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至性:張祥龍古典書院座談記錄(上)

欄目:會議講座
發布時間:2022-06-25 12:23:59
標簽:《莊子》、托爾斯泰、斯賓諾莎
張祥龍

作者簡介:張祥龍,男,生於(yu) 西元一九四九年,卒於(yu) 西元二〇二二年。一九八二年或北京大學獲哲學學士學位,一九八八年於(yu) 托萊多大學獲哲學碩士學位,一九九二年於(yu) 布法羅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一九九九年起任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曾任山東(dong) 大學人文社科一級教授、中山大學哲學係(珠海)講座教授。著有《海德格爾思想與(yu) 中國天道》《從(cong) 現象學到孔夫子》《思想避難:全球化中的中國古代哲理》《孔子的現象學闡釋九講——禮樂(le) 人生與(yu) 哲理》《先秦儒家哲學九講:從(cong) <春秋>到荀子》《德國哲學、德國文化與(yu) 中國哲理》《拒秦興(xing) 漢和應對佛教的儒家哲學:從(cong) 董仲舒到陸象山》《複見天地心:儒家再臨(lin) 的蘊意與(yu) 道路》《“尚書(shu) ·堯典”解說:以時、孝為(wei) 源的正治》《家與(yu) 孝——從(cong) 中西間視野看》《儒家心學及其意識依據》《中西印哲學導論》,譯有《致死的疾病》《海德格爾》《精神的婚戀》等,主編有《西方神秘主義(yi) 哲學經典》等。

談文革中的求學經曆,斯賓諾莎、莊子和托爾斯泰

作者:張祥龍

整理:竇建英

點校:李旭、柯小剛

來源:“寓諸無竟”微信公眾(zhong) 號 

 

 

張老師和張師母在青浦,2021年11月20日

 

至情至性:張祥龍古典書(shu) 院座談記錄(上)

談文革中的求學經曆、斯賓諾莎、莊子及托爾斯泰等

 

2021年11月20日下午

於(yu) 青浦古典書(shu) 院

竇建英整理,李旭、柯小剛校

 

李旭:我們(men) 還是先請張老師簡單講一講自己治學過程中的一些心得、經驗吧。我稍微先簡單地介紹一下,如果從(cong) 學術體(ti) 係中的專(zhuan) 業(ye) 角度來看的話,張老師的研究方向是中西比較哲學。我記得我們(men) 當時到北大的時候,外國哲學中有中西哲學比較方向,張老師在這一方麵是開路人,是極有影響的學者。張老師的比較哲學,和一般的比較哲學不大一樣。他不僅(jin) 僅(jin) 是把中國學問和西方學問中的相同之處和相異之處,簡單地比較一下,他的哲學不是這個(ge) 意義(yi) 上的比較哲學。而是要借助西方思想當中最有活力的,能夠和東(dong) 方思想相應的部分,來重新看待中國古代思想,希望以此能夠激發和激活,我們(men) 中國自身傳(chuan) 統的活力。其中特別重要的是,張老師以20世紀西方現象學的精神和方法,來觀照中國的古老哲理。關(guan) 照的對象以儒家為(wei) 主,但不限於(yu) 儒家。

 

張老師早年的時候,是最喜歡道家的。所以,張老師的第一本書(shu) 《海德格爾思想與(yu) 中國天道》裏麵,還有相當的篇幅是講道家,講《老子》和《莊子》。裏麵還講到了《紅樓夢》。到後來的時候,張老師越來越認同儒家。張老師是以現象學的精神和方法,來詮釋中國的經典,詮釋中國古老的哲理。這裏麵非常特別的地方在於(yu) ,它不僅(jin) 僅(jin) 是“學術的”,一種外在化的比附。我覺得張老師的現象學最動人的地方在於(yu) ,它是一種生命的精神,是一種從(cong) 切身的身心經驗出發的,回到事情本身的這樣一種現象學。和那種學院化的現象學,是很不一樣的。說實話,我覺得現象學也有一種學院化的危險。

 

說實話,我們(men) 現在學界的現象學,其實也有相當強的,甚至可能變成新的經院哲學的傾(qing) 向,也可能把現象學給對象化。張老師不是這樣的。我覺得張老師還是在以現象學的精神和方法,來體(ti) 認和解讀我們(men) 儒家和道家,包括佛學的經典,是真正地基於(yu) 身心經驗、生命經驗,並從(cong) 其出發來展開研究的。這個(ge) 方麵我覺得特別值得我們(men) 去體(ti) 會(hui) 和學習(xi) 。那麽(me) 張老師為(wei) 什麽(me) 能做到這一點?我覺得有張老師個(ge) 人的因素,有張老師的整個(ge) 生命曆程,還有他學問的路徑等因素在裏麵。今天這樣一個(ge) 難得的機會(hui) ,我們(men) 還是先聽張老師來講一講自己治學的經驗和心得。張老師講了之後呢,大家可以再和張老師進行交流,好不好?張老師您可以先跟大家講一講,您的治學的曆程和經驗。

 

張祥龍:你說的治學呀,有點口音,我聽成“自學”了。是治學還是“自學”啊?

 

李旭:是治理的治。

 

張祥龍:哦,其實說自學也可以。因為(wei) 我的真正的,某種意義(yi) 上比較嚴(yan) 肅的學習(xi) ,還是從(cong) 文革時期開始的。我不知道大家怎麽(me) 想,然而文革現在好像就是一個(ge) 比較忌諱的話題。我當然不會(hui) 談文革本身,但是以我這個(ge) 歲數,文革本身就是我經曆過的年代。我也是在文革中,才發心,想要去真正地、認真地去學一些東(dong) 西。所以我治學是從(cong) “自學”開始的。那時候當然沒人教。大家都知道,當時的年輕人普遍很苦悶。尤其我當時是在北京的一個(ge) 工廠裏做很苦的工作。因為(wei) 文化大革命中,我曾經自己發表了一些東(dong) 西,甚至還辦過自己的一個(ge) 小報。我因之而被批判,當時也被說成是反動派。所以經曆過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所以那個(ge) 時代是要靠自學,對於(yu) 我個(ge) 人來講,靠自學來去解決(jue) 這些人生的問題。因為(wei) 當時的前途是(比較灰暗的),我不知道你們(men) 現在如何。因為(wei) 我剛聽小剛說,你們(men) 中有些好像是從(cong) 讀經的那條路走上來的。就我的了解呢,讀經的同學實際上一開始,都抱有熱情。但是呢,早和現行的主流的體(ti) 製的融合上,可能有一些困難。當然也有可能是能夠順暢的。但是確實有不少困難的同學,我看過一些報道,所以我也能體(ti) 會(hui) 。因為(wei) 我們(men) 年輕時所處的那個(ge) 時代,從(cong) 我個(ge) 人的經曆來看,青年人的前途大都被堵得死死的,沒有任何真正的希望。

 

所以那個(ge) 時候我要真正解決(jue) 自己心中的困惑,甚至是紓解一些很絕望很悲哀的一些情感,從(cong) 這裏頭跳出來。而這就是要靠自學。我後來搞哲學,剛剛李旭有講到我的一些治學風格,當然他也有一些溢美之詞。不過我學哲學確實不像現在很多人一樣,隻把它當做學術來學習(xi) ,當時確實是為(wei) 了解決(jue) 直接麵臨(lin) 的人生的困惑,尋找一個(ge) 道路。所以,剛才說到我的學術裏麵有中西比較的特點,這個(ge) 實際上,某種意義(yi) 上,就是我們(men) 那個(ge) 時代所造成的。實際上我們(men) 大家現在所處的時代,從(cong) 20世紀開始,甚至從(cong) 19世紀後半期開始,我們(men) 就不得不是中西比較了。當然這個(ge) 比較往往是被迫的,並不愉快的。西方人強勢的文化過來了,你怎麽(me) 辦?你打也打不過。甚至到了新文化運動,知識界的主流還說我們(men) 的文化是低於(yu) 別人的,我們(men) 的文化從(cong) 哪方麵看都不好。尤其是儒家的,更是被罵的(很過分)。用魯迅的話說,就是“幾千年的曆史,就是‘吃人’二字。”這個(ge) 中西的對撞,其實在我們(men) 還年輕的時候,其實很早就感受到了。

 

