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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作者簡介:陳明,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博士。曾任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副研究員,首都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儒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教授。一九九四年創辦《原道》輯刊任主編至二〇二二年。著有《儒學的曆史文化功能》《儒者之維》《文化儒學》《浮生論學——李澤厚陳明對談錄》《儒教與(yu) 公民社會(hui) 》《儒家文明論稿》《易庸學通義(yi) 》《江山遼闊立多時》,主編有“原道文叢(cong) ”若幹種。 |
從(cong) 朱張思想互動看湖湘學特征與(yu) 地位
作者:陳明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湖南九畹書(shu) 院」公眾(zhong) 號2023年8月1日
關(guan) 於(yu) 湖湘學的定位在學術界有兩(liang) 大聲音:一是認為(wei) 湖湘學是理學的分支;二是湖湘學是湖湘地方之學。而當今學界相關(guan) 研究多是以湖湘學為(wei) 理學分支的預設下進行。我認為(wei) 以上兩(liang) 種說法皆不準確,以《易傳(chuan) 》為(wei) 體(ti) 、《春秋》為(wei) 用的湖湘學屬於(yu) 儒家傳(chuan) 統的天人之學。理學則是朱子創發的心性之學,是對佛老衝(chong) 擊儒家道統地位的回應。
儒家思想素稱“四書(shu) 五經”。“五經”是孔子修訂的文本;“四書(shu) ”則是朱子重新編組的係統。那麽(me) ,作為(wei) 中華文明之定義(yi) 者的儒學,到底是以四書(shu) 為(wei) 本還是以五經為(wei) 本?朱子學大家錢穆曾評價(jia) :“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這種說法在學術界也達成了共識。但由此可以判定朱子是孔子之後的第一人?在錢穆去世前的幾個(ge) 月口述完成的文章中他將“天人合一”作為(wei) 中華文化的最高境界和最終命題,臨(lin) 終前發此言論也許是他明白朱子不講天人合一的事實。牟宗三也從(cong) 其宋明儒學“三係說”出發,認為(wei) 朱子思想在儒家傳(chuan) 統中其實並非正脈,而屬於(yu) “別子為(wei) 宗”;儒家正統則是胡宏所代表的湖湘學派,胡宏就是張栻的老師。
雖與(yu) 朱熹、呂祖謙並稱東(dong) 南三賢,張栻的形象在朱熹的籠罩下顯得模糊不清。這固然與(yu) 其英年早逝、思想沒有完全成型有關(guan) ,但朱子對張栻作品的刪裁和對其與(yu) 自己關(guan) 係的判定也起了相當的誤導作用。朱張兩(liang) 人交流頻繁,朱張會(hui) 講在學術史上是一項重要的事件,不僅(jin) 僅(jin) 是朱張思想上的碰撞,更是代表儒家正統的湖湘學與(yu) 理學之間的交鋒。
本文擬在通過朱張思想的互動,進行追問和反思:朱子為(wei) 抗“異端”而創發的心性之學與(yu) 傳(chuan) 統儒家的天人之學區別為(wei) 何?作為(wei) 湖湘學一派的張栻在儒家傳(chuan) 統天人之學的框架下構建了一套怎樣的敘事?在朱張思想的互動中體(ti) 現了湖湘學怎樣的特征?通過這樣的嚐試理解,深化我們(men) 對理學、湖湘學以及儒學整體(ti) 的認識。
