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吉祥是文明的吉祥

作者：胡曉明

來源：「爾雅國學」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庚子臘月三十日庚寅

        西元2021年2月11日

楊阿敏問：2004年，您在《讀經的新意義(yi) 》一文中指出，每個(ge) 時代的讀經，都有對於(yu) 時代問題的不同回應。如今，傳(chuan) 統文化的價(jia) 值正在被更廣泛地認識和接受，國家層麵也在大力弘揚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您對讀經問題有何新的觀察與(yu) 思考？

《讀經：啟蒙還是蒙昧》，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

胡曉明答：我十多年前曾經為(wei) 《讀經：啟蒙還是蒙昧？》寫(xie) 過一篇小序，序言中提出一個(ge) 觀點，這個(ge) 觀點竊以為(wei) 是獨創的。關(guan) 於(yu) 中國近代思想發展的一個(ge) 基本框架，要麽(me) 就是救亡，要麽(me) 就是啟蒙，或是啟蒙壓倒救亡，或是救亡的正當性至高無上等等。但我認為(wei) 這個(ge) 框架本身就是有問題的，難道除了救亡和啟蒙之外就沒有其他價(jia) 值了嗎？所以我就提出了第三種選項，“正本”。我那篇文章寫(xie) 的是“讀經的新意義(yi) ”。中國的儒道釋，包括西方的基督教，為(wei) 何時至今日仍有其超越於(yu) 救亡和啟蒙的意義(yi) ？救亡是一種國家取向；啟蒙是個(ge) 人取向或是一種生命的權利；除此之外是不是還有一個(ge) 超越於(yu) 兩(liang) 者的人類文明和文化的基本價(jia) 值？這就是“正本”，所謂“本”就是來自於(yu) 根本性的價(jia) 值，如果人類這個(ge) 物種要在地球上生活下去，一定有一個(ge) 根本的價(jia) 值；“正”就是讓這個(ge) 東(dong) 西在每一個(ge) 小孩子、年輕人和成年人當中能夠一代代“守正”。所以我認為(wei) 這就是他們(men) 在討論救亡與(yu) 啟蒙時忽略的東(dong) 西，因為(wei) 他們(men) 不管宗教也不管傳(chuan) 統。啟蒙談的是人的解放，解放之後往何處去也成為(wei) 問題，這個(ge) 過程中道德的東(dong) 西完全可以棄之不顧，用史華慈（Benjamin I. Schwartz）（1916-1999）的話來說就是“排他性的物質主義(yi) ”，這個(ge) “排他性”是非常可怕的，這樣一來其他價(jia) 值就沒有了。

從(cong) 編那本書(shu) 到今天，時間過去了十六年，時代的大脈絡與(yu) 問題仍然沒有變，也就是說，讀經所回應的時代問題，仍然沒有變化。簡單地說，即結合東(dong) 西方有關(guan) 人文主義(yi) 的價(jia) 值，共同為(wei) 時代立心立命，夯實一個(ge) 變動時代底下文明與(yu) 文化的基本價(jia) 值。但是中國的麵貌有很大的變化。簡單說，更加強大了，無論是GDP，還是一帶一路，十五年確實讓世界括目相看。當然，國際局勢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有些東(dong) 西更明朗了，有些情形更尖銳了。其中中西文化價(jia) 值之撕裂，上下階層的矛盾，人文與(yu) 科技的分斷，似乎都比那個(ge) 時候更明顯了。

我的一個(ge) 基本觀點是中國走向強大是必然的，我們(men) 生為(wei) 這個(ge) 時代中人，應有一種使命感，應順應這個(ge) 必然的大趨勢。但不隻是身體(ti) 的強大，也要有靈魂。靈魂的強大，是對身體(ti) 的強大的固本複元，也是對身體(ti) 強大的調適把控。因而，讀經不是不重要，而是更重要了。

最近讀到法國昂熱西部天主教大學榮譽教授、法學院前院長伊夫·佩雷文章（參考消息網2月9日報道法國《費加羅報》網站2月5日）。文章稱，中國要超越美國須實現三大跨越，即海上的絕對優(you) 勢，對全球貿易和金融的掌控，以及與(yu) 語言和文化有關(guan) 的軟實力。文章認為(wei) 前兩(liang) 項已經很有起色，在技術方麵，中國在信息、人工智能、機器人和太空領域已經取得了可觀的突破。“海上絲(si) 綢之路”以上海、廣州等港口為(wei) 起點，經印尼、馬來西亞(ya) 、緬甸、斯裏蘭(lan) 卡、巴基斯坦、伊朗的海岸直通蘇伊士運河，到了地中海沿岸，甚至開辟了北冰洋航線。

最難的是最後一項，即如何跨越軟實力的重大差距。“目前，美國在文化方麵仍具有碾壓優(you) 勢。英語似乎仍然難以繞過，而能為(wei) 全球年輕人所仰慕的超級英雄都是美國的”。文章最後很有眼光地說，中國人繞開了軟實力的競爭(zheng) ，“將賭注壓在了高校上，而不是用自己的超級英雄來挑戰好萊塢”，——換句話說，中國看清了能夠在什麽(me) 跑道上跟美國競爭(zheng) ，而什麽(me) 地方還暫時未能競爭(zheng) 。

這樣的戰略選擇，似乎是避免正麵衝(chong) 突，打不過而先繞著走。但是我認為(wei) 還是應該回到我十五年前強調的那個(ge) 要點，即中西文化價(jia) 值可以、而且應該結合。這樣，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衝(chong) 突、不對抗、不樹敵。化幹戈為(wei) 玉帛，轉暴戾為(wei) 祥和。我擔心的還有，會(hui) 不會(hui) 因為(wei) 強調科技第一的戰略，而相對忽略了人文，或將人文漸漸變成強國的手段與(yu) 工具。固本複元的讀經，是一個(ge) 偉(wei) 大文化民族生命自身的事情。而儒家經典的背後，溫柔敦厚、知書(shu) 達理、和平理性、社會(hui) 和諧、樂(le) 善好施、剛健積極、注重人道人生人性的儒家文明觀，這樣的文化所熏陶的人，可能是中國人未來十年走向世界而更受歡迎的形象。所以我認為(wei) 讀經不止是少年教育的事情，而更是國際政治，是關(guan) 係到國家未來以什麽(me) 樣的形象出現在世界舞台上的重要事情。

值此2021年新春到來之際，我要向大家說的一句話是：最大的吉祥，是文明的吉祥。來一支牛背上的歌，如何？“何許數聲牛背笛，天涯芳草正斜醺。”

2021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