你像我小時候,雖然我出生在香港,但是很快我就被父母帶回到南方,在武漢。四五歲就被帶到了北京。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主要還是在北京度過的。北京當時在我的印象中,還是很有傳(chuan) 統文化的味道的。老的城牆,老的風俗,雖然已經經過了多少輪的新文化的,各種顏色的新文化的洗蕩,但是還是有一些傳(chuan) 統的良風美俗吧。或者說是文化的遺跡吧。比如說,城牆還在,對吧?很多的傳(chuan) 統的東(dong) 西都有所存續。我記得小時候,我還真是到當時的那個(ge) 茶館去玩過,趴在窗戶上看,裏麵一個(ge) 老先生在說評書(shu) ,講的那是眉飛色舞。還有其他的那些,三教九流的都在茶館裏麵,一邊喝著茶,一邊聽老先生說書(shu) 。老先生說的像是三國演義(yi) 還是啥,我全都忘了。這個(ge) 印象還很深。總之,傳(chuan) 統文化還有留存。而且小時候,我父親(qin) ,他是從(cong) 北洋大學畢業(ye) 的,但是他本人還是保留有中國傳(chuan) 統的很多東(dong) 西。他信中醫,所以小時候我們(men) 生了病,都要看中醫。他也喜歡聽評書(shu) 。我小時候,他就帶著我們(men) 聽《三國演義(yi) 》啊這些。然後頭天聽了,第二天跑到學校,就跟別的同學交流。別的同學也有聽的,大家在課間的時候就聚在一起談論。就跟你們(men) 現在上網一樣,你們(men) 上網看你們(men) 自己喜歡的東(dong) 西,我們(men) 當時的流行文化就是評書(shu) 呀這些東(dong) 西。我記得當時說到“關(guan) 雲(yun) 長溫酒斬華雄”時,那個(ge) 津津樂(le) 道。還有侯寶林的相聲,那是相當的好。這個(ge) 是傳(chuan) 統的延續。但是當時西方文化其實已經占了主導、優(you) 勢了。這是我們(men) 那個(ge) 時代。

 

所以我們(men) 就生活在一個(ge) 中西比較的境遇中,學校裏教的都是西方傳(chuan) 來的東(dong) 西。當時說的就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數理化都是西方來的。學這個(ge) 語文的話,都是要按照西方講語法的那種模式來學。所以當時已經是這樣了。之後又遭遇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簡單從(cong) 文化角度來講,實質上就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ge) 延續。我就是從(cong) 文化角度來講,我不從(cong) 政治角度來講。我覺得有一次,我聽網上一個(ge) 人講,那個(ge) 人是自由主義(yi) 者。他講的意思就是說呢,文化大革命的思想方法,實際上就是新文化運動中,人們(men) 從(cong) 西方學到的進化論啊,當然是社會(hui) 進化論,還有西方人那種真理和謬誤的二元論啊等等的,這些思想方法的一個(ge) 極端化。它當然體(ti) 現在了當時的一些意識形態的學說裏。所以這個(ge) 文化革命是很明顯的一次,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的一次碰撞。甚至都說不上是碰撞了,而是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的碾壓。當然它這個(ge) 所謂的西方文化,是帶有當時的它的獨特的顏色的,隻是西方文化中的一種。不是那種自由主義(yi) 的,而是另外一種。

 

所以這個(ge) 呢,我就覺得我後來之所以能夠關(guan) 注中西的關(guan) 係,是跟我要解決(jue) 的人生問題,是和我的這些體(ti) 驗是息息相關(guan) 的。所以我剛剛說到,我真正的自學,就是文革中,自己覺得自己當時也有點兒(er) ,像紅樓夢一開始說的一樣,那塊兒(er) 石頭自怨自艾,覺得自己命運怎麽(me) 這麽(me) 不好啊。我當時為(wei) 什麽(me) 要去貼那個(ge) 大字報,為(wei) 什麽(me) 要去辦那個(ge) 報紙啊,最後弄得受到多少次迫害啊!還被關(guan) 押過兩(liang) 次。當然那個(ge) 關(guan) 押不是進監獄啊,是進那個(ge) 專(zhuan) 政隊的地方。所以就是那時候開始自學。自學呢,我就覺得對我後來的治學,還是有很深遠很深遠的影響的。當時學的主要是,我印象中是中西書(shu) 籍都有看過一些。因為(wei) 我當時畢竟留在北京了。當時北京的年輕人,尤其是我通過辦報紙,認識了一些思想很活躍的年輕人。當時這些很活躍的年輕人裏頭,什麽(me) 樣的人都有,知識分子的子弟,高幹子弟,普通的市民子弟,都有。隻是說這些人很愛想問題。

 

在當時大家就交換書(shu) 籍來看,所以當時我看的很多的書(shu) 都是借來的。大家在私下裏傳(chuan) 著看。這些書(shu) 已經不允許賣了。甚至是你公開地拿出來,都會(hui) 被馬上沒收。我當時跟人借了一本書(shu) ,《震撼世界的十三天》,講匈牙利事件的。後來拿到了學校去看,讓軍(jun) 代表看見了,馬上沒收。不但沒收,還要追查這個(ge) 書(shu) 是從(cong) 哪裏來的。但是,就是因為(wei) 是大家底下私傳(chuan) 的書(shu) ,所以看起來是格外地珍視,格外地認真。因為(wei) 也就借給你一兩(liang) 個(ge) 晚上,所以大家都是拚命地看。這種自學一個(ge) 是相當的主動,二一個(ge) ,它具有那種“秘傳(chuan) ”的味道。它是處於(yu) 一個(ge) 隱蔽狀態和公開狀態之間的狀態,所以這樣呢,我覺得當時那種學習(xi) ,是很多過來人都忘不了的。所以我看到很多我們(men) 那一代的人,後來在回憶以前的時候,往往都要講到這一層。當年我們(men) 傳(chuan) 的灰皮書(shu) 、黃皮書(shu) ,這些文藝的書(shu) ,是怎麽(me) 傳(chuan) 的,我們(men) 看,是怎麽(me) 看的,我們(men) 受了什麽(me) 影響。我估計你們(men) 可能都聽過這方麵的。因為(wei) 現在的一些政治人物,我們(men) 這一代的,他們(men) 回憶起他們(men) 的青年時期時,有時候也講這些事情。我們(men) 那一代人自學,往往就是以這種方式開始的。

 

但是同時呢,我個(ge) 人還有一個(ge) 傾(qing) 向,就是我對中國的東(dong) 西也很喜歡。因為(wei) 當時大家傳(chuan) 的東(dong) 西呢,一般說來是以西方的東(dong) 西為(wei) 主。當時所謂的黃皮書(shu) 、灰皮書(shu) ,都是翻譯西方的。灰皮書(shu) 是政論性質的,這裏頭有很多是不允許公開發表,但是對當時的我們(men) 很有益處,包括我當時辦那個(ge) 報紙,都是有時候看了灰皮書(shu) ,比如德爾拉斯的《新階級》之後,受到了啟發,而後再表達出來。黃皮書(shu) 呢,是文藝性的,很多也是不便於(yu) 公開出版,是一些時興(xing) 的,比如說《麥田裏的守望者》,現在當然是無所謂的,美國當時很早的一個(ge) 啟蒙小說。還有《在路上》,還有蘇聯的一些前衛的詩人、作家的一些作品。所以對我們(men) 當時來講,都是非常的新鮮。尤其是我記得當時看《麥田守望者》時,簡直就是目瞪口呆啊,我的天呐,那個(ge) 書(shu) 裏頭,那種青年人的反叛,它是對美國當時的中產(chan) 階級主導的文化的反叛。所以,當時我確實從(cong) 這些東(dong) 西裏麵吸取了很多很多東(dong) 西。

 

但是我個(ge) 人對中國的東(dong) 西也是非常的喜歡,我也不斷的在看。這個(ge) 根可能是從(cong) 我父親(qin) 呀,或者以前小時候受的影響有關(guan) 。所以當時就讀古文,尤其是詩詞,還有一些文章。特別像《滕王閣序》、《嶽陽樓記》這些,都背的很順。這些東(dong) 西我也很珍愛,很喜歡。然後看古典小說,包括《紅樓夢》。前兩(liang) 天我在複旦大學還講了。後來我到美國去留學的時候……那時候我都三十七歲了,才去美國。文化革命耽誤我上大學,我28歲才上大學。大學畢業(ye) 以後,我根本就不想再接著讀什麽(me) 研究生。當時我受道家影響,就想搞自然保護,就想到山裏去,去當個(ge) 守林人。後來又經曆了不少事情,遇到了一些麻煩。最後,某種意義(yi) 上是不得已,才去到美國留學的。到美國留學以後,這個(ge) 我真正的學習(xi) ,主要還是靠自學。因為(wei) 當時我的英語能力,剛開始是很差的,尤其是聽力。當然托福什麽(me) 的都考了,也考過了。老師講課,剛開始課上聽懂的不多。當然後來是,慢慢地專(zhuan) 業(ye) 上的意思都懂了,但是我的特點就是,治學主要還是靠自己在底下讀書(shu) 。然後呢,因為(wei) 我已經在研究生階段了,老師一般都是要求交論文。我的美國同學他們(men) 都最怕寫(xie) 論文,他們(men) 最喜歡課堂考試。他就寫(xie) 一個(ge) 答案,就可以交差了。而我就是喜歡寫(xie) 論文。寫(xie) 論文呢,它給我時間,我能夠思考,能把我的潛力都表達出來。我在美國上學,先讀碩士,後來讀博士。我內(nei) 人在這裏,她都不讓我多說,她老嫌我說多了哈哈。

 

敬之:現在的孩子們(men) 很需要聽前輩治學經曆。

 

張祥龍:是吧。(對夫人)你說吧,你提什麽(me) 意見?