一、問題及背景
如果我們(men) 將湖湘學與(yu) 理學的緊張與(yu) 互動視為(wei) 儒學史上一場精彩的“舞台劇”,那麽(me) ,有必要對作為(wei) 主角的朱熹和張栻進行簡單的介紹。先來說說“男一”朱熹。朱熹(1130-1200)幼年可以說頗為(wei) 坎坷,其父朱鬆在朱熹7歲時,便因病離世,幸得胡憲、劉子暉和劉勉之等其父生前至交好友的照拂,才得以克競學業(ye) 。特殊的經曆加上老師們(men) 對佛老的喜好,使得朱子亦出入佛老十餘(yu) 年。後得李侗點播,借助道南學派的工夫論,朱子才逐漸擺脫佛老影響,並毅然編撰《困學恐聞》對出入佛老的經曆進行反思,並於(yu) 次年編成《雜學辨》遍斥“當代諸儒雜於(yu) 佛老”,破是為(wei) 了立,在反思的過程中,朱子逐漸意識到道南學派思想及其工夫論,不僅(jin) 無法導向心中的目標——聖賢人格,甚至其本身就是必須先予以走出的牢籠桎梏。走出道南,成為(wei) “破”的高潮或“立”的起點。而促成朱子轉變的關(guan) 鍵事件便是與(yu) 張栻的論學與(yu) 交流。
再來說說“男二”張栻。張栻的出身與(yu) 朱熹相比可謂截然不同,其父張浚力主抗金,官至宰相,張栻本人亦深得宋孝宗賞識,毫無疑問,與(yu) 朱子的不幸童年不同,張栻乃是世家大族中的“貴公子”,而其父除了在政治上曆任高官,還是《紫岩易傳(chuan) 》和《春秋解》的作者,張栻自然從(cong) 小耳濡目染,家學深厚;後來更是拜師胡宏,而胡宏之學就是以《易傳(chuan) 》和《春秋》為(wei) 根本,強調奉天理物,則天而行,正是儒家正統,作為(wei) 胡宏和張浚之傳(chuan) 人,張栻當然也是以《易傳(chuan) 》和《春秋》作為(wei) 學問根底。所以,相比朱子思想係統的一步步完善,儒學思想係統在張栻頭腦中的存在是不言而喻的。
二、思想互動“三部曲”
1.張栻啟發朱子
朱子早年醉心佛老,後求學於(yu) 道南學派的李侗。但點撥他逃佛歸儒的李侗所屬的道南學派其工夫論亦受禪宗影響。道南學派以“心之動靜”即心之活動與(yu) 沉寂的不同狀態來解釋《中庸》文本中的“已發”與(yu) “未發”,以及由此而來的所謂“靜中體(ti) 驗未發”工夫路數,實際是以心之功能觀心之狀態。而當個(ge) 體(ti) 之心的狀態成為(wei) “對象”,實際也就是把心當成了“本體(ti) ”。這正是佛教“心生萬(wan) 法”的翻版。道南工夫以道德行為(wei) 成就為(wei) 目標宗旨,認為(wei) “未發為(wei) 心”。於(yu) 是靜中體(ti) 會(hui) ,近乎禪宗;流入虛無,又無異老氏。
朱子也意識到道南學派近禪,在此時他與(yu) 張栻的通信頻繁,認為(wei) 張“議論出人意表”,對朱子來說則有豁然開朗之感。1164年恰逢張浚逝世,張栻扶柩過南昌,朱子登舟哭祭,與(yu) 張栻交談三日,這成為(wei) 朱子重啟思想征程的契機。朱子與(yu) 張栻交流獲知胡宏“未發隻可言性,已發乃可言心”,在受張栻“未發為(wei) 性”的啟發後,在《困學恐聞編序》寫(xie) 道:“舊喜安心苦覓心,捐書(shu) 絕學費追尋。因衡此日安無地,始覺從(cong) 前枉寸陰”。可見朱子心裏之興(xing) 奮,並在第二年到嶽麓書(shu) 院,問學於(yu) 張栻,這就是著名的“朱張會(hui) 講”,從(cong) 而在丙戌年(1166)形成“已發者人心,而未發者皆其性也”的所謂“中和舊說”。這裏的關(guan) 鍵處就在“性”之概念的引入,從(cong) 而幫助朱子走出了道南工夫論以心觀心的封閉循環。由此可知,“朱張會(hui) 講”並非一場簡單的學術交流,而是具有思想史意義(yi) 的事件。
