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之死

作者：西奧多·達林普爾 著 吳萬(wan) 偉(wei) 譯

來源：譯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

匈牙利畫家拉迪斯拉夫·梅德尼亞(ya) 斯基（Ladislav Mednyánszky）《老人之死》1890年。

詩人亦不說老年？因此，我也不說我年近黃昏。莎士比亞(ya) 十四行詩釋疑——第138首

我看見了未來，那就是死亡。

當然，死亡自孕育的那個(ge) 時刻起總是將來時，但是，最近我近距離看到了死亡，因為(wei) 年齡的原因，我個(ge) 人已經更加接近死亡了。最近，我還拜訪了兩(liang) 位老朋友，他們(men) 隻是比我稍大一些，但患上的疾病意味著其壽命現在是以月份計算而不是以年份計算的了。對此，兩(liang) 人都完全心知肚明，他們(men) 用令人欽佩的斯多葛派勇氣承受了這個(ge) 消息和疾病的痛苦。他們(men) 沒有憤怒，沒有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憤憤不平，而是準備好溫柔地進入美好的夜晚。我認為(wei) 這樣更好。我的父母雙親(qin) 也都是這樣做的，對此我充滿感激。

但是，奇怪的事情在於(yu) ，雖然我有理論上的理解和親(qin) 眼目睹的案例，每天早上起床時，我仍然充分相信人生---也就是說我的人生---即便不是永生，至少仍會(hui) 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仍然多多少少按照現有的條件持續下去。我的所想和所感或許屬於(yu) 兩(liang) 個(ge) 不同的生物，兩(liang) 個(ge) 截然不同的大腦，它們(men) 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處。

比如，古籍書(shu) 商仍給我寄送圖書(shu) 目錄，我仍然讀得興(xing) 致勃勃，激動不已，仍然在計劃購買(mai) ，就好像我在未來很長時間或者幾乎永遠還能享受擁有這些書(shu) 籍的快樂(le) 。這當然很荒謬的，如果我十五六歲時在流動集市上找的算命神婆說的話正確（到現在為(wei) 止，她說的三個(ge) 預言中有兩(liang) 個(ge) 都應驗了，當時我再也掏不出錢來聽更多預言了。）的話，我可能還有十年的壽命。對她來說，這樣的預測並不算太離譜，畢竟人的壽命通常是父母壽命的平均值，這種方法常常被用來預測人的預期壽命。這不可能更離譜了，因為(wei) 人群的預期壽命總在不斷變化中。畢竟，父親(qin) 出生的時候，當時人們(men) 的預期壽命是47歲；我那一代的預期壽命是66歲，如果我是今天出生的，那麽(me) ，這一代人的預期壽命可能超過80歲。

毫無疑問，我特別想購買(mai) 的很多書(shu) 都已經數字化了，但是，我買(mai) 書(shu) 的熱情---幾乎全部是男性現象，或者至少占據壓倒性的多數----一直有一些非理性因素。有人講過一個(ge) 故事說，19世紀早期的一個(ge) 藏書(shu) 家在臨(lin) 終病床上派人去購買(mai) 他在廣告書(shu) 單中挑選的書(shu) ，雖然他很清楚自己已經瀕臨(lin) 死亡，他那五萬(wan) 多本藏書(shu) 在他死後很可能被賣掉（順便說一句，讓人有些不知所措）。雖然這看起來的確瘋狂，但它顯示擁有激情和目標的生活究竟是什麽(me) 樣子；雖然在此案例中，這個(ge) 目標相對來說並沒有多大危害。

我的書(shu) 是隻有我能夠明白的傳(chuan) 記，是我的係列性癡迷的記錄。我死後它們(men) 可能被扔掉（其實如今打發這些書(shu) 很困難，沒有多少人想要），就像我的骨灰要被拋掉一樣。我之前曾更渴望被裝在棺材中埋在地下墳墓中，但現在的墓碑實在太難看，我已經放棄這個(ge) 想法了。而且，人們(men) 不能像從(cong) 前漂亮的墓園或者維多利亞(ya) 時代的公墓那樣錯落有致地安葬（因為(wei) 我們(men) 人太多了，我們(men) 已經將空間極度經濟化），我不想被埋在需要吸引人注意的地方，就好像一個(ge) 豆莢中的豌豆一模一樣---如果這不是太過粗暴的隱喻。而且我想補充一下，人們(men) 已經不再被埋葬得以上帝永恒而普遍的啟示為(wei) 基礎在永恒狀態下（ sub specie aeternitatis），而是臨(lin) 時性的，通常隻有99年（雖然這在情況所逼時還會(hui) 進一步縮短），為(wei) 了給其他人騰地方，你將被清理出去，除非後人或者其他相關(guan) 方願意支付費用讓你繼續留在這裏，這種情況在我而言根本不可能，唯一願意支付費用的人就是我的女兒(er) ，即維多利亞(ya) 時代的人所說的“遺物”，但她自己都不大可能在我死後再活好幾十年，更別說99年了。

