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ei) 聖外王的本來含義(yi)

作者：梁濤（國家社科基金·中國曆史研究院專(zhuan) 項課題20@WTC016前期成果，作者為(wei)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來源：《中華讀書(shu) 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十月初九日己未

          耶穌2022年11月2日

今人談論儒學，往往喜用“內(nei) 聖外王”一語，認為(wei) 儒學即內(nei) 聖外王之學。但需要說明的是，“內(nei) 聖外王”出於(yu) 《莊子·天下》篇，本是一個(ge) 道家術語，其內(nei) 涵和語義(yi) 主要反映的是道家思想。這樣，內(nei) 聖外王如何由一個(ge) 道家術語轉變為(wei) 儒家用語？ 期間經曆了怎樣的演變過程？ 語義(yi) 又發生了哪些變化？ 便是一個(ge) 值得認真研究的問題。限於(yu) 篇幅，本文主要對內(nei) 聖外王的本意做出考察。

一、內(nei) 聖外王反映的是道家黃老派的思想

內(nei) 聖外王一語雖然出自《莊子·天下》篇，但並非反映的莊子的思想。《莊子》一書(shu) 內(nei) 容比較複雜，傳(chuan) 統上將其分為(wei) “內(nei) 篇”“外篇”“雜篇”三個(ge) 部分，學術界一般認為(wei) “內(nei) 篇”主要代表莊子的思想，而“外”“雜”篇則包含了莊子後學的思想。劉笑敢教授按照思想傾(qing) 向將“外”“雜”篇分為(wei) 三個(ge) 部分：述莊派、無君派和黃老派，將《天下》篇歸於(yu) 黃老派的作品（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修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尤參見第三章“《莊子》外雜篇的分類”及第九章“莊子後學中的黃老派”），為(wei) 我們(men) 理解《莊子》內(nei) 聖外王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眾(zhong) 所周知，黃老與(yu) 莊子雖然都屬於(yu) 道家，但在思想、主張上有較大差別。如果說莊子主要反映了士人、知識分子對君主統治的消極反抗，那麽(me) ，黃老則從(cong) 逃避現實轉向積極參與(yu) 現實，表現出對政治實踐的積極參與(yu) 和熱切關(guan) 注。就莊子而言，不可能有內(nei) 聖外王的理想，黃老由於(yu) 吸收了儒墨名法諸家的思想，表現出兼容並蓄的學術傾(qing) 向，形成以道家為(wei) 主而融合儒法的黃老思想，其提出內(nei) 聖外王則是完全可能而且合理的。

司馬談稱黃老道家“其術以虛無為(wei) 本，以因循為(wei) 用”，前者指黃老道家在超越的層麵要求明乎天地之德，達至虛靜恬淡寂漠無為(wei) 的境界；後者指在經驗的層麵要“以因循為(wei) 用”，“循名究理”。由於(yu) 黃老派“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將仁義(yi) 、尚賢、形名、賞罰等納入其思想中，故在突出虛靜、無為(wei) 之體(ti) 的同時，也承認仁義(yi) 、形名的作用，既講天地之德，大本大宗，又講緣理而動，因循為(wei) 用；既講虛靜恬淡寂漠無為(wei) ，又講“王天下”“畜天下”，《天下》篇的內(nei) 聖外王應放在這一背景下去理解。

二、《莊子·天下》篇“內(nei) 聖外王”的含義(yi)

黃老道家的兩(liang) 個(ge) 特點“以虛無為(wei) 本”和“以因循為(wei) 用”，這在《天下》篇中也有體(ti) 現。如《天下》提到聖、王時稱：“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yu) 一。”這個(ge) “一”就是世界的本源，就是道。聖、王之為(wei) 聖、王就是他們(men) 把握了道，認識了道。另外一個(ge) 值得注意的是，《天下》篇不是隻談聖或王，而是同時提出了天人、神人、至人、聖人、君子、百官、民七種人，內(nei) 聖外王雖然主要是針對聖人而言，但也涉及其他幾種人。其中，天人、神人、至人代表了莊子的理想人格，其特點是與(yu) 天為(wei) 一，超然物外，齊同生死，逍遙自在。聖人位於(yu) 天人、神人、至人之後，從(cong) 境界上看，似乎低於(yu) 後者，但聖人也是得道之人，能夠“兆於(yu) 變化”，預見事物的變化。既“以虛無為(wei) 本”，又“以因循為(wei) 用”；既“虛靜恬淡寂漠無為(wei) ”（《天道》），又窮神知化，經綸天下；既是內(nei) 聖，又是外王。這樣的聖人顯然是黃老派理想人格的代表，指理想的君上、侯王等。在七等人之中，聖人“上通於(yu) 天人、神人、至人，下通於(yu) 君子，更下而又以齒百官、理萬(wan) 民”（ 顧實：《〈莊子·天下篇〉講疏》，載張豐(feng) 乾編：《莊子天下篇注疏四種》，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頁），實居於(yu) 中樞地位。君子“以仁為(wei) 恩，以義(yi) 為(wei) 理，以禮為(wei) 行，以樂(le) 為(wei) 和”，是儒家理想人格的體(ti) 現。百官處於(yu) 國家的官僚組織中，國家以法的形式確定官職的名分，然後以官職的名分為(wei) 標準，考察官員的政績，做出升降取舍的決(jue) 定，更多反映的是法家的思想。至於(yu) 民，則以謀生為(wei) 急，關(guan) 注的是衣食蓄養(yang) 的實際問題，是百官治理也是服務的對象。