首先,唐宋變革,門閥世族衰落,個(ge) 體(ti) 成為(wei) 社會(hui) 的主要構成單位,中國化的佛教禪宗在社會(hui) 廣泛傳(chuan) 播。韓愈指出儒佛之間乃“夷狄之法”與(yu) “聖人之教”的對立關(guan) 係,儒教如果不能有以應對,結果就將是中國的夷狄化。他的對策就是揭櫫儒家仁義(yi) 之幟,建立儒家道統,宣示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代代相傳(chuan) 之道才是中華文化正脈所在。這也是朱子致思的起點,但是相比於(yu) 韓愈“人其人,火其書(shu) ,廬其居”的粗暴方案,朱子則認為(wei) “心病還需心藥醫”,對治佛老需要發展儒家自己的心性論敘事方案。而道南學派“以心觀心”的工夫論不僅(jin) 將《中庸》文本中作為(wei) “已發”“未發”之基礎與(yu) 前提的“天命之謂性”以及作為(wei) 生命存在形式的“情”(喜、怒、哀、樂(le) ),以及作為(wei) 價(jia) 值尺度的“節”,都被排除;世界萬(wan) 象也淪為(wei) 一心所轉之幻覺——失卻源頭活水的所謂心之本身自然更是枯井一眼,毫無生機。這正是朱子所抨擊的“虛無寂滅”之教的症候,又如何能夠據以“正心誠意”,證成儒家君子而與(yu) 佛老分庭抗禮,爭(zheng) 奪文化主導權?仿佛天意,試圖棄舊圖新而彷徨無著的朱子與(yu) 張栻相遇。他從(cong) 張栻所贈胡宏之《知言》得到啟發,並在隨後的往返通信中形成“心為(wei) 已發,性為(wei) 未發”的所謂中和舊說,徹底與(yu) 道南學派分道揚鑣。
其次,宗教的核心是一個(ge) 關(guan) 於(yu) 世界的基礎敘事,呈現為(wei) 一種世界圖景(panorama of cosmos)。在其中,世界起源、存在秩序以及生活意義(yi) 被表述、闡釋。文明之所以以宗教命名,是因為(wei) 這樣一種世界圖景一般都是由宗教所提供。中華文明之所以又稱為(wei) 儒教文明,則是因為(wei) 中國人共享的世界圖景主要表述在群經之首的《周易》裏。
文王次卦,首之以乾,是將先民的生命經驗帶入《周易》使之係統化呈現;孔子則在此基礎上點化、生化。“大德曰生”,使得儒教從(cong) 自然宗教成為(wei) 人文宗教;董仲舒通過天人三策,將政治的肉身與(yu) 五經的靈魂相結合,中華文明的結構於(yu) 焉以定。顯然,在這樣的“天—人”係統中個(ge) 體(ti) 的安頓則隱而不顯,張栻則試圖在天人之學的框架內(nei) ,完善儒家的個(ge) 體(ti) 敘事方案,與(yu) 朱子的互動是一個(ge) 契機,可惜天不永年,思想的火花如流星般劃過,其思想的完整性也因朱子的主觀刪裁而難窺全豹。
2.朱子批評張栻
朱子拋棄道南學派的心之迷惑,一開始就並不是要回歸《易傳(chuan) 》的古老傳(chuan) 統,而是要應對現實的佛老挑戰,建立起即體(ti) 即用的儒學工夫論。曾經沉湎的道南學派雖然個(ge) 體(ti) ,卻近乎禪,否定“心為(wei) 未發”的湖湘學派雖能助他一葦渡江,卻是屬於(yu) 《易傳(chuan) 》的係統,並且“於(yu) 日用之際,欠卻本領一段工夫”(不能成就個(ge) 體(ti) 工夫論)。朱子沿波探源重讀伊川終於(yu) 收獲多多從(cong) 以理說性、心兼體(ti) 用到心統性情直至天理說、“心法說”可謂應有盡有,不僅(jin) 中和新說於(yu) 焉以立,理學大廈整體(ti) 亦輪廓初具。
這種差異從(cong) 學術史的角度說是承接了不同的傳(chuan) 統,五峰大致可說是傳(chuan) 承文王、孔子、董仲舒、宋初三先生一係;朱子則是在孔子、孟子、韓愈、周敦頤、程頤的基礎上因應時代,自鑄偉(wei) 詞。這很大程度可以解釋為(wei) 什麽(me) 朱子對湖湘學派的批評會(hui) 集中在“性無善惡”“察識為(wei) 先”。