聽起來雖然有些荒謬，但人們(men) 還是要活著，隻要他還能動，就好像他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壽命一樣，就好像人當下的關(guan) 切是真正重要的和具有持久重要性的東(dong) 西一樣。我欽佩那些仍然將興(xing) 趣持續到最後一刻的人。我的小鎮裏有一個(ge) 市議員，年紀已經很大，而且患病，多年來一直參加議會(hui) 活動，就像他多年前剛剛加入議會(hui) 的時候那樣仍然沉迷於(yu) 市鎮的福利。他肯定知道，他和其他議員做出的任何決(jue) 定都不能影響他個(ge) 人多長時間，但這對他來說無足輕重。

我的叔叔已經90歲了，來日不多，但仍然熱衷體(ti) 育運動，這個(ge) 活動中的勝利是所有人類勝利中最短暫的，而且在我看來是有些瞧不上眼的，至今仍然是這樣的看法。但是，在永恒麵前，甚至最偉(wei) 大的人類成果也都是稍縱即逝的。到現在為(wei) 止留存在地球上的文明隻有恐龍的七千分之一那麽(me) 長。我有些擔憂，文明的壽命能否有恐龍的壽命那麽(me) 長。情況運行的方式，或許甚至不能持續一兩(liang) 代人---雖然這取決(jue) 於(yu) 人們(men) 如何定義(yi) 文明是什麽(me) 。現在有人告訴我們(men) 恐龍會(hui) 笑到最後，鳥不過是長了羽毛和翅膀的變體(ti) 。他們(men) 將能夠說，“看看人類的適應能力是多麽(me) 差，他們(men) 能夠在地球上生活的時間可能不到我們(men) 的千分之一。的確是適者生存，優(you) 勝劣汰。按照這個(ge) 標準，人類是適應能力最差的生物了。想象另外一個(ge) 很快就要滅絕的物種吧。”

叔叔是我認識的最好的人，他有一種奇怪的品質能夠讓每個(ge) 人在第一次見麵之後立刻喜歡上他。他從(cong) 不說別人的壞話，我猜想他可能從(cong) 來沒有想過要說人家的壞話。他總是迫不及待地慷慨解囊幫助別人救急。這並不是說他愚蠢，遠非如此，他極其聰明---雖然他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長得也不漂亮，他的言行舉(ju) 止也並不優(you) 雅和講究。每當我想起他，我就變得更加寬容和更少動輒吹毛求疵。他往往能從(cong) 墳墓禮跳出來給我施加文明的影響。或許我真應該多多懷念他才對。

當然，他也像其他任何人一樣有毛病。他的主要毛病是喜歡賭博，主要是賽馬和賽狗。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每天晚上從(cong) 他家離開前往倫(lun) 敦白城體(ti) 育場（White City stadium）觀看賽狗的時候，就是說經過訓練的灰獵狗去追逐機械兔子，好像從(cong) 來沒有得知它們(men) 的追逐是徒勞無功的。我猜想人類應該從(cong) 中汲取一些教訓才好。

這個(ge) 體(ti) 育場很大，1984年關(guan) 閉，1985年被拆除，在過去的60年存在期間主要用來賽狗，一度吸引了超過9萬(wan) 人到這個(ge) 灰狗德比（the Greyhound Derby）狂歡。我叔叔是這裏的常客，在賽狗上花了很多錢，我聽人說，要不是他喜歡賭博，他本來能夠成為(wei) 非常有錢的人。

在他的公寓裏有兩(liang) 份出版物，一份是賽馬的報紙，一份是《世界新聞》。他對第一份提供的比賽結果仔細研究，專(zhuan) 注得就像投資者研究股票價(jia) 格漲跌一樣，試圖預測將來的比賽結果。比賽結果的圖表看起來非常專(zhuan) 業(ye) ，在我年輕時的眼睛看起來完全看不懂，就像現在的股票價(jia) 格我看不懂一樣。但是，叔叔的專(zhuan) 注力和從(cong) 中獲得意思的能力讓我佩服得五體(ti) 投地。他坐在飯桌前，賽馬報紙攤開在眼前，用鉛筆在上麵做標記。他對所說的“形式”的記憶高度發達，但是，“形式”似乎從(cong) 來沒有成真，來阻止他輸錢。偶爾也會(hui) 贏一次，有時候還很大一筆錢，總是能讓他不至於(yu) 徹底死心。不過，他真的期待通過賭博發大財嗎？我是甚感懷疑的。