 

張老師夫人:第一,不要離題太遠。第二,盡量簡短。

 

張祥龍:好好,我馬上結束。

 

柯小剛:師母是怕您累了。

 

張祥龍:哈哈哈哈,是。雖然一開始在美國很困難,但是我碩士的課程得的還是全A。當然,沒有一門課是老師不給我最高分的。就是因為(wei) 主要都是寫(xie) 論文。當然寫(xie) 論文說實話,也沒什麽(me) 可自豪的。因為(wei) 我當時都37歲了,人家那些同班同學(年齡普遍很小),當然也有像我這麽(me) 大的。人家美國無所謂的,讀研究生人什麽(me) 樣的歲數的都有。有的老頭還在那裏當學生。但是畢竟還是年輕人居多。讀博士階段呢,也是很順利吧,很快就讀完了。基本上我的感覺就是,治學呢就我的體(ti) 會(hui) ,自學是非常重要的。當然跟老師學也很重要。我其中有一個(ge) 環節沒有講,就是我真正開始去學哲學,其實是受賀麟先生影響的。賀麟先生是我的恩師。那是在文化革命中。剛剛我說的,我看的那些書(shu) ,實際上沒有解決(jue) 我的最重要的,人生的意義(yi) 的問題。雖然那些書(shu) 很有啟發,而且起到了鋪墊的作用。到最後,還是要讀哲學的書(shu) 。而開始讀哲學的書(shu) ,是因為(wei) 我有幸遇到賀麟先生。那是七十年代中期,文化革命進入了後期時,認識了他老人家,跟他讀了幾本哲學的書(shu) 。尤其是第一本,就是斯賓諾莎的《倫(lun) 理學》。這本書(shu) 對我的啟發特別大。

 

這本書(shu) 表麵上非常晦澀,但是很深刻。而且尤其是有賀先生的引領。我自己覺得還是讀進去了。自己很有體(ti) 會(hui) 。這兩(liang) 方麵都很有必要。但是我覺得自學是更重要的。而我個(ge) 人對自學的體(ti) 會(hui) 就是,它確實要跟你最關(guan) 心的一些問題,跟你的人生有關(guan) 係。不一定是很直接的關(guan) 係,也可能是很間接的關(guan) 係。這樣你學起來,才能夠生龍活虎,才能夠鍥而不舍,才能夠學進去。這樣,你跟那個(ge) 書(shu) ,根本就不是一個(ge) ,好像中間還隔著一個(ge) 老師,隔著考試的要求,和家長的督促。沒有。而是你就是它,它就是你。真的讀到你和那本書(shu) 相交融的地步。這才可以。這樣一個(ge) 是能夠讀得深入,讀得持久。還有就是能夠堅持下去,最後使你的人生從(cong) 裏麵獲得最必要的營養(yang) 。好了,大致我的治學,主要還是講的自學這一塊。這是我個(ge) 人的一些經驗,不一定有什麽(me) 普遍的意義(yi) 。

 

李旭:張老師剛講了自學。其實哪怕我們(men) 在學校裏學習(xi) ,自學,自己的自,也是非常關(guan) 鍵的。任何的學習(xi) ,隻要是有效的學習(xi) ,某種意義(yi) 上都是自覺要學。被動的學,那肯定是很難學好的。隻不過是在跟老師學的時候,更多的是有一個(ge) 自己和老師的互動。當沒有老師在場的時候,我們(men) 自己是在和書(shu) 本互動。無論如何,你自己的主動都是非常關(guan) 鍵的。我覺得對於(yu) 基礎班的同學來講的話,你們(men) 相對於(yu) 體(ti) 製內(nei) 的孩子,其實有更多自學的因素。一方麵你們(men) 有更多的自學的時間,另一方麵,你們(men) 確實在很多方麵也更多的需要自學。需要自己主動的去學。剛剛張老師講的,對我們(men) 基礎班的同學,包括我們(men) 參加會(hui) 講的同學都很有意義(yi) 。我們(men) 參加會(hui) 講班,其實也是自學,是非體(ti) 製的,主動的學習(xi) 。自學對學者們(men) 來說,都是很關(guan) 鍵的因素。我們(men) 首先還是看基礎班的同學,有什麽(me) 樣的話題,要和張老師交流的,可以提出來。

 

周明鈺:老師,這個(ge) 問題也是源自於(yu) 我最近的一個(ge) 體(ti) 驗。因為(wei) 我就是國慶在這裏參加了七天的、書(shu) 畫的一個(ge) 類似於(yu) 集訓的課程。而我畫畫本身不是我很擅長的東(dong) 西。就是因為(wei) 有四天的畫的課程,但是我發現我真正的進入狀態,是在結課前的十分鍾。結課的時候大家都比較吵,但是我發現,那個(ge) 時間,我才能夠真正的進入狀態。我發現我本人其實是一個(ge) 很慢熱的人。我發現我的很多的情緒,都很容易被內(nei) 耗掉。很難去很專(zhuan) 注地做某一件事情。這跟我自身的習(xi) 慣,包括我的人生經曆有很大的關(guan) 係吧。所以我最近在思考,想找一個(ge) 突破口,能讓我自己有一個(ge) 很大的提高,有一個(ge) 發泄的地方。我也很喜歡現代藝術,我最近看的書(shu) 可能都是偏理念性的一些,是抽象類的,像康定斯基那種類型的東(dong) 西。我比較喜歡那種類型,這可能是我身上缺乏的東(dong) 西。我的問題其實就是,不知道該怎麽(me) 去找到那個(ge) 突破口。我很想去找到那個(ge) 突破口,但是很難。

 

張祥龍:你所提出的問題,是不是跟你剛才說的不能夠專(zhuan) 注有關(guan) ?

 

周明鈺:是的。

 

張祥龍:不能很專(zhuan) 注,是不是說你在學業(ye) 上不能找到一個(ge) 很專(zhuan) 注的、集中的,或者說叫專(zhuan) 業(ye) 的,或者說是興(xing) 趣的一個(ge) 集結點。你說你喜歡現代藝術,現代藝術表麵上是挺發散的。它對傳(chuan) 統藝術構成了一種反叛。傳(chuan) 統藝術一般都是有某種格式在裏麵,比如說繪畫也好,或者是詩歌呀小說呀,它是有一種內(nei) 在的格局在。而且說那幅畫畫得好,哪個(ge) 詩寫(xie) 得好,好像一般的評論界還是有公論的。某種意義(yi) 上,它是比較能夠讓人專(zhuan) 注的。而現代藝術確實是自我發揮的成分更多,往往會(hui) 尋找一些新奇的表達方式,而且是不太在乎你說的專(zhuan) 注,或者說大家達成的共識吧。我就不知道你具體(ti) 的問題是什麽(me) 。你是希望在一個(ge) 新的,你確實感興(xing) 趣的東(dong) 西裏頭,比如說跟現代藝術有關(guan) 的,哪怕是間接的,在這個(ge) 裏麵找到你興(xing) 趣的集中點和收斂點。是不是這個(ge) 問題,還是?

 

某女生:是這樣的。

 

張祥龍:你就覺得好像有很多讓你感興(xing) 趣的東(dong) 西,而你找不到一個(ge) 突破口。

 

某女生:對,就我找不到可以真正讓我抒發的東(dong) 西。

 

張祥龍:這個(ge) 我覺得你這個(ge) 問題還是一個(ge) 很典型的問題。可能當代的年輕人,有一些人起碼麵臨(lin) 這個(ge) 問題。除非他把他的興(xing) 趣完全體(ti) 製化,體(ti) 製告訴它你要考好大學,要到國外留學。這個(ge) 是可以比較專(zhuan) 注的。但是這畢竟是一個(ge) 比較外在的東(dong) 西,是不是能跟自己內(nei) 心最喜歡做的事情,和真正感興(xing) 趣的東(dong) 西,和內(nei) 心追求的東(dong) 西相重合,這個(ge) 我覺得可能在當代年輕人中是一個(ge) 問題。你是不是想問,我從(cong) 我的經驗中出發,能不能給你一些啟發,或者是一些參考。

 

某女生:是的。

 