朱子以張栻為(wei) 例,批評湘中學人“不曆階級而得之,多失之太高”張栻的“察識學說”來源於(yu) 胡宏,“察識”在胡宏文本中有兩(liang) 個(ge) 義(yi) 項:一個(ge) 是“知天地”“識仁之體(ti) ”,其內(nei) 容是“察諸乾坤行”“乾者天之性情也”;另一個(ge) 則是“察識端倪”,端倪指“良心之苗裔”,“一有見焉,操而存之,存而養(yang) 之,養(yang) 而充之,以至於(yu) 大,大而不已,與(yu) 天地同矣”。人先要“知天”,就是要知本體(ti) ,對天要有所體(ti) 認。這就意味著“性”雖然是內(nei) 在的,但“性”是有根源的,來源於(yu) 天這個(ge) 本體(ti) ,所以先要識天再涵養(yang) 。這與(yu) 理本論是完全不兼容的,他顯然是將自己理本論基礎上的心性論當作了標準答案,按照這一本體(ti) 論所屬的先涵養(yang) 後察識的工夫論強人就己,對湖湘學以天為(wei) “創生者”因而邏輯在前、位格在上的絕對存在這一《易傳(chuan) 》傳(chuan) 統沒有理解和尊重。
朱子的第二大批評,是指責湖湘學“欠缺本領一段工夫”。“工夫”是一個(ge) 理學概念,指成聖成賢的行為(wei) 及方法,在理本論這個(ge) 特定的前提下,達到成聖成賢的目標,這是從(cong) 個(ge) 體(ti) 修身來說的。湖湘學與(yu) 理學的區別也正在此,儒家雖也講“修”,但是從(cong) 整個(ge) 民族出發,“修齊治平”就是為(wei) 了做事(大業(ye) ),此“修”為(wei) 一個(ge) 環節,不是僅(jin) 僅(jin) 成為(wei) 一個(ge) 聖賢,而是要成就一個(ge) 聖賢的事業(ye) ,就是《中庸》所謂成己成物,參讚化育。所以,張栻將儒家“工夫論”理解為(wei) “知止為(wei) 始”,知止就是《大學》的“知止而後有定”,止是“止於(yu) 至善”。至善從(cong) 《大學》說是“修齊治平”的“天下平”,而“天下平”按張栻的提示,平不應理解為(wei) 平定,而應按照《釋名》“成,盛也”,就是繁榮,也就是亞(ya) 裏士多德所謂的human flourishing。所以,作為(wei) 起點的“知止”,不僅(jin) 僅(jin) 是對個(ge) 人生命目標的確立,更意味著將自己生命與(yu) 天地大生命的自覺融入匯通。於(yu) 是,所謂工夫也就有了超越於(yu) 個(ge) 體(ti) 人格完成的境界和意義(yi) ,並具有實踐的形態和內(nei) 容。張栻講察識端倪,是指經驗層麵說人應該意識到這種情感或心理、思維背後的深刻原因,進而“體(ti) 察擴充之”。見牛觳觫而不忍的理論邏輯是什麽(me) ?他說:“親(qin) 親(qin) 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此人理之大同由一本。”一本就是“一本於(yu) 天”,“仁者以天地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故“不忍見其死”。“不忍”,是不忍於(yu) 生命之傷(shang) 的生命通感。生命一體(ti) ,情感發生、動機形成均是如此自然而然。
它的理論表述就是乾父坤母,民胞物與(yu) 。這與(yu) “性無善惡”是一致的。湖湘學不是不講道德,隻是不像朱子的理本論那樣將道德先天化,然後以道德說生命,而是以天為(wei) 本,以生生為(wei) 天和人的本質、本性,然後在生命的展開中去討論處理道德問題。就像《中庸》在“天命之謂性”的前提下講“致中和”,“致中和”即“致中於(yu) 合”,“中”為(wei) 性,“心以成性”就是人們(men) 運用心的知覺功能將性這一不能不動的生命潛能充分表達實現出來。“和”則是衡之以“節”才得出的判斷(當然,“節”本身建立在生命的繁榮這一價(jia) 值基礎之上)。
