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wei) 什麽(me) 媽祖信仰誕生於(yu) 宋代莆田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於(yu) “我們(men) 都愛宋朝”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三月廿五日壬申

          耶穌2023年5月14日

我的家鄉(xiang) 在海邊，那裏幾乎每個(ge) 鄉(xiang) 裏都有一座“天後宮”，供奉媽祖。小時候並不知曉這神祇跟那神祇到底有什麽(me) 差異，也就不覺得媽祖跟其他神靈相比有什麽(me) 特別之處。

及長，了解到媽祖的一些掌故，知道曆史上媽祖確有其人，出生於(yu) 北宋初年福建莆田，姓林名默。據宋人廖鵬飛《聖墩祖廟重建順濟廟記》記載，媽祖“姓林氏，湄洲嶼人。初，以巫祝為(wei) 事，能預知人禍福”。另一本宋代筆記《莆陽比事》也稱：“湄洲神女林氏，生而神異，能言人休咎。死，廟食焉。”可知媽祖生前是一名“能預知人禍福”的女巫。身故之後被莆田民間供奉為(wei) 神女，又於(yu) 宣和年間被宋徽宗敕封為(wei) “順濟夫人”。此後，曆代帝王對媽祖多有冊(ce) 封，封號從(cong) “夫人”到“妃”再到“天妃”，最後晉升為(wei) “天後”。

不過我少年時受魯迅雜文影響，總以為(wei) 民間祭拜媽祖是“愚昧”、“封建迷信”的表現，而帝王敕封媽祖則是“愚民”的伎倆(lia) 。快到中年時，因為(wei) 潛心研究宋代曆史，心性沉了下來，見識與(yu) 閱曆漸長，才知道媽祖信仰的出現，實在可以說是中國人開創一個(ge) 前所未有的大航海時代的曆史見證。

在媽祖信仰出現之前，嚴(yan) 格來說，中國是沒有海神信仰的。雖然中國上古神話中也有海神，如《山海經》記：“東(dong) 海之渚中，有神，人麵鳥身，珥兩(liang) 黃蛇，踐兩(liang) 黃蛇，名曰禺虢。”但這些海神是否受到崇拜，華夏先民是否已形成一個(ge) 海神信仰體(ti) 係，很難判定。後來隨著佛教的傳(chuan) 入，在民間神靈譜係中也產(chan) 生了四大海龍王的神祇，但海龍王與(yu) 其說是海神信仰之神，倒不如說是農(nong) 業(ye) 社會(hui) 的陸上之神，你看海龍王被賦予“行雲(yun) 布雨”的神通，恰恰反映了農(nong) 業(ye) 社會(hui) 最關(guan) 心的問題：風調雨順、五穀豐(feng) 登。

應該說，中國社會(hui) 到了宋代，才產(chan) 生了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海神信仰，這一信仰的核心是祈求神靈庇護航海。除了莆田海神“湄洲神女”（媽祖）之外，宋代泉州還出現過“通遠王”海神，隻不過隨著媽祖獲得越來越多的信眾(zhong) 崇拜，“通遠王”信仰逐漸湮沒不聞。

為(wei) 什麽(me) 中國的海神信仰在時間線上產(chan) 生於(yu) 宋代，在地理空間上又出現在莆田？這當然不是“上帝擲骰子”的隨機現象，而是有著深刻的曆史原因。

（清代的媽祖雕像）

宋代是中國曆史上的大航海時代，也是海上絲(si) 綢之路的時間起點，盡管我們(men) 可以將海上絲(si) 綢之路的起源追溯到更早，漢代或者唐代，但不可否認，隻有到了宋代，這條海上絲(si) 綢之路才真正繁榮起來。

宋朝政府比任何王朝都重視商業(ye) 與(yu) 海上貿易，先後在廣州、泉州、杭州、明州、密州等重要港口城市設立“市舶司”，負責抽解（抽稅）、博買(mai) 部分進口商品、維護港口、發放“公憑”（貿易許可證）、禁止走私等事務，職能相當於(yu) 今日的海關(guan) 。中國的海商隻要到這些機構登記，領取“公憑”，便可以販運商貨出海。

