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經濟貿易大學“人文講堂”講稿）


引言


曆經“五四”的打倒孔家店、“文化大革命”的“批林批孔”等反傳(chuan) 統、反儒學的百年滄桑之後，目前從(cong) 民間到官方，儒學又悄然複蘇，呈現出“一陽來複”之勢。真可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


但是，真正踏下心來，認真研讀國學經典、體(ti) 會(hui) 儒學精神的人，在國民的人口比例中恐怕還很少。“五四”、“文革”在人民頭腦中鑄就的“儒學是落後的封建意識形態”、“是封建專(zhuan) 製的幫凶”，是“扼殺人性的吃人禮教”等思維方式仍然牢固地盤據在許多人的頭腦中，盤根錯節，牢不可破。年初天安門廣場樹起孔子塑像而遭到許多人的反對甚至謾罵，就是明證之一。


我個(ge) 人認為(wei) ，為(wei) 孔子、儒學“平反昭雪”的工作任重而道遠。因此自己一向很樂(le) 意也很榮幸在這方麵略獻綿薄之力。從(cong) 九七年開始，本人一直在首都經濟貿易大學課堂上開設四書(shu) 選修課，也給研究生開“儒家文化”許多輪。此外也時常在包括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一耽學堂、葦杭書(shu) 院等大學和民間組織宣講儒學。09年去美國訪學期間，也向國外朋友開講座數次。


在首都經貿大學，此前也作過兩(liang) 次課外儒學講座。（一次是首都經濟研究所組織的全校講座，一次是科研處組織的“博士論壇”，給研究生講）。今天是第三次。感謝人文學院領導，還有傳(chuan) 媒實驗中心以及傳(chuan) 播學係領導和有關(guan) 同學給我提供這個(ge) 交流機會(hui) 。


國學浩如煙海，儒學博大精深，我的造詣不深，加之時間有限，今天隻講一點自己的體(ti) 會(hui) ，講座名為(wei) “儒家的人極之學”。孔子說：“可與(yu) 言而不與(yu) 之言，失人。” 在座的當然都是可與(yu) 言者，因此我將暢所欲言。如果言之不當，請大家批評指正，並予包涵。


一、“人極”與(yu) “太極”


“人極”與(yu) “太極”是儒學中的“兩(liang) 極”。“人極”是相對於(yu) “太極”而言的。欲了解“人極”，先從(cong) “太極”講起，比較方便，故我們(men) 先說“太極”。



我們(men) 都知道，“太極”之說出自《周易•係辭》：


“易有太極，是生兩(liang) 儀(yi) ，兩(liang) 儀(yi) 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ye) 。”


太，讚美之詞。“極，棟也”（《說文解字》），本義(yi) 是屋脊之梁。段玉裁：“引申之義(yi) ，凡至高至遠，皆謂之極。”（《說文解字注》）所以“極”含有至高無上、幽深玄遠、絕對圓滿等豐(feng) 富含義(yi) 。英文可譯為(wei) “the great ultimate”。


從(cong) 哲學本體(ti) 論上講，“太極”就是萬(wan) 物的本體(ti) ：萬(wan) 物存在的邏輯前提和根據，萬(wan) 物因此本體(ti) 而獲得其自性和意義(yi) ；從(cong) 宇宙論上講，“太極”是萬(wan) 物之母，萬(wan) 化之源，萬(wan) 物因太極而生生不息，日新月異。因此，“太極”就是“道”， 就是“天”，就是最終的“天理”。可與(yu) 基督教哲學的“上帝”、creator，黑格爾哲學中的“絕對精神”等概念相提並論。


“人極”意謂最完美的人：“完人”，是“人”之理念。《大學》上說“自天子以至於(yu) 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wei) 本”。儒家主張舉(ju) 國上下全民“修身”。修身不能盲修瞎練，得有個(ge) 目標，有個(ge) 方向，有個(ge) 樣板、標準。這個(ge) 標準，就是“人極”，英文可譯作“the ultimate standard for man”。