張祥龍:說實話,我剛剛一直在強調,我講的是我個(ge) 人的經曆,是沒有辦法代替任何別人的經曆的。但是這一點我還是相信的,因為(wei) 每個(ge) 人他感受到意義(yi) ,感覺到他追求的意義(yi) ,生活的意義(yi) ,這還是有跡可循的。這往往都是和你自己真正發自內(nei) 心,最關(guan) 心的,而且往往都是和你生活中遇到的一些波折,或者是不尋常的經曆,是相關(guan) 的。這個(ge) 東(dong) 西能夠幫助你解決(jue) 生活中的,真正困擾你的問題也好,或者是某件事你特別想做,但你現在還沒做到,而它能幫你去做到。所以,這是我覺得人生意義(yi) 的一個(ge) 很重要的來曆。我覺得,每個(ge) 人都應該自己去反思,自己靜下心來,去脫開外在的考慮,起碼有一段時間。或者你就是晚上,就像孟子講的,晚上你的夜氣能夠起來的時候,這個(ge) 時候你的心是清明的,你能夠想到的是真正的,比較深的問題。這種時候你要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想要什麽(me) ,或者你人生之中最有意思的,最可貴的東(dong) 西是什麽(me) 。先有這麽(me) 一個(ge) 直覺,甚至是很自覺的意識,然後再和你的人生現實中的,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格局結合起來思考,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交點。如果沒有交點,那麽(me) 我去努力,我去創造那個(ge) 東(dong) 西,這也可以。

 

像你們(men) 這麽(me) 年輕,還很可塑。你的心靈和你人生的路程,都還是很可塑的。隻要是能夠找到自己真正追求的方向,並為(wei) 之努力,也許未來就不可限量。後生可畏,就可畏在這裏了。你們(men) 跟我就沒法比了,我往未來看的時候,能看多遠啊,你們(men) 能看多遠啊。所以這個(ge) 問題,我的回答大概就是這樣。一句話,一個(ge) 是你要靜下心來想,二一個(ge) 就是,你自己真正最想做的到底是什麽(me) ,自己好好想,可能就能找到這個(ge) 突破口了。

 

柯小剛:網上也有同學問問題了。他看您耳聰目明,想問您是怎麽(me) 養(yang) 生的。

 

張祥龍:我這個(ge) 說不上了。我已經進入老年了。都72了,沒有什麽(me) 特別的。但是,我就記得,這也是我受到我父親(qin) 影響的一個(ge) 結果,就是,我好像是十歲十一歲的時候,我父親(qin) 就逼著我們(men) ,我哥哥,我姐姐,和我,跑到北京中山公園去和一個(ge) 老先生學太極拳。因為(wei) 是在暑假裏頭,(所以)必須去。而且到了那兒(er) 呢,當時老先生人家也是開班的,還要交錢。然後我還記得當時是給老先生跪下磕頭了,還要鞠躬,行拜師禮。那個(ge) 老先生呢是楊氏太極拳的傳(chuan) 人之一,確實是楊澄甫的在冊(ce) 的弟子,姓崔的一個(ge) 老人。跟著他來學了太極拳。後來呢,其實像一個(ge) 孩子來學拳呢,當時還真是覺得挺美好的。暑假每天早上也不能睡懶覺了,就得去。進去以後,就在那個(ge) 甚至是四五百年的大柏樹。中山公園裏麵有一大排,估計是明朝栽的大柏樹。在底下,大家一起先打兩(liang) 遍太極拳,然後呢,老師,或者是老師的晚輩的弟子,來教我們(men) 。我記得每次回到家裏,當時很小,但是就莫名的覺得挺高興(xing) 的。但是畢竟很小。一般的像這麽(me) 小的孩子,學了太極拳,事後都忘了。而且,人生的經曆一多就都丟(diu) 掉了。

 

我兒(er) 子到美國上學之前,我就逼著他也是找我那個(ge) 老師的弟子,學了太極拳。他現在也不打了。但是我後來我沒丟(diu) 這個(ge) 太極拳,我覺得對我還是很有好處的。因為(wei) 我在文革中,遇到了挫折,身體(ti) 很不好。那些挫折不僅(jin) 影響了我的精神,而且身體(ti) 也出問題了。所以到了身體(ti) 特別不好的時候,我就把太極拳撿起來了。然後就總算在這半個(ge) 多世紀裏堅持下來了。我覺得對我還是有好處的。我還有一個(ge) 感覺就是覺得,我真的很感恩,我能夠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你像我搞哲學,後來哲學成了我的職業(ye) 了。其實哲學恰恰真正地解決(jue) 了我的人生問題,是我文革中最難的時候,哲學,當然背後還有文學,還有宗教這些東(dong) 西,它最後幫我解決(jue) 了人生問題,所以是我真心最愛的東(dong) 西,而真心最愛的東(dong) 西成了我的職業(ye) ,這是人生當中的一大幸事。可能這對我身體(ti) 也有幫助。一直到現在,我表麵上是退休了,但我自己在家裏還是閑不下來,等於(yu) 這是我最願意幹的事情之一吧。我覺得這對身體(ti) 還是有一定好處的。

 

周明鈺:老師,網上的範興(xing) 同學用文字聊天發言了。他說張老師所說的自學經曆,那個(ge) 剛剛開始的年少時候,就像《大雅·生民》那樣,那麽(me) 幽微,那麽(me) 不測,但就是要冒出來,還沒有冒,還沒有冒,所以他聽到最後哭出聲來。我想問一下張老師,類似於(yu) 《倫(lun) 理學》那種,作為(wei) 生命節點的時刻,與(yu) 中國哪本經典如何相遇的呢?

 

張祥龍:是,他剛說的《倫(lun) 理學》,就是斯賓諾莎的《倫(lun) 理學》。我當時讀的時候,就是老老實實地讀那個(ge) 。我為(wei) 什麽(me) 讀那個(ge) 呢,就是因為(wei) 我有幸認識了賀麟先生。和賀麟先生第一次見麵,我見賀先生時,當時心裏很感動。我為(wei) 什麽(me) 能見賀先生呢?是因為(wei) 我姐姐,我姐姐看我當時確實是,你們(men) 現在叫抑鬱是吧?我當時照理說也應該算是抑鬱狀態。就是心裏麵總是很灰暗,雖然也有閃光的時候,也認識一些好朋友,能一起聊聊。但是總的來說,白天在工廠幹最髒最累的活,做一個(ge) 清砂工,很疲勞。回到家裏也都很難再做什麽(me) 事兒(er) ,但是就是不甘心,還是自己再去看書(shu) 。所以,人呢就有點癡癡呆呆的樣子。後來我姐姐說你老這樣不行。她還跑到我的工廠去找我,看我工作時的場景。回家之後就很我母親(qin) 說,我那個(ge) 地方就簡直沒法呆,那個(ge) 味兒(er) 特強,又熱又髒。後來她就想辦法給我開導了,我姐姐也真是有悌愛之心的好姐姐。所以我現在想起來(舉(ju) 起手放在半空中,又放了下來)……唉……因為(wei) 我姐姐是比較喜歡串這些親(qin) 戚朋友,我母親(qin) 的大學同學,後來成為(wei) 了賀先生的夫人。這個(ge) 我從(cong) 來沒跟她們(men) 聯係過。

 

我姐姐跟她們(men) 認識,就跟我說,這個(ge) 老先生是中國著名的哲學家,說你要不要去。我後來就說可以呀,她就帶我去。去了以後,第一次見賀先生,我就跟他談了。我問賀先生說,你為(wei) 什麽(me) 都是問一些很讓我的心裏一下子感覺很清爽的、一下子把很多不高興(xing) 的事情都忘了的問題。最後他就說,你選一本書(shu) ,你先拿去讀。我就表示說,我也想學點哲學。後來賀先生說,你去找吧。正好他那個(ge) 書(shu) 房在文化大革命中,一直被貼著封條,因為(wei) 他是挨整的。所謂資產(chan) 階級反動權威。可是我去找他之前的,可能也就一個(ge) 月兩(liang) 個(ge) 月之間吧,可能也就一兩(liang) 周之間。書(shu) 房的封條就剛被取下來。後來賀先生說,你去找吧,書(shu) 架裏的書(shu) 你隨便拿。後來我就找,先找了幾本書(shu) ,但是覺得一般般。後來就找到了這本《倫(lun) 理學》。我一看,哎,是賀麟翻譯的,就是賀先生翻譯的,斯賓諾莎的《倫(lun) 理學》。再一開篇呢,再一看呢,前麵斯賓諾莎寫(xie) 了幾個(ge) 公則,公理,他寫(xie) 的是實體(ti) 、自然、神,實體(ti) 就是自性的,就跟神有關(guan) ,跟自然有關(guan) 係。我一看這個(ge) 我覺得有意思。

 