憑著遙遙領先世界的造船技術、指南針技術與(yu) 豐(feng) 富的航海經驗，宋朝海商將他們(men) 的商船開至南洋群島，穿過馬六甲海峽，駛入孟加拉灣，然後入印度洋，經印度洋進入阿拉伯海與(yu) 波斯灣，再沿著阿拉伯半島海岸進入紅海。原來由阿拉伯商人控製航線的印度洋，在十一至十三世紀時，已成了大宋商船的天下。

宋朝也鼓勵海商招徠蕃商來華貿易，當時整個(ge) 大宋國的海岸線，北至膠州灣，中經杭州灣和福州、漳州、泉州金三角，南至廣州灣，再到瓊州海峽，都對外開放，與(yu) 西洋、南洋諸國發展商貿。宋政府還在泉州、廣州等港口城市設有蕃坊，供外國商人居住。又在蕃商集中居住的城市修建蕃學，供蕃商子弟入學讀書(shu) 。數百年後英國的馬戛爾尼使團向清朝的乾隆皇帝提出的通商請求，完全沒有超過宋代已經施行的開放政策。

因為(wei) 開放與(yu) 重商，宋代的海上貿易非常發達；同時，又由於(yu) 大海茫茫，風雲(yun) 莫測，海盜出沒，航海的商人不能不祈求於(yu) 神靈庇佑。虔誠的海神信仰因此應運而生。按記錄媽祖神跡的最早文獻——宋代《聖墩祖廟重建順濟廟記》的記載，宋人修建“順濟廟”（媽祖廟），便是為(wei) 了感恩媽祖救難護航、祈求媽祖庇佑平安：“（媽祖）其應如響，故商舶尤借以指南，得吉卜而濟，雖怒濤洶湧，舟亦無恙。”

成書(shu) 於(yu) 明代的《天妃顯聖錄》也收錄了多則媽祖護航的傳(chuan) 說，其中一則說：北宋年間，“季春有商三寶者，滿裝異貨，要通外國，舟泊洲前。”起航前祈祝：“神（指媽祖）有靈，此香為(wei) 證：願顯示征應，俾水道安康，大獲貲利，歸即大立規模，以答神功。”後海商“泛舟海上，或遇風濤危急，拈香仰祝，鹹昭然護庇。越三載，回航全安”。

宋代帝王敕封媽祖，也多為(wei) 表彰媽祖護航之功。如宣和五年（1123），宋徽宗賜莆田縣神女祠“順濟”匾額，“順濟”二字即是庇佑航海之意。宋朝敕封媽祖的次數至少有14次，其中8次敕封與(yu) 媽祖護航有關(guan) 。

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來說，朝廷對媽祖的敕封，恰恰是王朝政府對於(yu) 海上貿易的支持度的反映。敕封次數越多，顯示政府對海上貿易越重視；相反，如果很少敕封或幹脆不敕封，則表示政府不在乎海上貿易。我們(men) 來看明代，可以確證的敕封媽祖隻有一次，即永樂(le) 年間封媽祖為(wei) “護國庇民妙靈昭應弘仁普濟天妃”。這次敕封的背景正好是鄭和下西洋，“時太監鄭和使古裏、滿剌加諸番國還，言神多感應，故有是命”。之後明廷對媽祖再無敕封之舉(ju) ，盡管明代民間的媽祖信仰更為(wei) 普遍。民間信仰與(yu) 官方態度的背離，實際上跟明代政府不重視海上貿易、民間海上走私繁劇的社會(hui) 現實是相契合的。而在清初三十五年間，朝廷厲行海禁，也未有對媽祖進行任何敕封。

從(cong) 空間維度來看，媽祖信仰在莆田出現，也並非無緣無故。宋代的泉州港，是海上絲(si) 綢之路最重要的空間起點。莆田鄰近泉州，共享湄洲灣，北宋前期，莆田縣還一度隸屬於(yu) 泉州。所以說媽祖是泉州人也無不妥。泉州是宋代的港口城市，南宋時更成為(wei) 最為(wei) 繁榮的第一大港，每年的海上貿易額遠超其他港口。