“人極”之說，《周易》“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之說已經含有。黑紙白字明確將其指點出來的是北宋大儒周茂叔。後來又由明末大儒劉蕺山加以充分發揮而充其極。


周子《太極圖說》：“聖人定之以仁義(yi) 中正而主靜（無欲故靜），立人極焉。”意思是說：以仁義(yi) 中正為(wei) 內(nei) 容進行修身，達到最高境界時，即“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朱子語）時，你就符合了“完人”的標準，就把你的“人極”建立起來了。


周子之後，“人極”成了儒家的一個(ge) 常用概念。常用“立人極”來指“成聖成賢”的修身活動。儒家的“人極”之說，蕺山先生發揮最為(wei) 完備而透徹。他著的《人譜》一書(shu) ，是專(zhuan) 門講“人極”之學的，是最重要的儒家修身文獻之一。此書(shu) 開篇就是《人極圖說》，發揮“遷善改過以作聖”之意甚精，與(yu) 周子的《太極圖說》，後先輝映，珠聯璧合。


“人極”與(yu) “太極”兩(liang) 概念的涵義(yi) 已講明，那麽(me) 兩(liang) 者的關(guan) 係是什麽(me) ？


1，“人極”本於(yu) “太極”。太極是天地萬(wan) 物之本，人極當然是以“太極”為(wei) 基礎。“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天命之謂性”，就是這個(ge) 意思。


2，人極表現太極，是“太極”的下貫於(yu) 人。具體(ti) 說是下貫於(yu) 人心。山峙川流、鳶飛魚躍、鳥啼花落、雲(yun) 卷雲(yun) 舒，從(cong) 儒家哲學觀點看，也是太極的表現、展開。但是人為(wei) 萬(wan) 物之靈，人心對太極的表現最為(wei) 昭著。孔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就是此意。梁漱溟先生也說： “人心正是宇宙生命本源的最大透露而已”（《人心與(yu) 人生》，P123。學林出版社，1984）


3，本質上，人極與(yu) 太極是“同質的”、“一體(ti) 的”，是一事物的兩(liang) 麵：太極指的是客觀和超越（objective and transcendent） 方麵，人極指的是主觀和內(nei) 在方麵(subjective and immanent)。兩(liang) 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an) 係。如硬幣之兩(liang) 麵，人稱之“I”和“me”。孟子“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即此義(yi) 。


因人極與(yu) 太極關(guan) 係是如此，所以儒家有“德侔天地”、“大人者與(yu) 天地合其德，與(yu) 日月合其明，與(yu) 四時合其序，與(yu) 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弗違，後天而奉天時”（《易•文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陸九淵集》，卷32，《雜說》，中華書(shu) 局1980，P273）等說法。


儒家講“天人合一”主要就是從(cong) “人極”與(yu) “太極”這種關(guan) 係上講的。



二、立人極的基礎：天賦性善


雖然孔子沒有明確提出“性善”之說，但是，實際上，在孔子那裏，性善的意思已經呼之欲出了。性善說是由孟子明確提出的，此說符合孔子“仁學”的內(nei) 在邏輯，是孔子思想的合理發展。此說後來成為(wei) 主流儒家思想的基本學說，可以說是儒家思想的基石。下麵看幾則孟子道性善的言論：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yu) 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納交於(yu) 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yu) 鄉(xiang) 黨(dang) 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yi) 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ti) 也。”（《公孫醜(chou) 》上-6）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yi) 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yi) 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告子》上6）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告子上，章2）


人性之善從(cong) 何而來？孟子說是“固有”。這個(ge) “固有”怎麽(me) 理解？是“遺傳(chuan) ”麽(me) ？不是。是“本能”麽(me) ？從(cong) 嚴(yan) 格哲學意義(yi) 上講，也不是。這個(ge) “固有”，是說凡為(wei) 人，必然會(hui) 有，毫無例外，也毫無分量上大小多少之差別。堯舜不因其大聖而多一分，桀紂不因其凶頑而少一毫。這是作的先驗的肯定。而遺傳(chuan) 、本能則是經驗性的，不是先驗的。可以拿西方“天賦人權”、“人生而平等”之說來幫助理解孟子所說的這個(ge) “固有”。孟子所說性善，類似於(yu) “天賦人權”意義(yi) 上的“天賦”（也與(yu) 佛教“一切眾(zhong) 生皆有佛性”之說類似）。實際上孟子也明確地說過：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yu) 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yu) 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告上15)。文中“此”實指本心善性而言。