因為(wei) 在這之前我也看過基督教的,也跟人借過《聖經》看過,我讀那個(ge) 《新約》福音書(shu) ,我也很感動,但是確實是,不可能完全進去。但是,斯賓諾莎談到神,又是自然的,又是跟哲學,跟內(nei) 在的問題相關(guan) 的。所以我就跟賀先生說,我就看這本了。賀先生事後,大概是過了兩(liang) 三年,他還跟我說,他就說,當時你一下子選中這本書(shu) ,我就心裏動了一動。我就記得他用了這個(ge) 詞。就是因為(wei) ,我後來很快就知道,賀先生最喜歡的哲學家,西方哲學家,不是黑格爾。他研究黑格爾最有名,但他最喜歡的是斯賓諾莎。他覺得我一下子就挑了這本書(shu) ,他就覺得挺有意思的。之後,我就把這本書(shu) 拿回去去讀。實際上,當時我讀這本書(shu) 覺得很困難,因為(wei) 我當時沒有經過任何哲學訓練。這本書(shu) 又是,你們(men) 大家自己去讀就知道了,它是用歐幾裏得幾何的那種方式寫(xie) 的。公理,公則,推理,然後就從(cong) 這公理裏頭推,合乎邏輯的推,推出定理,他就認為(wei) 是不會(hui) 錯的。所以很難讀。

 

但是因為(wei) 我有前麵那些動機吧,所以還是覺得一定能讀出東(dong) 西來。你就得相信自己,不相信那你碰到困難,你就打退堂鼓了。我覺得當時在工廠裏做工,然後我在旁邊,因為(wei) 那個(ge) 工廠離我家稍微遠一些,我就在旁邊的農(nong) 村租了一個(ge) 小房子。每次晚上就在那個(ge) 小房子裏讀這本書(shu) 。不懂,不懂就反複讀。我就勸你們(men) 有時候,真碰上真正的好書(shu) ,老師給你建議的也好,或者說你自己覺得這是一本很好的書(shu) 。不懂沒關(guan) 係,文字本身你隻要誠心誠意,你就自己反複的讀,它有些意思自然慢慢就會(hui) 出來。當然我還有幸有老師,我每隔兩(liang) 個(ge) 禮拜,我就去他那兒(er) 一次,他就給我講。但是他講也不是按照文章講,他往往講的都是背景。講斯賓諾莎這個(ge) 人是怎麽(me) 回事,他為(wei) 什麽(me) 要寫(xie) 這本書(shu) 。他也就是頂多跟我講一講這本書(shu) 的基本意思。但是對我的啟發特別大。斯賓諾莎這個(ge) 人的經曆其實對我啟發就特別大。斯賓諾莎本人,賀先生也寫(xie) 有介紹文章。斯賓諾莎就是一個(ge) 受了特別多的苦的人。一生極其苦難。

 

他本人就是猶太人,猶太人當時就是最受排擠的人。他的祖上,因為(wei) 是猶太人,被西班牙女王從(cong) 西班牙轟出來了。然後跑到荷蘭(lan) ,荷蘭(lan) 當時號稱是思想比較自由的,然後,但是因為(wei) 斯賓諾莎本人因為(wei) 自己的信仰,他對猶太經典,也就是《舊約》,有他獨特的解釋。所以在當時的猶太社團裏麵,又有人揭發他,說他的思想是異端。所以猶太社團的長老們(men) 就找他,說你應該改正,你要不改正,我們(men) 就把你驅逐出去。他也是經過反複的思想鬥爭(zheng) ,他就不改,他就堅信自己。最後他就被驅逐了。所以他很慘。因為(wei) 他本身就是一個(ge) 受別人歧視的民族的一份子,然後這個(ge) 民族再來歧視他。他被驅逐出去了。這個(ge) 世界真的幾乎就沒有什麽(me) 地方能容下他了。然後他後來就自己靠磨鏡片為(wei) 生,但是他還在不斷追求自己的真正思想,最後寫(xie) 出來了這些著作,影響是非常深遠的,無論他的《神學政治論》,還是《倫(lun) 理學》。當時德國特別有名的極其聰明的大哲學家萊布尼茨都去海牙找他。

 

所以,這個(ge) 賀先生跟我講斯賓諾莎的人生經曆,其實對我讀這本書(shu) ,還是很有啟發的。而且賀先生還寫(xie) 過一個(ge) 《斯賓諾莎像讚》,後來我特別推崇賀先生的《像讚》,是一首詩,但是讚的非常好。他其中就把斯賓諾莎比作莊子。亦聖亦仙,如何如何,所以斯賓諾莎的《倫(lun) 理學》你要說和中國文化的聯係,我在那個(ge) 時候,當時我對《莊子》理解還不深。然後我就知道,斯賓諾莎的思想,和我們(men) 中國道家的思想,是有某種內(nei) 在的關(guan) 聯的。無論是方法上,比如說斯賓諾莎,他雖然是唯理論的,但他認為(wei) 真正的、最出色的思想方法是直觀,這有現象學的直觀的味道,而不是什麽(me) 邏輯、概念、推理,所以這個(ge) 是賀先生認為(wei) ,斯賓諾莎和莊子、和老莊,和我們(men) 中國古代的,包括儒家的共通之處。賀先生後來還寫(xie) 過《宋儒的思想方法》,他認為(wei) 宋儒思想方法的要害就是所謂的理性的直觀,它是直觀,但是又是理性的。所以在這一點上,他說,《倫(lun) 理學》和莊子、老莊是打通的,和心學,甚至是理學都有相通的地方。所以我當時將這個(ge) 就記在心裏了。

 

後來上了北大以後,在北大,我就特別喜歡道家。我覺得跟這件事可能有一定關(guan) 係。我當時的學士論文,大學生還要寫(xie) 論文,就寫(xie) 的是莊子。後來又迷莊子,非要搞自然保護,搞環保。所以應該還是跟讀斯賓諾莎是有關(guan) 係的。

 

柯小剛:您跟斯賓諾莎的關(guan) 聯,我還是第一次聽。我覺得很震撼。特別奇妙的是,我在大學一年級看的第一本書(shu) 就是斯賓諾莎的《倫(lun) 理學》,當時對我的影響特別大,是一種決(jue) 定性的影響。從(cong) 斯賓諾莎到中國文化,這裏麵似乎有一種密切的關(guan) 係。我自己的讀書(shu) 經曆也可以印證這一點。

 

張祥龍:是,是。所以這個(ge) 賀先生就說,他最心愛的哲學家就是斯賓諾莎。他是這樣。他學斯賓諾莎的經曆本身,其實就是這種情況。他跟我講,他先在美國留學,然後有個(ge) 老師帶著他們(men) 讀斯賓諾莎。說那個(ge) 老師是個(ge) 女老師。他剛在美國的時候是在奧柏林學院,後來又轉到芝加哥大學,又轉到哈佛大學。我記得他真正的學斯賓諾莎的開端應該是在芝加哥大學,或是奧柏林學院,我記不清楚了。他就跟我說,他那個(ge) 女老師也不懂斯賓諾莎,但是她就喜歡。美國當時的學術氛圍就這樣,她可能不是教斯賓諾莎的,但是她喜歡,讀這個(ge) 書(shu) 她有感受,她也講不大清楚。然後她就搞了個(ge) 讀書(shu) 班,她就說我們(men) 大家一起讀,一起學。就像李旭老師也是跟你們(men) 大家一起講一樣。然後賀先生就開始,他聽著聽著,就開始有點兒(er) 感受,就這麽(me) 讀下來。

 

他就覺得跟他學過的宋明理學和莊子,有某種遙遠的關(guan) 係。然後呢,他後來又到德國去,去留學,在柏林,在柏林大學。他那個(ge) 時候,他就認識了國際斯賓諾莎學會(hui) 的會(hui) 長,也是個(ge) 猶太人。然後他們(men) 倆(lia) 後來甚至成為(wei) 了感情很好的朋友。那個(ge) 人就帶他去看了斯賓諾莎當時的一些遺跡。因為(wei) 德國離荷蘭(lan) 也很近,而且那個(ge) 人就對他說,你就算我們(men) 斯賓諾莎學會(hui) 的第一個(ge) 中國會(hui) 員。希望你回去建立中國的斯賓諾莎學會(hui) 。後來賀先生跟我講,他回國了,馬上二次大戰也就爆發了。然後那個(ge) 人就被納粹殺死了,因為(wei) 他是猶太人。所以賀先生也挺感慨的。賀先生對斯賓諾莎特別喜歡,回來以後,他就很快把《倫(lun) 理學》翻譯出來了。賀先生的中文底子特別深厚,他是四川人,他當時在四川上中學的時候,老師就誇獎他說:“這個(ge) 賀麟才是真正能夠把古文寫(xie) 通的,咱們(men) 全校有兩(liang) 個(ge) 學生可以做到,他是之一。”

 