南宋末鹹淳年間到過泉州的意大利商人雅各，在他的手記《光明之城》上這麽(me) 描述泉州港的繁勝：“這是一個(ge) 很大的港口，甚至比辛迦蘭(lan) 還大，商船從(cong) 中國海進入到這裏。……每年有幾千艘載著胡椒的巨船在這兒(er) 裝卸，此外還有大批其他國家的船隻，裝載著其他的貨物。就在我們(men) 抵達的那天，江麵上至少有15000艘船，有的來自阿拉伯，有的來自大印度，有的來自錫蘭(lan) ，有的來自小爪哇，還有的來自北方很遠的國家，如北方的韃靼，以及來自我們(men) 國家的和來自法蘭(lan) 克其他王國的船隻。”有一首宋詩用“漲海聲中萬(wan) 國商”來形容泉州港，並不是虛言。

（宋元人出海場景）

鄰近泉州的莆田本身也是一個(ge) 繁忙的港口城市，清代《湄洲誌》載：“宋紹興(xing) 二十七年秋，莆田東(dong) 五裏許有水市，諸舶所聚，曰‘白湖’。”白湖為(wei) 宋代莆田的一大港口。莆田的“遊商海賈，冒風濤、曆險阻，牟利於(yu) 他郡、外番”。海商的足跡遍及南洋，“舟行迅速，無有艱阻，往返曾不期年，獲利百倍”。他們(men) 揚帆出洋之時，要祭拜海神，祈求保佑。南宋詩人趙師俠(xia) 遊莆田，留有一首《訴衷情》小詞，其中便寫(xie) 道：“茫茫雲(yun) 海浩無邊，天與(yu) 水相連。舳艫萬(wan) 裏來往，有禱必安全。”

莆田人的媽祖信仰就是隨著海商的足跡而擴展開來的。北宋時期，媽祖信仰還隻是以湄州島祖廟為(wei) 中心，集中在湄州灣沿岸；然後沿海岸與(yu) 港口傳(chuan) 播，到南宋時，“妃祠遍於(yu) 莆，凡大墟市、小聚落有之”；南宋後期至元代，泉州、寧波、杭州、廣州乃至北方的煙台、天津等港口，都出現了媽祖廟，“神之祠不獨盛於(yu) 莆，閩、廣、江浙、淮甸皆祠也”；明初鄭和七下西洋以及明清的民間海商，更是將媽祖信仰帶到海外諸蕃國，如馬六甲的青雲(yun) 亭、檳城的廣福宮、吉蘭(lan) 丹的興(xing) 安宮，都是明清商民興(xing) 建的媽祖廟。但凡中國商船所到之處，都會(hui) 播下媽祖信仰的香火，從(cong) 朝鮮半島到日本列島，再到南洋群島，海上絲(si) 綢之路沿線的諸多國家，都有供奉媽祖的神廟。

媽祖是中國人開辟海上絲(si) 綢之路的保護神，也是中國大航海曆史的見證人。一些西方的學者以及中國的學舌者都將人類文明區分為(wei) 海洋文明（藍色文明）與(yu) 內(nei) 陸文明（黃色文明）：“西方文化是冒險的、擴張的、開放的、鬥爭(zheng) 的，這一切都孕育於(yu) 他們(men) 的海洋文化；而東(dong) 方文化是保守的、苟安的、封閉的、忍耐的，其原因在於(yu) 東(dong) 方文化孕育於(yu) 內(nei) 陸文化。”（王文洪《論黑格爾的海洋文化觀》）這顯然是對華夏文明的偏見，或者幹脆說就是無知。作為(wei) 一個(ge) 在1000年前就開辟了海上絲(si) 綢之路、誕生了媽祖—海神信仰的民族，開放的海洋文明內(nei) 在於(yu) 華夏曆史與(yu) 傳(chuan) 統之中。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