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崗】“拔本塞源”論:陽明先生的良知政治思想

欄目:思想探索
發布時間:2022-06-25 21:4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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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懷崗

作者簡介:劉懷崗,男,民間儒生。

“拔本塞源”論:陽明先生的良知政治思想

作者:劉懷崗

來源:作者賜稿伟德线上平台發布

 

陽明先生在青年時期,年輕氣盛,積極參加京城的文章詩會(hui) 團體(ti) ,針砭時事,不放過任何一個(ge) 反抗強權的機會(hui) 。最終在一次拯救同僚的行動中,遭到宦官劉瑾的報複迫害,被流放到貴州龍場(今貴州省修文縣)。經過一路的顛沛流離,到達龍場,陽明先生所麵對的是萬(wan) 山叢(cong) 棘、氣候環境異常惡劣的生存環境。從(cong) 昔日的京城官員到邊遠小吏,自從(cong) 前的世家公子到流落蠻荒的失勢罪人,巨大的落差,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沉重的打擊。然而,陽明先生的異人之處,正在於(yu) 身處困境,既不怨天尤人,又不自暴自棄,而是反躬自省。孟子雲(yun)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於(yu) 是日日洞中靜坐,省察克治,終於(yu) 悟得“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yu) 事物者,誤也。”這就是陽明先生龍場悟道體(ti) 悟良知的大致經過。孔子曰:“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陽明先生居夷處困而悟得良知在我,可謂“困而知之”的至高典範。

 

良知之學,固然是以心性為(wei) 本,然而並非囿於(yu) 心性而止,而是以良知格正事事物物,以及天下之事事物物。良知,正是一身的主宰,主宰不明,那麽(me) 所接觸應對的事事物物,就不可能得正;因此,致良知才是根本要害。由此,陽明先生體(ti) 會(hui) 到從(cong) 前的憤世嫉俗,雖然或許出發點是好的,但是發錯了力。因為(wei) 亂(luan) 世惡人(亂(luan) 世惡人即屬於(yu) 陽明心學中“物”的範疇)不會(hui) 因為(wei) 我的憤世嫉俗而變成善,反而會(hui) 在憤世嫉俗的逐浪之中使良知愈加障蔽,使聖學根本更加模糊。隻有以我虛靈不昧之良知,應接一切事事物物,才能使事事物物皆歸於(yu) 正,這正是心外無物的道理。

 

自從(cong) 悟得良知乃吾性自足,陽明先生便不再積極針砭時弊,而是以弘揚良知之學為(wei) 己任。然而這並非脫離政治、不問世事,而是以正確的、符合天理的方式參政。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wei) 政?”子曰:“書(shu) 雲(yun) :‘孝乎惟孝,友於(yu) 兄弟,施於(yu) 有政’,是亦為(wei) 政,奚其為(wei) 為(wei) 政?[1]”陽明先生以良知之學行教,正是以孔子的方式為(wei) 政。

 

喚醒世人的良知,使得世人不再遊離於(yu) 逐物遠性之地,從(cong) 而使得天下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各得其所,這正是陽明先生的政治思想所在。而“拔本塞源”論,便是陽明先生政治思想之集中體(ti) 現。

 

“拔本塞源”論是陽明先生《答顧東(dong) 橋書(shu) [2]》的最後一部分內(nei) 容。陽明先生在講說良知之學之初,時人多不理解,認為(wei) 解決(jue) 世間問題還是必須即事明理,致良知不過是牽合空虛之說。當時的顧東(dong) 橋致陽明先生的書(shu) 信,便持此一看法。對此,陽明先生不厭其煩,就顧東(dong) 橋之質疑一一書(shu) 麵作答。答至最後,深感世人迷惑於(yu) 邪說甚深,不得已乃拈出“拔本塞源”論,冀解大惑。陽明先生說:“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yu) 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惑於(yu) 異端邪說而猶自以為(wei) 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yu) 一時,終將凍解於(yu) 西而冰堅於(yu) 東(dong) ,霧釋於(yu) 前而雲(yun) 滃於(yu) 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yu) 天下之分毫也已。”拔本塞源,便是要從(cong) 根本上解決(jue) 世人對聖人真學問的誤解。

 

茲(zi) 錄陽明先生“拔本塞源”論全文,以具體(ti) 揭明陽明先生之政治思想。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nei) 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qin) ,莫不欲安全而教養(yang) 之,以遂其萬(wan) 物一體(ti) 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yu) 聖人也,特其間於(yu) 有我之私,隔於(yu) 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複其心體(ti) 之同然。