所以到後來上了清華,賀麟又跟著當時的四大導師,清華國學院的四大導師,他就是特別受這些導師的影響。別的那些同學,都是一心就要學西方的科技。四大導師比如梁啟超開課的時候,剛開始的時候人很多,聽他講唐詩宋詞。但是往往到了學期最後呢,課堂上就沒幾個(ge) 人了,賀麟就是其中堅持到最後的那一批。他還請梁啟超給自己開書(shu) 單。所以賀先生對斯賓諾莎的感受,是建立在深厚的中學功底之上的。我覺得斯賓諾莎挺奇妙的一個(ge) 現象,他這個(ge) 人表麵上就是一個(ge) 唯理論者,你要說開創性的話,當然還是笛卡爾是所謂的近代唯理論,或者近代哲學的真正開創者。他和萊布尼茨被認為(wei) 是之後的兩(liang) 個(ge) 比較重要的唯理論者。而萊布尼茨是受到了極度的,像羅素給出的極度的讚美。因為(wei) 萊布尼茨特別聰明,有很多重要的發明,或者說創造,包括哲學上的單子論。

 

而斯賓諾莎這邊的哲學好像是很厚重,確實好像是比較古板的。但這隻是表麵。所以後來賀先生跟我講的時候,就一再地講這個(ge) ,就說,你別看他表麵上是這樣的,好像是很冷地在推理,他其實裏麵藏的東(dong) 西,比如泛神論也好,或者是神即自然、實體(ti) 即自然,實際上影響了很多。就說後來的德國哲學,像黑格爾的話,就是說斯賓諾莎的實體(ti) ,我們(men) 德國哲學家要是不經過這個(ge) 實體(ti) ,你就進入不到真正的哲學的前沿。而那些個(ge) 大文豪,像歌德、席勒,尤其歌德,他的一生中多次讀斯賓諾莎的書(shu) ,每次他都覺得非常有收獲。當然最後一個(ge) 最著名的就是愛因斯坦了。當時愛因斯坦在美國,人家教會(hui) 的就說他不信神,教會(hui) 就挺排斥他這方麵的,他是偉(wei) 大的科學家,但是他宗教上是主張無神論的。一個(ge) 記者就給愛因斯坦發了一封電報說,你到底是不是信神的。因為(wei) 他有時候又說我不是不信神。後來愛因斯坦的回答就說,我信的是斯賓諾莎說的那個(ge) 神。大概就是這個(ge) 樣子。

 

柯小剛:剛剛我看到網上有同學說,看您的書(shu) 啊,覺得是有一種三光聚頂的感覺,這個(ge) 同學也很想知道啊,就是除了斯賓諾莎之外,還有哪一些書(shu) 對您思想成長過程中影響比較大?

 

張祥龍:最近那個(ge) 北大宣傳(chuan) 部前兩(liang) 年還找我,找了一百個(ge) 北大的老師說,讓我們(men) 列個(ge) 書(shu) 單,我當時還列了一個(ge) ,最近那本書(shu) 剛出。

 

說到這個(ge) 呢,我願意說的啊,一個(ge) 是要從(cong) 哲學上來講的話,那還有《莊子》。因為(wei) 我上大學期間,就看《莊子》,開始對道家特別的感興(xing) 趣,而道家中,《老子》我當然也喜歡。我說我年輕的時候學太極拳,後來我看《老子》,一直到我中年靠後的時候,我幾乎每次認真讀老子的時候,都覺得跟打太極拳時感到的那個(ge) 氣感是類似的,就覺得挺奇妙的。但是呢,真是特別喜歡,有一段時間很迷戀的,那就是《莊子》。因為(wei) 覺得太美了,思想又深又有趣,表達的又那麽(me) 美,又那麽(me) 奇特,那些怪誕的,那些道者,有的是吸風飲露,有的又是表麵上又傻又笨,就跟那紅樓夢裏麵的一僧一道,他在太虛幻境是一個(ge) 樣子,到人間又是又瘸又拐又癩頭。所以就覺得,特別的喜歡《莊子》,當然莊子給我的啟發也確實很大。所以我說我的學士論文就寫(xie) 的是莊子的人生哲學,我記得還是張岱年先生是我的論文的指導老師。

 

我們(men) 當時的學士論文都是要找這些老教授來指導,我還跑到張先生家,當時他住在蔚秀園,我還兩(liang) 次去過他的家。張先生真是特別的樸素,我真是特別的佩服。張先生在家裏穿著中山服,屋子裏堆滿了書(shu) ,就那麽(me) 兩(liang) 間房。當然後來給他也改善了。其實到現在,我覺得道家對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尤其是它跟自然打通這一點,我真是越體(ti) 會(hui) ,越覺得深。像《莊子·天地》篇裏講的那個(ge) 灌園叟,還有《馬蹄》篇裏講的至德之世,對我都很有啟發。一個(ge) 真正最美好的世界是什麽(me) 樣子的?他描寫(xie) 的這個(ge) 世界,就是一個(ge) 生態特別發達、蓬勃,人和野獸(shou) ,和鳥,都是沒有什麽(me) 隔閡的那麽(me) 一個(ge) 世界。所以那個(ge) 世界當中的人本身,也是極其淳樸的。當然他沒有具體(ti) 描寫(xie) 這個(ge) 社會(hui) 的,真正的它的組織結構是怎麽(me) 回事,他沒有這麽(me) 描寫(xie) 。當然老子八十章是大致從(cong) 外表寫(xie) 了一下。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也是往這方麵發揮了一下。這對我都是很有影響的。

 

我在美國做博士論文的時候,特別愛讀梭羅的《瓦爾登湖》,台灣版譯作《湖邊散記》。那本書(shu) 也是我的最愛。這個(ge) 梭羅,因為(wei) 我覺得他的氣質,就跟斯賓諾莎也好,跟莊子也好,跟我個(ge) 人特別喜歡自然的這種原發的思想,都是很相似的。這些都是我發自內(nei) 心的喜歡甚至崇敬的作品。另外一本書(shu) 我還想提一下,就是文學上的書(shu) ,但是它也不止是文學上的。就是我最近在複旦還講的俄羅斯的文學。俄羅斯的文學對我的影響也非常深遠,像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托爾斯泰的書(shu) ,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shu) 。其實我一開始看的是,寫(xie) 過《父與(yu) 子》的屠格涅夫。但是對我個(ge) 人影響最大的還是托爾斯泰,尤其是《戰爭(zheng) 與(yu) 和平》。

 

很多評論家好像覺得《戰爭(zheng) 與(yu) 和平》有些拖拉,裏麵有很多針對曆史的議論。而《安娜·卡列尼娜》的結構極其完美,是文學上的典範。《安娜·卡列林娜》的兩(liang) 條線,兩(liang) 個(ge) 層次,幸和不幸的互換、轉折等等很吸引我。我也很喜歡《安娜·卡列尼娜》,但是真正對我影響特別深遠的,還是《戰爭(zheng) 與(yu) 和平》。我在複旦也有兩(liang) 講我講過這個(ge) 。長話短說,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men) 兩(liang) 個(ge) 人就代表了俄羅斯的文化靈魂。俄羅斯的文化靈魂也充分體(ti) 現在《戰爭(zheng) 與(yu) 和平》這本書(shu) 裏麵。俄羅斯的文化靈魂和東(dong) 正教也有關(guan) 係,但是不等於(yu) 東(dong) 正教。托爾斯泰也是跟教會(hui) 都分裂的。他們(men) 的精神裏頭,很重要的一個(ge) 就是,隻有到人生的最底層,簡單來說,就是隻有在觸底時才能夠反彈出來的人生的意義(yi) ,才叫真正的意義(yi) 。所以它裏邊的正麵人物,都有些自尋苦惱,自找苦吃。

 

就是說它的故事中有兩(liang) 類人,一類人是我們(men) 平常這種人,都是要獲得最好的人生收益,性價(jia) 比最高。他們(men) 特別會(hui) 很聰明的利用因果關(guan) 係,為(wei) 自己謀利益。使自己很快地在社會(hui) 上取得成功。另外還有一種人,是他書(shu) 裏很欣賞的,這些人就是對人生的最原發的那一麵有所發覺,而這最原發的那一麵往往是帶有黑暗、不幸、挫折,或者是冒著死亡的風險等等,很危險。他們(men) 有的時候是自覺自願,有的時候就是陷入了命運的安排之中。他們(men) 從(cong) 中得到了超出理智的啟發,最終達到了人生的具有神秘美感的一個(ge) 境界。像它的正麵人物,最主要的當然是兩(liang) 個(ge) 男主角和一個(ge) 女主角。男主角是安德烈公爵和彼埃爾,女主角是娜塔莎,然後還有很多次主角,或者是配角。這本書(shu) 有兩(liang) 百多個(ge) 人物出現。最後這些主角都是在苦難之中,進入黑暗裏麵,然後還能閃出光來。那種人生經曆和思想,和人生境界令人感慨。我當時的心情很不太好,所以讀這種書(shu) 的時候,充滿了共鳴。後來我學的現象學,我回頭再反思,我覺得這恰恰就是現象學講的那番道理,兩(liang) 者其實是相通的。