與(yu) 這樣一種察識勾連的涵養(yang) ,並不是默坐澄心的道德修煉或體(ti) 驗未發,而是對所得理念的內(nei) 化、強化,以及將其落實為(wei) 行動的努力。
3.張栻《太極解義(yi) 》反擊朱子《太極圖說解》
朱子基於(yu) 中和新說拓展心性論域,並對湖湘學派的薄弱環節進行批評時,張栻的態度是虛心接納吸收,但是在朱子建構自己的本體(ti) 論以理代天動搖儒學根基時,他意識到其與(yu) 自己理念的差異是係統性的,寫(xie) 下《太極解義(yi) 》加以分疏辯駁,維護“經”的“正義(yi) ”和孔門道統。
陳來認為(wei) 張栻的《太極解義(yi) 》是對朱子《太極圖說解》的補充,但具體(ti) 來看,朱子在得出“中和新說”後立即著手建構自己的本體(ti) 論。這一工作是通過對周敦頤《太極通書(shu) 》的重新編輯和闡釋完成的,主要體(ti) 現在《太極圖說解》一文。朱子完稿後即寄贈張栻。張栻認為(wei) 朱子“句句而論,字字而解,故未免返流於(yu) 牽強而亦非濂溪本意”,並另撰《太極解義(yi) 》予以回應。而朱子對張栻的《太極解義(yi) 》也十分不滿,不僅(jin) 抱怨張栻“論太極之說,竟主前論,殊不可曉”,對已在江西刻版付印的《太極解義(yi) 》,甚至“屢勸其收起印版”,張栻則不以為(wei) 然。兩(liang) 者區別為(wei) 何?簡單來說,朱子是借此太極圖來構建理學本體(ti) 論,將太極視為(wei) “理”,近似道家或天官書(shu) 傳(chuan) 統裏的“太乙”或“太一生水”的用法,具有獨立實體(ti) 甚至本體(ti) 的意義(yi) ,強調心性論,落到人的層麵是成為(wei) 聖賢;而張栻借此太極圖拓展《易傳(chuan) 》論域,認為(wei) “太極即性”,他強調“不可以方所求”,更重要的是講太極概念虛化,用“所以狀生生之妙”的形容詞,描述天地生萬(wan) 物過程的狀況,並非實體(ti) 。以“性”範疇深化傳(chuan) 統大人與(yu) 天地合德的天人關(guan) 係,最後落在成就大業(ye) 之上。對於(yu) 這個(ge) 問題,關(guan) 鍵不在朱子與(yu) 張栻二人之間,而在“理(本體(ti) 論)——‘心-性’(工夫論)——人格(境界)”與(yu) “天——人(‘性-物’)——‘大業(ye) ’”這兩(liang) 大係統之間。這也是湖湘學與(yu) 理學重要區別。
如何理解朱子的心性論方案?佛老心性論背後是“虛無”與(yu) “寂滅”的本體(ti) 論。“虛無寂滅之說”與(yu) 儒家“相生相養(yang) 之道”的對立消長才是“夷狄之教與(yu) 聖王之法”這一“文明衝(chong) 突”的本質和關(guan) 鍵所在。也就是說,捍衛道統,不僅(jin) 要清楚“敵人”在哪裏,還要知道守護的東(dong) 西在哪裏,就是要知道儒家道統是什麽(me) ?文明論告訴我們(men) ,它的中堅核心是一個(ge) 世界圖景,就是《易傳(chuan) 》呈現,張載論述,張栻堅持的“乾父坤母”,那才是“相生相養(yang) 之道”的承擔者、體(ti) 現者。朱子將經驗性的倫(lun) 理被提升到本體(ti) 的地位,自然就是天被從(cong) 本體(ti) 的位置上被放逐,“乾父坤母”的宇宙圖景自然亦隨之土崩瓦解。由此而來的一些列理論問題姑置不論,衛道最終導致這樣一個(ge) 結果豈不是事與(yu) 願違親(qin) 者痛仇者快麽(me) ?