 

“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是陽明先生良知之學的核心思想之一,也可以說是陽明先生政治思想的核心。“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便是良知之教。此一思想與(yu) 春秋經的“大一統”思想如合符契。何邵公對“大一統”的解釋是:“繼天奉元,養(yang) 成萬(wan) 物。[3]”這便是“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是自古聖人傳(chuan) 續不絕的為(wei) 政出發點,舍此之外,皆是利欲心,其德不配為(wei) 政。

 

“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yu) 聖人也”,這是說初民皆具聖人氣象,也就是說堯舜之民,人人自良知而行,無所障蔽。陽明先生為(wei) 了說明常人之良知與(yu) 與(yu) 堯舜孔子之良知無異,而發有著名的“聖人精金”說。陽明先生說:“聖人之所以為(wei) 聖,隻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wei) 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4]”然而常人畢竟與(yu) 堯舜孔子不同,其不同之處並不在於(yu) 良知有差別,而是才力之不同,猶如黃金之有輕有重。如果常人是一兩(liang) 二兩(liang) 黃金,那麽(me) 堯舜孔子是萬(wan) 兩(liang) 黃金。雖然輕重有所不同,然而均為(wei) 足色黃金,也就是說良知是相同的。而常人之良知與(yu) 堯舜孔子之良知相同,這正是“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的基礎,也即是陽明先生政治思想成立的基礎。

 

人的良知本來清明,隻是後來“間於(yu) 有我之私,隔於(yu) 物欲之蔽”,導致良知障蔽,這才需要堯舜孔子先覺者起而行教,以行“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政,“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複其心體(ti) 之同然。”這是政教所以興(xing) 起的緣由,即:一方麵是人的良知障蔽,一方麵是聖王仁心良知之自然流行。若無聖王仁心良知生生,則亦不可能有真正意義(yi) 上的教化。這就是蔣先生“聖王再興(xing) [5]”說的根本。聖王起而推其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以教天下,使天下之人人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複其心體(ti) 之同然,如此,天理流行大暢而無所壅塞,這便是堯舜之治,這便是大道之行。這是陽明先生的政治理想,也是所有聖賢君子的政治理想。

 

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qin) ,君臣有義(yi)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

 

聖王政教的根本,就是“允執厥中”。“中”就是天理良知,“允執厥中”就是誠允以行,不失天理,一切作為(wei) 皆自良知發出,而不是起“意”妄作、隨“意”逐物。堯、舜、禹以“允執厥中”相授受,《論語》所記載的大同小異:“堯曰:‘谘!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6]”孔門亦以“允執厥中”行教,《中庸》雲(yun)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喜怒哀樂(le) 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wan) 物育焉。”這便是良知之教,這便是“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政教必須不偏離這一根本,允執厥中。

 

政教的根本是天理良知,是“允執厥中”;政教的節目,也就是具體(ti) 表現,便相應地為(wei) 襄讚天理流行。襄讚天理流行,是智者利仁之事[7]。天理良知是仁,聖王導天理良知流行於(yu) 人道就是義(yi) 。天理流行而為(wei) 人道,以成五倫(lun) 之義(yi) ,即“父子有親(qin) ,君臣有義(yi)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父子有親(qin) ”,是人之所以為(wei) 人之義(yi) 。至於(yu) 禽獸(shou) ,父子不相識,安在乎仁?因此,“父子有親(qin) ”之義(yi) ,正是天理流行於(yu) 人之根本。以“親(qin) ”義(yi) 係於(yu) 父子之倫(lun) ,方有人道可言。因此,“父子有親(qin) ”,便是人道之始。聖王之教,天理流行自“父子有親(qin) ”始,仁及尊卑上下,然後有國,這便是“君臣有義(yi) ”。因此,人倫(lun) 之本建於(yu) “親(qin) ”之上,邦國因於(yu) “義(yi) ”而存在。“夫婦有別”,亦即男女有別,因有別而相敬,能相敬則不相褻(xie) 亂(luan) 。因親(qin) 而有尊,因別而生敬,尊與(yu) 敬,是人道之大端,亦即政道之大端,禮樂(le) 之梁柱。因於(yu) 相敬,故而同姓不婚,異姓聯姻,仁之流行更加廣大,這是禮的根本。“長幼有序”,然後才有“緜緜瓜瓞[8]”,使得仁之流行至於(yu) 久遠成為(wei) 可能,這是智之義(yi) 方。至於(yu) 信及朋友,莫非天理普遍之流行也。