《天下》篇提出七種人說明其所謂內(nei) 聖外王，並非如後世所理解的是由聖人一人來完成的，而是由以上七種人或至少是百官以上者共同實現、完成的。隻不過聖人在其中居於(yu) 承上啟下的核心地位，而聖人之所以能夠做到內(nei) 聖外王，也並不是因為(wei) 其乾綱獨斷，事必躬親(qin) ，而是因為(wei) 其“因循為(wei) 用”，虛靜無為(wei) ，既尊重天人、神人、至人的特殊智慧，又發揮君子的教化功用，也借用百官的治理才能，這才是黃老派聖人觀的體(ti) 現。故聖人不必事事有為(wei) ，隻須秉“本”執“要”，不可陷入細枝末節之中，而將後者交予臣下去完成，這樣就可以避免“主勞而臣逸”，做到“無為(wei) 而天下功”。《天下》篇雖然提出內(nei) 聖外王之道，但又感歎“故內(nei) 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wei) 其所欲焉以自為(wei) 方”。認為(wei) 後人已不理解內(nei) 聖外王之道，或僅(jin) 僅(jin) 了解其中的一個(ge) 方麵，無法窺見其思想的整體(ti) 麵貌。

三、內(nei) 聖外王要點概述

根據以上分析，《莊子·天下》篇的內(nei) 聖外王具有以下要點：（一）內(nei) 聖外王反映的是道家黃老派的思想，其中“內(nei) 聖”主要指“以天地為(wei) 宗”，指一種超脫物外，逍遙自在的精神境界；而“外王”則是指通過“因循為(wei) 用”，君無為(wei) 而臣有為(wei) 所達到的“海內(nei) 歸”“天下服”的具體(ti) 事功。內(nei) 聖主要是對莊子思想的繼承，外王則來自老子的“無為(wei) 而無不為(wei) ”，但又“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將君子、百官等包括進來，以仁義(yi) 、禮法、刑名等作為(wei) 治國的具體(ti) 手段，體(ti) 現了黃老派的思想特點。

（二）對於(yu) 內(nei) 聖與(yu) 外王的關(guan) 係，《天下》篇是以內(nei) 聖為(wei) 本，外王為(wei) 末，認為(wei) “明白於(yu) 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一心定而萬(wan) 物服”，強調“本在於(yu) 上，末在於(yu) 下”，具有舉(ju) 本統末的思想傾(qing) 向。但由於(yu) 黃老派主張“因循為(wei) 用”，強調尊重客觀治理之道，反對君主對臣下、民眾(zhong) 作過多幹預，要求君子“以仁為(wei) 恩，以義(yi) 為(wei) 理，以禮為(wei) 行”，百官“以法為(wei) 分，以名為(wei) 表，以參為(wei) 驗，以稽為(wei) 決(jue) ”，故仁義(yi) 、禮法、形名等“末度”即具體(ti) 的原則、法度在外王的實踐中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由內(nei) 聖而外王，不是直通而是曲通，是內(nei) 聖通過仁義(yi) 、形名等“末度”而達至外王，即虛靜無為(wei) 的“本數”須“係於(yu) 末度”，落實於(yu) 或通過具體(ti) 的法度、法則來實現和完成。

（三）內(nei) 聖外王的主體(ti) 不是一，而是多，這點與(yu) 後世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根據《天下》篇，雖然聖人在天人、神人、至人、聖人、君子、百官、百姓等七種人中居於(yu) 核心地位，但“內(nei) 聖外王之道”需要七種人共同參與(yu) 方可真正實現和完成。如果借用胡適的用語，將黃老派的政治設計稱為(wei) “虛君的丞相製”或“虛君的責任內(nei) 閣製”的話（胡適：《讀〈讀呂氏春秋〉》，《胡適文存三集》卷三，黃山書(shu) 社1996年版，第191頁），那麽(me) ，聖人相當於(yu) 虛位之君，是上無為(wei) 而下有為(wei) 、君無為(wei) 而臣有為(wei) 之王，其上通天人、神人、至人，下達君子、百官乃至於(yu) 民，將七種人結為(wei) 一有機整體(ti) ，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天人、神人、至人的存在，表明《天下》篇的政治設計還有宗教性的考慮，天人、神人、至人的地位類似於(yu) “大祭司”，他們(men) “遊乎四海”、超脫利害，樹立起“無己”“無功”“無名”的人生境界和理想，對內(nei) 聖外王的實現同樣發揮著積極作用。君子、百官屬於(yu) “責任內(nei) 閣”，他們(men) “以仁為(wei) 恩，以義(yi) 為(wei) 理”，“以法為(wei) 分，以名為(wei) 表”，各盡其能、各守其責，是“有為(wei) ”的臣下和賢能。甚至可以說民也是內(nei) 聖外王不可忽略的一環，蓋古之民“以事為(wei) 常，以衣食為(wei) 主”，是“見素抱樸，少思寡欲”之民，而非“昭昭”“察察”之民也。故根據《天下》篇的內(nei) 容，內(nei) 聖指虛位之君（聖人），但由於(yu) “政教分離”，又包括了“大祭司”（天人、神人、至人）；外王則指“責任內(nei) 閣”（君子、百官）。而聖人的特殊性在於(yu) ，不僅(jin) 有內(nei) 聖之德，同時也因為(wei) 其虛靜無為(wei) ，無為(wei) 而無不為(wei) ，建立起外王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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