在那些日子，場外投注站的賽馬賭博是違法的，但是我叔叔知道如何非法投注籌碼。在場外投注站賭博合法化之前，曾經存在非法賭注登記人的網絡。我小時候理發常去的理發店就曾經是非法的賭注登記點，我理發時常常被像我叔叔這樣的人打來的緊急電話所打斷，我根本聽不懂他們(men) 說的專(zhuan) 業(ye) 術語。那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至於(yu) 《世界新聞》，對於(yu) 我那樣的小孩子來說也是不合適的，因為(wei) 那是醜(chou) 聞匯聚之所，雖然按當今低落的標準來評判是溫吞吞的，甚至是可敬的。當時，童年時代的純真被認為(wei) 是值得保存的，而非想盡可能快終結的東(dong) 西。

叔叔是家裏唯一賭博的人，他的癡迷雖然不被讚成，但因為(wei) 他表現出的美德，隻是溫和地表現出來，更多被看作一種怪癖而非多麽(me) 了不得的大罪。在他人生的晚年，他沒有任何困難就戒掉了賭博的惡習(xi) ，好像也沒有遭受多大損失。我從(cong) 來沒有聽見嬸嬸指責過他，雖然他的賭博並不能讓她的生活變得更好過一些。

現在，每當我想到購買(mai) 彩券的窮人時，就會(hui) 想起叔叔來。常常讓我生氣的是，窮人願意浪費掉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去買(mai) 這些東(dong) 西，中獎的幾率幾乎等於(yu) 零。他們(men) 難道對概率一點兒(er) 都不懂嗎？正如約翰遜博士所說，彩票就是抽取的智商稅。

但是，有一次，我想到約翰遜博士的人性和智慧已經遠離了他。正是叔叔的記憶讓我意識到窮人能夠從(cong) 投出的一小筆錢中換來的感受，他明明知道這筆錢無論如何是不能讓他擺脫貧窮。他至少能夠充滿希望地過一個(ge) 星期---或者在彩票開獎之前無論多長時間----在這段時間裏他能夠做白日夢。這讓他免於(yu) 絕望。給他一種快樂(le) ，這是每次購買(mai) 彩票都能獲得更新的快樂(le) ，而且對任何人都不造成傷(shang) 害。這樣看來，一張彩票還是很便宜、很劃算的。

但是，這個(ge) 假設的希望是虛假的，我聽見你在抗議。不錯，統計學證據說明這種希望破滅的幾率是壓倒性地大。每個(ge) 希望成真而中獎的人，就可能有99.9萬(wan) 999人的希望破滅。但是，在死亡不可避免到來之前，什麽(me) 樣的希望不是虛幻的呢？不是稍縱即逝的短暫瞬間呢？但是，有誰能夠，有誰願意在沒有任何希望的情況下活著呢？虛假的希望也總勝過真實的絕望。拉羅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說過，我們(men) 是經受不起長時間盯著看太陽和死亡的。大文豪艾略特（T.S. Eliot）說人類承受不起現實。人類的生存離不開幻覺。

我叔叔是這麽(me) 好的一個(ge) 人，雖然有缺點。這一點後來幫助我明白了人性的局限性。有人能夠是個(ge) 好人而且非常可愛，雖然並非完人。我們(men) 對於(yu) 人類同胞的要求一定不能太高。我認為(wei) ，如果他十全十美，我可能並不那麽(me) 喜歡他了：因為(wei) 性格和行為(wei) 的完美無缺讓人感到害怕而不是魅力。

這幫助解釋了為(wei) 什麽(me) 天堂概念是這麽(me) 讓人不滿意。正是生活的不完美讓生活值得過下去，雖然恰恰是讓人生值得過的這種數量的不完美完全無法計算出來。

譯自：Tender Death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articles/tender-death/  

作者簡介：

西奧多·達林普爾（Theodore Dalrymple），《城市雜誌》編輯，著作有《不是喇叭也不是小提琴》（與(yu) 肯尼斯·弗朗西斯和薩繆爾胡克斯合著）、《存在的恐懼：從(cong) 傳(chuan) 道書(shu) 到荒謬劇場》（與(yu) 肯尼斯·弗朗西斯合著）和《法老回憶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