 

子曰:“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聖王以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為(wei) 天下之大本,其節目發為(wei) “父子有親(qin) ,君臣有義(yi)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倫(lun) 之義(yi) ,為(wei) 天下之達道。隻有行此道,才可以保證天理流行無阻,而無一民不得安生。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以來一脈相承,千萬(wan) 年堅守不易。陽明先生之政治思想,祖述堯舜,本乎此天下之大本、天下之達道,這就是“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義(yi) 之所在。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wei) 教,而學者惟以此為(wei) 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xi) ,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nong) 、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wei) 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qin) ,弟其長,信其朋友,以複其心體(ti) 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yu) 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

 

信得過良知,相信人人之良知皆“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yu) 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這是政教之所以可行的根本。王道之世,人人皆自覺勤勉精進於(yu) 人所同者,所擁護的隻有良知,所向慕的隻有德性。因此,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士農(nong) 工商,雖其職業(ye) 有所不同,其心則一致,皆是良知之自然流行,人人都沐浴在如此和煦春風之中,這便是生活的真諦。而一旦心被外物客氣所轉,良知障蔽,形成“意見”,天理之流行便被隔斷,邪氣趁機僭入,生活便很容易被打亂(luan) ,人將陷入被邪道驅使之境地。這就像一個(ge) 健康的身體(ti) ,鈣質均衡分布。而一旦身體(ti) 鈣質不均,就會(hui) 造成一方麵骨質缺鈣,一方麵骨質增生的現象。失去生活的社會(hui) ,與(yu) 此類似,大部分人“缺鈣”,少數人“骨質增生”,這便是不均的表現,社會(hui) 其實處於(yu) 各種“權閥”、“財閥”的驅使之下。隻有王道之下,良知普遍清明,天理普遍流行,才可能實現均平。

 

“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這裏提到的聞見、記誦、辭章、功利,便是“物”。陽明先生在答徐曰仁問時,說:“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ti) 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9]”這是自天理良知自然發用上說。良知澄明之人自然可以以良知體(ti) 物,所謂“率性之謂道”。然而一旦率性之幾不能“允執厥中”,那麽(me) 由心體(ti) 物的良知自然發用,就會(hui) 逆轉而為(wei) 人被物化的良知障蔽狀態,這就是《樂(le) 記》所說的“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人被物轉,便會(hui) 生出許多“意見”來,被“意見”牽著走,而失卻由良知自然發用的生活。這,便是陽明先生畢生致力於(yu) 扭轉的謬見俚俗。而通過教化,恢複唐虞三代之善政,使得人人生活於(yu) “性分之所固有”,便是陽明先生的政治理想。而堅守此理想而不移的,正在於(yu) 對良知的切身體(ti) 悟而深信不移。

 

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wei) 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yu) 禮樂(le) 、長於(yu) 政教、長於(yu) 水土之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yu) 學校之中。迨夫舉(ju) 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wei) 輕重、勞逸為(wei) 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yu) 煩劇而不以為(wei) 勞,安於(yu) 卑瑣而不以為(wei) 賤。

 

對良知之學持懷疑態度的,大多誤以為(wei) 良知之學重內(nei) 而遺外,對此陽明先生多有反覆辨明,良知之學即內(nei) 即外,心物一體(ti) ,無內(nei) 外之分,體(ti) 物而不可遺。陽明先生於(yu) 此處不僅(jin) 從(cong) 另一角度說明了良知不遺外,更進一步揭示了政教的一個(ge) 重要原則:政教應當致力於(yu) 人所同者,而不可舍本逐末求乎人所異者。人所同者,便是良知。人所異者,便是知識技能。致力於(yu) 人所同者,則人所異者皆可以各致其才而盡其用。

 

成德,便是致良知。“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wei) 事”,便是政教致力於(yu) 人所同者。一個(ge) 好的社會(hui) ,善的社會(hui) ,是人人以良知為(wei) 同,而才能各異。由此,才可以人人各安其職,各盡其能。對於(yu) 有才能之人,“舉(ju) 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那麽(me) 能人便不至於(yu) 馳逐於(yu) 功利之中,而陷溺於(yu) 物化之地。“舉(ju) 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揭示了善政應當遵循的兩(liang) 大原則:一是能發明良知,也就是順應天理良知,唯德是舉(ju) ;二是克用才能,使有才能之人可以終身居其職而不易。做不到這兩(liang) 個(ge) 原則,就容易墮落至於(yu) 驅民馳逐於(yu) 功利的惡政。