三、朱張思想的差異
《知言疑義(yi) 》是朱子主持編撰的對湖湘學派奠基之作胡宏《知言》的批判。既然能給《知言》羅織八宗罪,顯然是把自己的理學體(ti) 係視為(wei) 標準參照。作為(wei) 胡宏弟子的張栻,必然跟朱子的理學體(ti) 係有著差別。不妨就從(cong) 兩(liang) 者對“心、性、情”的描述來看思想差異。
先來說“情”。朱子認為(wei) “情是心之用”、“性善情惡”,“存天理滅人欲”,二者對立;張栻接受師說:“天理人欲,同體(ti) 異用,同行異情”,區別在於(yu) 一個(ge) 看度量,一個(ge) 看目標效果。
其次,再來看“性”。朱子認為(wei) “性是理之總名”、“太極一理”、“性是心之理”,性是善的。他承接的是四書(shu) 的係統,其根本是孟子語境裏的“四端”強調道德屬性。張栻等湖湘學派所追求的乃是《易傳(chuan) 》裏的生生不息。認為(wei) “性無善惡”。“性”是一種可能性的,如一顆種子,具有生命性,“心以成性”強調“心”在“性”成為(wei) 一種“東(dong) 西”(something)的作用。意思是“性”是一種生命的可能性,跟種子一樣必須生根開花結果。“天地之心,生生不窮者也,必有春秋冬夏之節,風雨霜露之變,然後生物之功遂”,講的就是《文言》所謂“元者善之長,亨者嘉之會(hui) ,利者義(yi) 之和,貞者事之幹”,就是《中庸》所謂成己成物,參讚化育。胡宏說“天地之心,生生不窮者也”。張栻也說:“人之性,仁義(yi) 禮智四德具焉”,而仁作為(wei) “可以兼包”義(yi) 、禮、智的“四德之長”,正是“天地生物之心”。因此,它應該被理解為(wei) “命”、“性”、“仁”、“誠”,是一種“即存有即活動”的生命性存在。
最後,再來講“心”。朱子構建了四書(shu) 係統,尤其是《大學》《中庸》二書(shu) 章句為(wei) 朱子的思想核心。其思想特點是強調心—情關(guan) 係,他主張“心統性情”,“統”具有統合、包住之意。《朱子語類》中,他對心的描述包括“心包得已動未動”(指性與(yu) 情)、“心者主乎性而行乎情”、“心是做功夫處”。著重心的“平台性”,注重涵養(yang) ,把性養(yang) 好就可以了,不需要跟“天”有所勾連,強調“修身”,強調成就自身的完美人格,可以說朱子的提論體(ti) 係為(wei) “理——人(性-情)——人格”這就是他對湖湘學的批評為(wei) 什麽(me) 集中在“性無善惡”“察識為(wei) 先”與(yu) 不做工夫上。
張栻的思想特點為(wei) “心主性情”,傳(chuan) 承胡宏,強調心的認知功能—察識。心的“識仁體(ti) ”之認知功能其實並不是一般的理性認知,而是類似於(yu)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那種關(guan) 係中既理性又神秘的想象與(yu) 建構,並且具有特定的道德內(nei) 涵,即預設了天與(yu) 人的內(nei) 在聯係和道德屬性。《大學》的格物,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可以說既是對這一天人關(guan) 係預設及認知形式的繼承,又是對它的理論概括和總結。在這樣的天人關(guan) 係預設的作用下,人就克服個(ge) 體(ti) 性,不再把“修身”當作結果,而是當作成就一番大業(ye) 的重要一環,從(cong) 而成為(wei) 一個(ge) 大丈夫。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存在本身。這是一個(ge) 天人之學的架構,可描述為(wei) “天——人(性-心)——‘事’”。
