔣瑞藻《新古文類篹稿本》、林紓《古文辭類篹選本》，這些著作皆以姚氏編纂之書(shu) 為(wei) 典範，或續或選，以供學人研讀。至於(yu) 注釋評點，則有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篹》、徐樹錚《諸家評點古文辭類篹》，以及吳孟複、蔣立甫《古文辭類篹評注》等。故而，我們(men) 可以說，雖然《類篹》未能如《文選》一樣有文選學，但類篹之學呼之欲出卻是不爭(zheng) 的事實。

從(cong) 1906年算起，經過百餘(yu) 年曆史檢驗的類篹之學，不僅(jin) 未被棄置，反而越來越多地得到了學界和出版界的認可。高氏《古文辭類篹箋》成於(yu) 這一曆史時期，具有特殊的學術意義(yi) 。高步瀛這部著作的價(jia) 值，不單單因為(wei) 它是類篹學的重要著作，更因為(wei) 它是文章學的重要著作，更是古典注疏學的傑作。

古文辭類篹 吳刻本

回顧曆史，我們(men) 不得不承認，從(cong) 20世紀初開始的類篹學，起先是以一種研讀式的學問出現的：誰有一刻本，誰有條件讀它，就可以談一些關(guan) 於(yu) 古文辭的意見，可以說並不存在真正意義(yi) 上的類篹學的學術基礎。像高步瀛這樣的學行兼備的人，少之又少，曾經廣為(wei) 流傳(chuan) 的某些著作早隨著曆史的進程和時代的變遷失去了顏色，或為(wei) 灰燼塵埃，或為(wei) 塵土掩藏，或湮沒書(shu) 庫角落。唯有名著，唯有佳作，如明珠般熠熠生輝，在書(shu) 籍之林中屹然挺立，高氏之書(shu) 即如此。但現代的讀者如何去閱讀，如何更便利地取得讀本，這需要當代學人和出版人的接續努力，這就是古籍整理工作者的責任，是古籍出版的重點。經過百年的文化發展，特別是最近數十年間文化建設，《類篹》所涉及的各種文獻都有影印本、整理本，有的還有不止一種當代校點本，較為(wei) 重要的古籍也有了各種電子資源，或者出版品。因此，類篹學界理應產(chan) 生製作精良、規模巨大、具有傳(chuan) 世性的整理著作。

高氏之類篹學

高步瀛，字閬仙，諡貞文，是民國時期的古典文章學大師。於(yu) 我們(men) 而言，高氏已是古人，但他的古賢般學行一直備受學人敬重。程金造先生《回憶先師高步瀛閬仙先生》一文引齊宗頤的話說：“我幾次到上海見豫才（魯迅），有一次豫才說：閬仙是個(ge) 行不違其所學的人，閬仙高就高在這。”（《學林漫錄》第12集，第12頁）行不違其所學，故能以學行著稱於(yu) 世。在世時，其行其學為(wei) 世人所重；離世後，其學其文為(wei) 學人所重。如今，我們(men) 了解高步瀛先生的學行，主要依靠他的著作。

高步瀛先生像

高氏著述繁富，程金造於(yu) 1941年所列書(shu) 目，有《易經》《明堂沿革》《春秋左傳(chuan) 地名人名辨異》《古禮製研究》《後漢書(shu) 地名考》《莊子》《孟子文法讀本》《周秦文舉(ju) 要箋證》《兩(liang) 漢文舉(ju) 要箋證》《杜詩舉(ju) 要箋證》《姚氏古文辭類篹箋證》《詩文集》《日記》等近三十種，其中當時已出版的隻有《文選李注義(yi) 疏》《古今詩體(ti) 注》《古文苑》等三種。高氏的全部著作並詩文日記在1965年前全部存於(yu) 中華書(shu) 局。其後陸續整理出版的有《唐宋文舉(ju) 要》《唐宋詩舉(ju) 要》《先秦文舉(ju) 要》《兩(liang) 漢文舉(ju) 要》《魏晉文舉(ju) 要》《南北朝文舉(ju) 要》《唐宋詩舉(ju) 要》《文選李注義(yi) 疏》等，皆為(wei) 標點整理本；《古文辭類篹箋》則有吉林大學出版社1997年的手稿影印本。影印本為(wei) 傳(chuan) 播高氏學問，起到了重要的橋梁作用，但對於(yu) 普通讀者而言，點校整理本是更為(wei) 方便的讀本，讀者翹首以盼久矣。

高氏之類篹學，嚴(yan) 格遵循姚鼐“義(yi) 理、考據、辭章”的文章學理論，將姚選文獻之雅正秀潔、神韻雋永，以葳蕤謹嚴(yan) 、深蔚詳贍的方式加以疏解，既有詞匯的淵源考訂，也有史事的辨證分析，更有經學條例的條分縷析。因此，此書(shu) 不僅(jin) 豐(feng) 富了類篹學的文化底蘊，更將類篹選指向了傳(chuan) 統文化的根本，即匯考證於(yu) 類篹之文，集校勘與(yu) 說理於(yu) 箋注之間，既彰顯文章之學的古典精神，又傳(chuan) 承古典文獻的文章氣質，氣運文章的古典菁華薈萃於(yu) 此。

書(shu) 影

如今，在羅國威先生的領導下，其學術團隊經過多年努力，完成了高氏這一曠世巨著的標點整理，更在原書(shu) 基礎上對姚鼐原書(shu) 進行了精心的校勘，這就為(wei) 我們(men) 同時提供了《古文辭類篹》和《古文辭類篹箋》兩(liang) 部著作的整理本，這是當代讀者之幸，也是類篹學和文章學之幸。

文章是我們(men) 的傳(chuan) 統。情在文中，若類篹及其箋注，多語出肺腑，我們(men) 能靜心讀之，文章之法與(yu) 文章之妙皆能挹之不盡。林紓序《評點古文辭類篹》一文文末如是說：“夫文評始於(yu) 《典論》，次則摯虞之《流別》，劉勰之《文心雕龍》，然皆自成一集。至宋明諸老，則務求深解，好作高談，非毀前人，毛舉(ju) 細事，用矜其識，又錚（徐樹錚）均不以為(wei) 可。其刊成是篇，蓋發明古人用心所在，用以嘉惠後學者。”如今，校點整理本《古文辭類篹箋》正式出版，這是一部古典文章學的傑作，也是一部先賢著述整理的傑作，用林氏的話說，“用以嘉惠後學”，是羅國威教授及其學術團隊，在科研的學術研究追求之餘(yu) ，分其餘(yu) 力以治此，可見當代學者之風流矣。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