 

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qin) 。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nong) 、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ye) ,以相生相養(yang) ,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幷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le) ,而不恥於(yu) 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故其精神流貫,誌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屙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cong) ,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複心體(ti) 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yu) 論也。

 

所謂善政,是可以人盡其才,而無有錯位的。才力淺的,可以安於(yu) 其所從(cong) 事的職業(ye) ,不致於(yu) 希高慕外。才力深的,可以“出而各效其能”,以濟天下。而無論才力深淺,皆能“精神流貫,誌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一個(ge) 善政社會(hui) ,其良知德性是人人共同的土壤,而才能則是百花齊放。人人可以憑自己的興(xing) 趣誌向養(yang) 成自己的才能,使才能得到自由發揮。而各自的才能表現雖然不同,但“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這就是“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的終極表現。

 

因此,人才不必由國家刻意培養(yang) ,在良知善政之下,人自然恥其不能,而自勉精進於(yu) 才能。就像堯舜之朝的皋陶、夔、稷、契,均是因其本來之才而受到舉(ju) 用,而非事先培養(yang) 而成。刻意培養(yang) ,未有不拔苗助長的,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因此,善政執政的重點,應該是著力於(yu) 人所同者,而非強製於(yu) 人所不同者。人所同者,天理良知也。人所不同者,才能也。正是因為(wei) 知識才能是個(ge) 人才華的自由發揮,不應該受到幹涉,所以說“知識技能,非所與(yu) 論也”。如果一個(ge) 社會(hui) ,悖其道而行之,著力於(yu) 人所不同者,而無視於(yu) 人所同者,那麽(me) 這樣的社會(hui) ,短期內(nei) 或許可以靠強力維係,必然不可能長久。

 

記得小時候在農(nong) 村生活,如果一家需要蓋房子,那麽(me) 同村會(hui) 做土坯的就會(hui) 帶著他的石錘來幫搗土坯,會(hui) 砌墻的就會(hui) 帶著他的瓦刀來幫砌墻,會(hui) 木工的就會(hui) 帶著他的刨子鋸子來幫做梁柱門窗,其他沒有手藝的就過來幫搬的搬、挑的挑,總之就是各人都可以自然貢獻其所擅長的才能手藝,當成自己家的事來做,這就是“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

 

陽明先生在此指出的“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cong) ,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複心體(ti) 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yu) 論也”,就是政教應當遵循的基本原則:致力於(yu) 人所同者,而非求乎人所異者。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猖。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複以此為(wei) 教,而學者不複以此為(wei) 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yu) 外,以內(nei) 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qing) 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zheng) 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yu) 禽獸(shou) 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

 

如果以道為(wei) 標準來劃分曆史時代,那麽(me) 堯舜是帝道時代,夏商周是王道時代,三代以後秦漢以降是霸道時代。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裏,文王以百裏。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10]”陽明先生所說的“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yu) 外,以內(nei) 濟其私己之欲”,就是孟子說的“以力假仁者霸”。

 

霸道有兩(liang) 個(ge) 特點:一是必然追求成為(wei) 大國,二是隻能以力服人,做不到讓人心悅誠服。霸道之世,政教不從(cong) 天理良知出,而是由“意”發出。意有誠有不誠,遇到能大體(ti) 誠意的明君,政治就會(hui) 清明一些,而對於(yu) 不知誠意為(wei) 何物者,政治就不可預期了。這樣的政治,人所同的天理良知得不到培護,人所不同的才能技藝無所用處,自然也很難得到自由發揮;這樣的社會(hui) ,人心馳騖,得權勢者必然貪汙橫行,鄉(xiang) 野也必然是惡霸地痞猖獗。這種現象,不僅(jin) 使在下之民遭受苦難,同樣也危及在上之君,貪官惡霸往往是君民同所憤恨的對象。因此一旦貪官惡霸被正法,民眾(zhong) 便“歡虞如也[11]”,感恩戴德,奔走相告。民對君的感情於(yu) 是更加深厚,更加擁護,然而等平靜下來,便一切照舊。

 