所以，我認為(wei) 孟子主張的是“天賦性善”說。不是“本能性善”說，更不是“遺傳(chuan) 性善”說。正如我們(men) 不能說人本能平等、人遺傳(chuan) 平等一樣，也不能說本能性善。當然，孟子有些話，容易誤會(hui) 為(wei) 好像是主張本能性善，如說“不學而能”等。但是如果深入孟子思想深處，明其義(yi) 理綱維，而且有一定哲學訓練，就能明白那些說法都是比喻性的。


性善之說提出，是偉(wei) 大的思想洞見。肯定性善才能明乎人禽之辨，才能確立人的價(jia) 值、人的尊嚴(yan) 的基礎。隻有確立性善，人生才有安心立命之處，才有實現最終的超越，獲得生命的永恒意義(yi) 。隻有確立性善，人類社會(hui) 才有光明之源，而不是一團漆黑。隻有確立性善，人類曆史才會(hui) 有希望，而不是行走在死胡同。


性善是立人極的基礎。如果人性隻是“食色”這樣的感性的存在、和邏輯數理性的理智的存在，沒有超越的善性，則不可能成就“與(yu) 天地合其德、與(yu) 日月合其明”的聖人。如像荀子那樣，主張性惡，“其善者偽(wei) 也”，則他主張的修養(yang) ，就失去了前提。如“蒸沙成飯”，成為(wei) 不可能。


人性之善，是天之所賦，也就是說根於(yu) 太極。所以反過來說，人性之善也是回到太極的基礎。人能回到太極，人極就立起來了。


孔子說他“七十而從(cong) 心所欲不逾矩”，《易經》說“大人者與(yu) 天地合其德，與(yu) 日月合其明，與(yu) 四時合其序，與(yu) 鬼神合其吉凶”，《中庸》說：“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cong) 容中道，聖人也。”孟子說：“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盡心》下25）又說：“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 上下與(yu) 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盡心》上13）

這就是對“人極”既立之後景況的指點。


儒家主張性善，並不是沒有看到人性惡的一麵。但是“惡”不是人的真性，不是人的尊嚴(yan) 所在，不是人與(yu) 動物區別所在。所以不認為(wei) 性惡是究竟的。可以借用佛教的詞語來這麽(me) 說：性惡說是“俗諦”，性善說是“真諦”。所以張橫渠先生說：


“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焉。”（《正蒙•誠明篇第六》，《張載集》P23。）


性善說比性惡說更深刻、高明。性善說不同於(yu) 天真的“世上人都純潔善良”這種天真想法。為(wei) 了方便，我們(men) 可以把“世上的人都純潔善良”之說稱作“世俗性善說”或“天真性善說”。


性惡說是對天真性惡說的否定，而儒家性善說又是對性惡說的否定之否定，是更為(wei) 深刻的。


英國詩人 William Blake 先後寫(xie) 過兩(liang) 部詩集，即《天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1789）和《經驗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1794）。前部詩集性質上屬於(yu) 兒(er) 歌：裏麵寫(xie) 人性中的愛心、同情心和人生的歡樂(le) 。天光雲(yun) 影，一片歡樂(le) 。整個(ge) 人間，無限美好，似乎沒有意識到有絲(si) 毫邪惡。後部詩集，則著墨世間的苦難和悲慘，充斥著人性的邪惡，不可救藥。


“天真性善”說可以與(yu) 《天真之歌》相比擬。因為(wei) 天真、無知，缺乏閱曆，不“洞明世事”，認為(wei) 一切都是美好。《經驗之歌》可與(yu) 性惡說相比擬。因為(wei) 有了“經驗”，體(ti) 驗到了現實的“惡”，更為(wei) “洞明世事”了。布萊克就到此為(wei) 止了。而儒家則更進一步，在世間的黑暗中，發現光明，肯定光明，肯定性善。可謂“暗中見光”，是否定之否定。因此儒家不是天真的性善說。