 

胡塞爾講真正我們(men) 的意識的根底,不是顯意識。顯意識是胡塞爾講的前期的那種意向性,那是我們(men) 主動去,尤其是看一個(ge) 東(dong) 西,去感知,看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都是我們(men) 的顯意識,是時間意識的東(dong) 西。但是胡塞爾後期的發生現象學講的,我們(men) 這些顯意識的源頭,恰恰是威廉·詹姆斯叫它潛意識,我們(men) 叫它下意識的那個(ge) 東(dong) 西。胡塞爾叫它內(nei) 時間意識。在你意識不到的時候,你過去的經曆,都會(hui) 沉澱在所謂的潛意識,或者說內(nei) 時間意識中。而這個(ge) 內(nei) 時間意識,它實際上在裏頭做了各種被動綜合的釀。它實際上在裏麵釀造你的人生的感受和經曆,它把你釀造成還沒有對象化,但是隨時可能對象化的一種潛流,所以你每次對人生未來的期待,也可能是潛意識的,都會(hui) 在裏麵參與(yu) 潛流的構造。這個(ge) 潛流恰恰是你個(ge) 人所謂的性格,所謂的特點的一個(ge) 背景,一個(ge) 溫床。而後你的顯意識要從(cong) 這裏麵出來。我們(men) 人和人之間性格的不同,命運的不同,往往就跟你潛在的意識流是什麽(me) 樣子是相關(guan) 的。

 

這個(ge) 恰恰就說我剛說的那些,這些正麵人物的特點,就是說他一定要活到超出顯意識的因果關(guan) 係。他要到那個(ge) 潛意識的那種被動綜合也好,或者是他的那種人生的完全的超目標、非目標的、非因果的、甚至是苦熬的那種經曆中,來脫去表麵上這種體(ti) 製也好,觀念也好,加給我的枷鎖。在那個(ge) 裏頭,把這個(ge) 東(dong) 西脫開,而當你從(cong) 那個(ge) 裏頭出來的時候,你事實上就有了一種完全新的精神狀態和心靈狀態,你活的才是盡性盡命。這本書(shu) 我覺得實際上跟儒家講的心學,佛家講的人的本心的發現都是相關(guan) 的。但是這是後來的。當時我直接讀的時候就覺得,每讀一遍都對我特別有啟發,極其感動。

 

柯小剛:您最早讀托爾斯泰的時候是多大呀?

 

張祥龍:就是十七八歲的時候。都是文革中,是跟別人借的書(shu) 。後來實際上,我是過幾年,就會(hui) 讀一次。當然我是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了。

 

李旭:《戰爭(zheng) 與(yu) 和平》?

 

張祥龍:《戰爭(zheng) 與(yu) 和平》。但是其他的幾本,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有時候我也是過一些年就讀一次。但是說實話,《複活》我不是最喜歡的,但是也很不錯了。《複活》後邊我覺得它那個(ge) ,等於(yu) 說是思想觀念的作用就更大了。不像《戰爭(zheng) 與(yu) 和平》,它完全是人生現象。剛剛我講的它的那個(ge) ,兩(liang) 個(ge) 層次的交融構造出來的兩(liang) 種人,對我的啟發更大。

 

柯小剛:您剛才說的非常深層的底層的潛意識,這些方麵,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筆下寫(xie) 得如何?

 

張祥龍:陀思妥耶夫斯基寫(xie) 得也是極其天才,我也是很喜歡。隻是因為(wei) 我年輕的時候,我說實話,我還是不是太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那種比較破碎的,或者說比較怪誕的綜合。當然後來我也完全可以欣賞。尤其他的某幾本書(shu) ,比如《白癡》我就特別喜歡。還有像《白夜》、《卡拉馬佐夫兄弟》、《罪與(yu) 罰》,尤其是我記得我以前還讀過他的一篇中篇小說,就是寫(xie) 一個(ge) 女孩子,她的父親(qin) 是一個(ge) 小提琴手,他也是有天賦的,但是後來他就自認為(wei) 自己有天賦,就開始放蕩。最後這個(ge) 女孩子覺得,她的父親(qin) 完全是很怪的,被社會(hui) 上的人不接受之類。他的那種風格好像很病態,很不同,但是同時又能夠閃出一種內(nei) 在的光彩。我覺得俄羅斯文學最讓我們(men) 感動的就是這一點,就是說他能夠寫(xie) 到非常苦難的地步。就像《罪與(yu) 罰》也是這樣,它裏麵的主人公,剛開始信超人哲學,去殺一個(ge) 他覺得不值得活的老太太。但是他麵對一個(ge) 女孩子,這個(ge) 女孩子是個(ge) 妓女,最後這個(ge) 女孩子引導他認識到,他幹的事情確實是罪,不光是法律上的罪。這是我覺得最好的地方,一個(ge) 文學既達到了一個(ge) 真正地把人感動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又有那種神秘美感。有一種神秘體(ti) 驗,但是其中又有美感。這就必須進到這一層。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這方麵的一個(ge) 大家。

 

但是我最欣賞還是托爾斯泰,托爾斯泰這種還是比較古典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較後現代了。有點所謂後現代藝術的那種特點了。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當然比他們(men) 要高了。但是畢竟他有那個(ge) 特點。但是他本人的那個(ge) 精神,因為(wei) 他經曆過假槍斃,他又有癲癇,所以他的精神本身就有些病態的東(dong) 西,但是這個(ge) 病態又是一個(ge) 天才的病態,他能閃發出你健全意識的人沒有的東(dong) 西。其實我剛才講的能進入底層的那群人,在一般人看來,他們(men) 都有點病態。你看那個(ge) 安德烈,安德烈出身那麽(me) 好。他的仕途,他要在皇帝身邊任職、高升並不難,他父親(qin) 是前朝最有名的將軍(jun) 之一,他要想在軍(jun) 隊裏,在庫圖佐夫的總司令部任職是很容易的。庫圖佐夫就是想把他留下來,因為(wei) 他特別能幹。但是他就是不幹。他就是找死,非要到前線去,進入前線部隊。最後他也就是因此負傷(shang) ,最後重傷(shang) 而死。更不用說彼埃爾,顯得那麽(me) 蠢蠢的樣子。娜塔莎更是自己犯那種愚蠢的錯誤。然後她經受的那種苦痛自殺,然後最後懺悔,然後和安德烈重逢。他們(men) 達到了那種,我覺得就像基督教一樣的那種,又是基督教,但是又是人生本身表現出來的一種癡美的愛情。所以我覺得它更飽滿,更完整。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這個(ge) 力量,但往往是一閃一閃。而托爾斯泰呢,他是把這種真正的東(dong) 西,像一團火一樣展現出來,而且捧出來還能不滅,一直在這兒(er) 燃燒。每一次你回想他的時候,他都能夠溫暖你的心。我覺得這兩(liang) 個(ge) 人沒法說誰高誰低。他們(men) 都是極其偉(wei) 大的文學家。而且我個(ge) 人肯定有我個(ge) 人的偏見,我覺得比我看到的西歐的所有的文學家,都更深刻更感人。西歐我也有一些很喜歡的作家。但是這兩(liang) 位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柯小剛: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裏麵寫(xie) 到列文和吉娣他們(men) 在大自然當中,在鄉(xiang) 村當中,他們(men) 那樣一種自然美好的家庭生活,這是不是也是跟您剛剛談到的在《莊子》、在《老子》和陶淵明那裏所設想的那樣一種自然的、美好的,深深地跟大地在一起的,但又不是離世的,而是基於(yu) 家庭的這樣一個(ge) 美好的生活,是不是也有一些很相通的地方?