貪官惡霸現象屢禁不絕、屢殺不盡的根源,恰恰在於(yu) 所行的是霸道而非王道。霸道體(ti) 製之下,人所同的天理良知得不到培護,蔽而不申,自然是禽獸(shou) 之道橫行,而人道往往被壓製。“既其久也,鬥爭(zheng) 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yu) 禽獸(shou) 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這種現象,就是良知障蔽的普遍表現,它可以解釋一切不可理喻的“野蠻戰勝文明”的現象。要知道,良知是有力量的。良知的力量,“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隻有建立在良知之上的政治,才可以征服一切野蠻。

 

然而霸道之所以能維持,在於(yu) 其一方麵假行仁義(yi) 以惑眾(zhong) ,“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yu) 外”,一方麵假借民心以成己之私,屢行小惠以博取民眾(zhong) 的擁護。子產(chan) 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濟人於(yu) 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為(wei) 政。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避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為(wei) 政者,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12]”“惠而不知為(wei) 政”,這是霸道的通病。王道之下,人人由良知而行。而霸道之下,在位者長行小惠,民眾(zhong) 便不再知有良知,而唯在位者之意是從(cong) ,因此富強之說、傾(qing) 詐之謀、攻伐之計任意興(xing) 起,“一切欺天罔人”。行小惠而壞大義(yi) ,這恰恰是三代以降往往被稱譽為(wei) 政治清明的表現,卻不知早已偏離聖學遠甚。人治不免於(yu) 意必固我。以良知教,行良知之政,使得人人“複心體(ti) 之同然”,人人由良知而行,主宰於(yu) 良知,而非被人主宰。摒棄人治,普遍發明良知,從(cong) 而恢複堯舜之治,這就是陽明先生達致政治理想的仁術。

 

世之儒者,慨然悲傷(shang) ,搜獵先聖王之典章法製,而掇拾修補於(yu) 煨燼之餘(yu) 。蓋其為(wei) 心,良欲以挽回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傳(chuan) 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習(xi) 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複於(yu) 世者,僅(jin) 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可複覩。於(yu) 是有訓詁之學,而傳(chuan) 之以為(wei) 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wei) 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wei) 麗(li) 。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力於(yu) 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wan) 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歡謔跳踉、騁奇鬥巧、獻笑爭(zheng) 妍者,四麵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惚,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sang) 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ye) 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yu) 其說,而終身從(cong) 事於(yu) 無用之虛文,莫自知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wei) 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ye) 而止。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xi) ,愈趣愈下。其間雖嚐瞽惑於(yu) 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嚐折衷於(yu) 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yu) 今,功利之毒,淪浹於(yu) 人之心髓而習(xi) 以成性也幾千年矣!

 

不明良知之學,則雖欲挽救世道,不僅(jin) 枉費心力,更多情況下反而會(hui) 助紂為(wei) 虐。蔣先生說,世之儒者,仁心擔當很容易做到,氣魄擔當也不難,難的是義(yi) 理擔當。義(yi) 理不明,便可能連良知的門也望不到,雖依於(yu) 仁心氣魄,所為(wei) 所行難免意必固我,反而越來越使得聖學模糊不清,似是而非。到頭來解決(jue) 不了問題,隻好引進其他學術思想,眾(zhong) 說紛紜,於(yu) 是人民人心成了各家各派群起角力之場域。到這地步,民眾(zhong) 淪為(wei) 執牛耳者之利淵,人已不成其為(wei) 人,更不用說良知了。世道淪落如此,與(yu) 天下之人皆相視如一家之親(qin) 的堯舜之治,已不啻千裏萬(wan) 裏。

 

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zheng) 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le) 者,又欲與(yu) 於(yu) 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wei) 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嚐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wei) 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良知泯失,則良治善政亦不可得,於(yu) 是人人生而自危,難免於(yu) 向利而生。孔子曰:“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13]”施政均平,使得天下人人居處安和,這是王道政治的基本要求。要做到如此,隻有致良知,行“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理於(yu) 天下。發政施為(wei) ,能做到“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充遍,就是“均”;使民養(yang) 生送死無憾,就是“安”。政均而教安,天下人人甘之若飴,雖有大誘深惑不可動其心,權勢名利自然見恥。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誌,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wei) 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wei) 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wei) 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wei) 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難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wan) 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jue) 江河,而有所不可禦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xing) 起者,吾誰與(yu) 望乎?