實際上，性善說是儒家的信仰，是儒者心靈的超拔。是開啟天眼，仰望星空。性善不是量化統計之類的科學歸納法所得出的科學結論，而是具有宗教體(ti) 驗和信仰意義(yi) 的“開悟”。下麵引兩(liang) 段現當代中日兩(liang) 國大儒的言論為(wei) 證：


錢穆說：“中國人之教，乃教人立誌為(wei) 學，其所學則為(wei) 道。孔子曰‘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遊於(yu) 藝’是也。其道則曰為(wei) 己之道，以達於(yu) 人道，通於(yu) 天道。其發端則在己之一心，其歸極亦在已之一心。故若謂中國有教，其教當謂之心教。”（氏著《中國學術論衡》P13，嶽麓書(shu) 社1986年版。）“心教”，信仰此心之善也。


岡(gang) 田武彥說： 

Evilness is selfishness in the human mind. Goodness, on the other hand, is what firmly exists

 in human nature itself. The question that then arises, however, is, Which is more 

fundamental, evilness or goodness? When we look at the real world, it seems easy to agree

 with the concept that human beings are evil. This is particularly the case when you think in

 terms of societal problems or international affairs. With these kinds of conditions it almost 

appears necessary to accept the evilness of human nature. The same might be said in terms

 of the desires of children. Though there are such factors, the basic fact of the human 

community living together requires the recognition of the goodness of human nature. 

The real understanding of this goodness must itself be the product of a deep inner 

experience. The idea doesn’t come from a rationalistic observation of human conduct. 

It must in fact be considered in terms of religion itself. Thus, though there are many things 

that might lead us to a belief in the evilness of humans, we must accept the belief in the 

goodness of human nature. Without the belief, the world itself would not survive. 

Mencius’ idea that all human beings are good is developed from a religious understanding 

of humankind. It is not on the basis of observation, but a firm belief in what must be the 

nature of humanity.


[本人臨(lin) 時譯文：惡為(wei) 人心中之私欲，而善則人性中之固有。然善惡兩(liang) 端何為(wei) 人性之本？環顧世間，似乎性惡之說顯而易見。目擊社會(hui) 及國際事務，尤其易作此想。此情此景，人性之惡似乎必然無疑，甚至可於(yu) 孩童之欲考見之。雖然，人類群居之基本事實，必使吾人肯認人性之善。對此善性之真實領悟實乃吾人內(nei) 心深刻體(ti) 驗之結果也。性善之說非出於(yu) 對人類行為(wei) 之理性觀察，必須以宗教眼光視之方有以明之。故雖惡象多端，驅人以性為(wei) 惡，然究須信奉人性本善。如若不然，則乾坤或幾乎息矣。孟子性善之說實發乎吾人對人類之宗教性理解。非基於(yu) 事象之觀察，乃源於(yu) 對人類本性之堅定信仰也。（見美國學者所著《儒家冥想法：岡(gang) 田武彥與(yu) 靜坐傳(chuan) 統》英文版：(on the goodness of human nature, Rodney Taylor: The Confucian Way of Contemplation, 

Okada Takehiko and the Tradition of Quiet-Sitting,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88,P193-194）]


三、立人極的方法（略）


以性善為(wei) 基礎進行修德，最終可以立人極，同乎太極。這就是《周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yu) 命”（《說卦》）、“原始返終，故知死生之說”（《係辭》）。如此，便可安心立命，齊一生死。所以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此即儒家“人極之學”的精義(yi) 。

  儒家人極之學，意蘊深廣，是中國文化的最精彩之處，也是對人類思想的偉(wei) 大貢獻。我堅信，此學不僅(jin) 永遠不會(hui) 過時，而且一定會(hui) 不斷光大，乃至“光披四表”。還是白樂(le) 天的詩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2011-3-9 撰於(yu) 淡甘書(shu) 屋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站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