將“天——人(性-心)——‘事’”的天人之學架構與(yu) 理學“理——人(性-情)——人格”加以對照,係統差異十分清楚。在湖湘學這裏,作為(wei) 仁之體(ti) 的天,其大德曰生,作為(wei) “天地之心”的仁隨著天生萬(wan) 物也成為(wei) 人的內(nei) 在稟賦即性。但這個(ge) “性”有待喚醒的(當然,“自誠明”的聖賢例外),察識為(wei) 先,“先識仁之體(ti) ”,就是將其喚醒,立為(wei) 正念。《中庸》的“誠之者人之道”也是這個(ge) 意思。《大學》的格物致知則可以理解為(wei) 察識的一種方式。
胡宏說“性為(wei) 待成”,“性立天下之本”。“成己成物”在最基礎的意義(yi) 上,意味著一種人格的建構,在“性-心”關(guan) 係中,心以知覺功能“盡性”,即將其潛在的可能性表達釋放出來,成就其自我人格隻是“成己”的第一步。“己立”、“己達”可說是第二步。在此基礎上,“己立立人,己達達人”,才是最高境界,即“參讚化育”、“與(yu) 天地參”。
綜上我們(men) 可以用一個(ge) 圖表來看兩(liang) 者的差異:
《易傳(chuan) 》的天道觀,《中庸》的心性論,《大學》的人生規劃,奠定了湖湘學的基本架構:生生之天以生物為(wei) 心,是即“仁之體(ti) ”;“天命之謂性者,大哉乾元,人與(yu) 物所資始也”,“於(yu) 人為(wei) 性,主於(yu) 性為(wei) 心”。所謂盡心,就是“率性立命,知天下而宰萬(wan) 物”,就是“成己成物”、“與(yu) 天地參”;“奉天而理物者,儒者之大業(ye) 也。”胡宏的“皇王大紀”、張栻的“經世紀年”與(yu) “史論”,都是這一經世理念與(yu) 情懷的表達與(yu) 寄托。他們(men) 的理想人格和人生是堯、舜、禹、湯、文王、孔子,是董仲舒。
為(wei) 什麽(me) 湖湘學在理學成為(wei) 主流之時還依然堅定儒家傳(chuan) 統的天人之學,也許是心懷天下、經世致用的湖湘精神對理學有所免疫。從(cong) 儒家思想體(ti) 係講,湖湘傳(chuan) 承的易傳(chuan) -春秋體(ti) 係,乃是儒門正宗,湖湘隻是在特定時間處境中守護傳(chuan) 承之地,今天應該回饋這個(ge) 民族複興(xing) 、文明自覺的時代,前提則是澄清它與(yu) 理學的關(guan) 係,超越那種理學分支說、湖湘地方文化說。重建張栻的文本脈絡,從(cong) 守成的湖湘學與(yu) 開新的理學這一關(guan) 係角度重新把握張栻與(yu) 朱熹之間的互動,可說是從(cong) 事這一工作的重要起點——不僅(jin) 是起點,甚至也是方向:如果將朱子的心性之學整合到孔子的天人之學框架是必然與(yu) 應然,那麽(me) ,就必須轉換視角從(cong) 張栻理解朱子,而不是像現在流行的那樣從(cong) 朱子理解張栻。因為(wei)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以朱子觀照張栻,意味著以工夫論之局部切割天人學整體(ti) ,以張栻觀照朱子,才可以開啟以天人學整體(ti) 吸納心性論成果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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