 

“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xing) 起者,吾誰與(yu) 望乎?”陽明先生此語雖為(wei) 勉勵君子而發,然直與(yu) 孟子“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之氣概相同。大概龍場悟道之初,陽明先生尚著意於(yu) 生死焦慮[14],至此已然擴充良知之學至於(yu) 政治焦慮、曆史文化焦慮[15],從(cong) 而形成其以良知為(wei) 本的政治思想。此一政治思想,遠紹堯舜,直承孔子,可稱之為(wei) “良知政治思想”。對於(yu) “良知政治思想”,陽明先生深信雖處“功利之毒,淪浹於(yu) 人之心髓而習(xi) 以成性也幾千年矣”以下,雖麵對的是人人不解而極度“勞苦而繁難”之世,“而良知之明,萬(wan) 古一日”。

 

陽明先生的政治思想,以致良知為(wei) 根本一貫之道,以“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為(wei) 統係,以天下一家、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流行,而無人己之分、物我之間為(wei) 終極目標。如此,天下人人皆能行乎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yu) 外者。如此,功利之毒自然無所入間,民安而物美,萬(wan) 般百為(wei) 皆可得而興(xing) 。然而,將良知之學推行於(yu) 天下,不可能像平時教訓弟子那般,人人啟發之以精微、示之以心性工夫,必須有賴於(yu) 政教施為(wei) 。具體(ti) 就是以“允執厥中”為(wei) 根本,以“父子有親(qin) ,君臣有義(yi)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倫(lun) 之義(yi) 為(wei) 節目。由是可知,陽明先生所提倡之良知之教,實屬“時義(yi) 之大”。良知之教與(yu) 良知政治思想合驅並行,則堯舜王道之治可期。

 

良知政治思想的核心重點,在於(yu) 通過政教,以“複其心體(ti) 之同然”。這其實就是蔣先生以“政治儒學”保證“心性儒學”之說的先聲,所謂“先聖後聖,若合符節”。然而有一點是陽明先生對於(yu) 政治思想的獨到貢獻,這一原則雖堯舜孔子複起,亦不可易。這一原則就是:政教應當致力於(yu) 人人所同之上,而非人人相異之上。人人所同,就是天理良知,聖賢與(yu) 常人的良知並無二致。人人所異,就是才能秉賦。政教致力於(yu) 人人所同的天理良知,“允執厥中”,是政均人和的根本。隻有政均人和,才能使人人所異的才能秉賦得到自由發揮。政教致力於(yu) 人人所同的天理良知,才可以避免以“君意”、“民意”、“權意”、“閥意”幹政,從(cong) 而避免各種主觀臆斷的人治,由此才可以避免使得人民淪為(wei) “君意”、“民意”、“權意”、“閥意”等等非法政權下的良知障蔽的奴隸,從(cong) 而使得人人可以成為(wei) 真正意義(yi) 上的良知人、自由人。若心體(ti) 同然之良知不明於(yu) 世,那麽(me) 再滄海桑田,君權換了民權,隻是風景不同罷了。

 

劉懷崗 夏曆壬寅歲五月望

西元2022年6月14日於(yu) 深圳


注釋:
 
[1] 見《論語·為政第二》。
 
[2] 見《傳習錄中》
 
[3] 見《春秋公羊傳注疏》“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傳文何休注。
 
[4] 見《傳習錄上》,陽明先生答希淵問。
 
[5] 見蔣慶先生《政治儒學默想錄》一書,或發表於伟德线上平台的“聖王再興說”一文。
 
[6] 見《論語·堯曰第二十》。
 
[7] 子曰:“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見《論語·裏仁第四》。
 
[8] 《詩經·大雅·文王之什·緜》詩句。
 
[9] 見《傳習錄上》。
 
[10] 見《孟子·公孫醜上》。
 
[11] 孟子曰:“霸者之民,歡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見《孟子·盡心上》。
 
[12] 見《孟子·離婁下》。
 
[13] 見《論語·季氏第十六》。
 
[14] 據陽明先生年譜記載:陽明先生至龍場,“時瑾憾末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雲雲。
 
[15] 蔣慶先生於《心學散論》一文中指明,吾人之焦慮有兩種:“生死焦慮”與“曆史文化焦慮”。“人處世間,見草木枯榮,有情無常,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遂生出離解脫之想,此乃生死焦慮。”“壓迫吾人心靈使吾人不安者,除自然生命之生死外,尚有非出於自然生命者。此種焦慮,吾名之曰‘曆史文化之焦慮’。”因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所謂聖賢大學問,一定是“能將生死焦慮與曆史文化焦慮以‘中和之道’解決之”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