 

張祥龍:是的,非常相通。其實我覺得我對《安娜》的讀解,就是因為(wei) 這個(ge) 而和很多人是不一樣的。是跟我年輕的時候看到的那些評論,和現在我在網上看到的對安娜的評論,跟我的理解還是很不一樣的。他們(men) 的理解往往就是,特別同情安娜。覺得安娜是一個(ge) 反叛當時沙皇治下的俄國的製度,包括婚姻製度的一個(ge) 人物。安娜的婚姻是一個(ge) 不好的婚姻,她的丈夫怎麽(me) 討人厭,怎麽(me) 無趣味,然後她則追求真正的愛情,愛上了渥倫(lun) 斯基如何如何。雖說她最後不幸,但是敢於(yu) 跳出“不良”婚姻,敢於(yu) 追求愛情的安娜是最值得同情的。而且往往是把安娜放在了這本書(shu) 的最焦點的位置,當然這本書(shu) 的名字就叫《安娜·卡列尼娜》。大家一般肯定是這樣覺得的。而另外一條線,大家會(hui) 覺得這好像就是一個(ge) 輔助的線。我不是這麽(me) 看的,某種意義(yi) 上,我看這本書(shu) 的時候,往往我看那一半的時候,列文和吉娣那一半的時候,我更充滿了情感。

 

柯小剛:我都感覺列文就是托爾斯泰本人。

 

張祥龍:是是。是的,好多的評論家也都是這麽(me) 講的。是。我當然也很同情安娜,因為(wei) 安娜確實很真誠。當然我有我的偏見,尤其是我覺得特別感動的就是,安娜雖然那麽(me) 愛渥倫(lun) 斯基,當然這種感情也是人類每個(ge) 時代都有的吧,這種超出了婚姻的熱情。但是你看她同時對她的兒(er) 子謝廖沙的愛也是不可遏製的,所以實際上她後來的那個(ge) 悲劇,其實這兩(liang) 種愛的衝(chong) 突啊。

 

柯小剛:我插一下,我注意到一個(ge) 細節啊,我是在講《易經》的履卦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這個(ge) 細節,並且在課上講到過,但是我沒有去書(shu) 上逐字逐句的對過,但感覺到是這樣的,就是在《安娜》裏麵,列文和吉娣總是腳踏實地,在大地上種莊稼呀,或者跟農(nong) 民在一起。但是安娜,她的出場,她永遠是坐馬車。但是整個(ge) 書(shu) 裏麵,唯有一處她腳踏實地的時候,就是等她兒(er) 子。在鄉(xiang) 下別墅裏,她兒(er) 子很晚了沒有回來,然後她要去找她兒(er) 子,在這時,書(shu) 中第一次寫(xie) 到,差不多是唯一一次,她不是坐著車子,也不是坐火車,也不是坐馬車,而是腳踩在大地上,走出去找她兒(er) 子。她隻有那個(ge) 時候,她才應了《易經》的履卦,就踩到大地上了。

 

張祥龍:是,是,那個(ge) 也是非常的感人。非常讓人發自內(nei) 心的同情她。她心中,她確實有她真正的情欲的那一麵,但是確實也是有很善良,很追求那種深愛,那種親(qin) 子之愛的一麵,這一麵也讓我特別感動。而且實際上,很多評論家我覺得他們(men) 都是有偏見的。其實人家托爾斯泰並沒有把她丈夫描寫(xie) 成一個(ge) 完全的反麵人物,其實她丈夫也有其高尚的一麵。最後等於(yu) 說是,完全原諒了他們(men) 兩(liang) 個(ge) 。最後也讓他們(men) 兩(liang) 個(ge) 在他麵前懺悔了。還有另外一麵,就是列文和吉娣,他們(men) 剛開始也有很多反轉,也特別感人。吉娣剛開始是喜歡渥倫(lun) 斯基的,所以就把列文拒絕掉了。那種列文經曆的苦惱,然後最後他們(men) 兩(liang) 個(ge) 感情的翻轉,寫(xie) 得也是非常動人的。而且是在鄉(xiang) 村,列文剛剛幹完了活,然後看見吉娣從(cong) 國外養(yang) 病回來了。吉娣也是大病一場,然後雇一輛馬車。在清晨的時候,列文看見吉娣在那個(ge) 馬車裏的樣子。他的心在某種意義(yi) 上又開始鬆動了,本來他是覺得這件事他已完全絕望了。

 

這怎麽(me) 講呢,天才寫(xie) 的東(dong) 西吧,同樣一個(ge) 情節,可能別人寫(xie) 的就完全達不到我剛剛所說的深度。

 

柯小剛:列文和他哥哥的對照也特別明顯。他的哥哥尼古拉整天想的就是要為(wei) 勞苦大眾(zhong) 謀福利,要推動社會(hui) 變革之類的東(dong) 西。但是列文呢,他是自己來做一個(ge) 勞動者。有一個(ge) 細節,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就是,列文在外麵收莊稼,在割草還是做什麽(me) ,割了很久,而且下了雨,但他回來後一點都不覺得累,身體(ti) 沒有受到什麽(me) 影響。但是他這個(ge) 哥哥,老是滿懷著空洞的理想,想要去親(qin) 近大地,親(qin) 近勞動人民,但實際上,他在家裏空想的時候,對他弟弟的腳踏實地的勞動卻完全是無感的。

 

張祥龍:是的,在現實中,托爾斯泰跟他哥哥也是類似的關(guan) 係。所以他哥哥去世,他也特別難受。所以說,這本書(shu) 是有半自傳(chuan) 性質的。當然了《戰爭(zheng) 與(yu) 和平》裏麵,也有一些他家族的投影,但畢竟稍微遠一些了。不像《安娜》裏麵那麽(me) 明顯。

 

柯小剛:是的,托爾斯泰的祖上是伯爵,在《戰爭(zheng) 與(yu) 和平》中也有出現的。

 

張祥龍:對的,而且這個(ge) 說來話巧了,我很喜歡的梭羅,他寫(xie) 的那個(ge) 《論公民的不服從(cong) 》其實也影響了托爾斯泰。托爾斯泰真正的中期,就是創造了三部偉(wei) 大的文學作品,尤其是頭兩(liang) 部。後期的時候,他就越來越思想化了,他宗教化了,他寫(xie) 《懺悔錄》。《複活》本身就是《懺悔錄》的文藝版。後來他又寫(xie) 了很多的文章,在俄羅斯形成了巨大的影響。他批評東(dong) 正教,批評官方的東(dong) 正教,甚至批評沙皇。所以當時的俄羅斯的,一個(ge) 擁護沙皇的評論家就抱怨,說我們(men) 俄羅斯有兩(liang) 個(ge) 沙皇。一個(ge) 是尼古拉二世,另一個(ge) 就是托爾斯泰。所以沙皇早就想把他流放了,但是之後他也沒敢。最後,托爾斯泰內(nei) 心的那種鬥爭(zheng) ,一個(ge) 是黑暗的那一麵,即底層的,和上麵那一層,即顯意識,實際上在他後來的生活中,這兩(liang) 層的矛盾沒有真打通。所以最後造成了他晚年的悲劇。他和他妻子分裂,最後離家出走,離家出走十幾天,就病死在一個(ge) 車站上了。

 

其實我還有一個(ge) 小的細節,我也願意講一下。這個(ge) 我當年喜歡托爾斯泰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這個(ge) 事兒(er) 。但是畢竟後來知道了呢,也覺得挺好的。托爾斯泰對咱們(men) 中華民族所受到的西方的侵略,他充滿了同情。他對八國聯軍(jun) ,八國聯軍(jun) 裏麵應該是包括俄羅斯軍(jun) 隊的,來占領北京,來打咱們(men) 中國,他是痛斥,就說他們(men) 一幫強盜怎麽(me) 怎麽(me) 樣。他當時有一個(ge) 留俄的中國學生,叫張慶同,然後他通過這個(ge) 學生,又跟辜鴻銘通信,表達了他對中國文化的崇敬,對於(yu) 西方列強侵略中國表示了極其憤怒的譴責。當然那個(ge) 東(dong) 西,現在大家讀起來感覺完全就像是個(ge) 烏(wu) 托邦。他就說,中國人民呀,你們(men) 千萬(wan) 不要學西方的這種樣子,不要學的跟他們(men) 一樣這麽(me) 殘暴。也不要學習(xi) 日本的道路,以殘暴對殘暴,你們(men) 就要堅持你們(men) 自己的三大宗教,就是儒釋道。隻要你們(men) 堅持自己的三大宗教。最後一切都會(hui) 變好的。具體(ti) 的情況就是這麽(me) 一個(ge) 情況,但畢竟你可以看出來,這個(ge) 人他的思想,他的感情,他的藝術,包括他後來晚年的這些經曆,都是觸底反彈的。一定要達到最根底處,達到人生最根底處,然後呢再觸底反彈。

 

所以你看,當時的中國被多少所謂先進的知識分子所鄙視,他們(men) 都看不上中國,說中國是個(ge) 木乃伊。馬克思也說了,中國是木乃伊。他們(men) 要用先進的製度來改造中國,來提升你。好像我們(men) 中國這些文化在各方麵上,就像新文化運動那些人後來講的一樣,都是比別人要低得多的東(dong) 西。人家托爾斯泰根本就不這麽(me) 看。他從(cong) 來沒有認為(wei) 哪個(ge) 西方文明,怎麽(me) 就更高級了,而中國的文明怎麽(me) 就低級了。所以他對這種受迫害,不管是民族的、個(ge) 人的,他有著發自內(nei) 心的同情。這也都表現在他的藝術之中了。所以他的藝術我相信,盡管大家現在喜歡的表達形式,跟他的風格離得非常遠,但是我覺得他的文學遺產(chan) 和精神遺產(chan) ,真是不朽的。未來到了一定的時代,時代風氣又轉變的時候,托爾斯泰重新還會(hui) 進入到我們(men) 視野的主軸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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