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兼具形上和形下智慧的哲人

作者：王學典（《文史哲》雜誌主編、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執行院長）

來源：《新京報》

時間：西元2015年1月24日

重返山大

2015年1月9日20時49分，一顆富有智慧的大腦停止了運轉！儒學研究的泰鬥、中國古典學術的領軍(jun) 人物、文化保守主義(yi) 者的傑出代表、山東(dong) 大學終身教授龐樸先生走了！在操辦喪(sang) 事之餘(yu) ，回首先生以古稀之年再次加盟山大以來的10年時光，禁不住潸然淚下。

先生逝世的消息傳(chuan) 出之後，先生的一個(ge) 老朋友發短信給我：“龐公晚年，多虧(kui) 你把他請到山大，否則必是晚景淒涼。”關(guan) 於(yu) 先生晚景的這一假設雖然根據不足，但重返山大之後，先生晚年又放出一段光輝卻是事實。

把先生請回山大，確實動議於(yu) 我。2002年4月，山大組建文史哲研究院，我出任首任院長。由於(yu) 地處孔孟故鄉(xiang) ，不少海內(nei) 外來客希望就儒學進行專(zhuan) 門交流。但當時，山大沒有研究儒學的專(zhuan) 門機構，以儒學為(wei) 業(ye) 的專(zhuan) 家也少得可憐，且分布零散。本來，這種交流應該去哲學係，但當時山大哲學係與(yu) 全國情況類似：西哲、馬哲、中哲三大板塊，近30年來，西哲急劇膨脹，馬哲萎縮，中哲由於(yu) 不斷反傳(chuan) 統，也沒有發展起來。上世紀80年代，山大教授、孔子76代孫孔令仁先生建議山大成立孔子研究所，但當時校領導對此卻相當警覺，結果，建議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為(wei) 了滿足交流的需要，組建專(zhuan) 門儒學研究機構勢在必行，而要使這個(ge) 機構有影響力，就必須有一位旗幟性的人物。放眼海內(nei) 外，就自然想到了先生。

我與(yu) 先生可以說有很深的淵源。先師葛懋春先生和龐先生堪稱莫逆，早在20世紀60年代，他們(men) 即以魯春龍為(wei) 筆名發表係列文章，為(wei) 學界所矚目。1996年7月，先師病故，先生專(zhuan) 門來濟吊唁，參加遺體(ti) 告別儀(yi) 式。而我第一次拜見先生是在1983年9月的山東(dong) 大學。當時他正積極推動“文化熱”，影響如日中天。1989年，山大召開紀念“五四”運動70周年會(hui) 議，先生的演講題目是《繼承五四，超越五四》，當時我是全盤西化派，心想五四隻需繼承，何須超越？後來細想，才感覺到此老超越五四的深意。

產(chan) 生邀先生加盟山大的想法後，2004年春，我到北京皂君廟寓所拜訪，說明來意後，先生答應可以考慮。我遂將此一想法向當時的展濤校長做了匯報，展校長爽快同意，並派當時分管文科的王琪瓏副校長和我二次進京拜會(hui) ，詳談加盟細節。考慮到先生所享有的崇高聲望，展校長後又親(qin) 自造訪。這樣，我請先生重新加盟山大並創建儒學研究中心的願望最終得以實現。後來，我把這一過程戲稱為(wei) “三顧龐廬”。

先生來山大後，積極推動儒學的研究、傳(chuan) 承與(yu) 傳(chuan) 播，山大在古典學術、特別是在儒學領域的影響於(yu) 是風生水起。2005年9月16日，儒學研究中心舉(ju) 行揭牌儀(yi) 式，杜維明、陳來等海內(nei) 外儒學名家畢集山大。不久，先生又創辦當時中國古典學術交流的最高平台——“儒學全球論壇”，連續舉(ju) 辦三屆，不但海內(nei) 外儒學研究名家悉數到場，而且連美國曆史學會(hui) 會(hui) 長史景遷先生也趕來參加會(hui) 議。先生過世，不但餘(yu) 英時、饒宗頤、李澤厚、杜維明、安樂(le) 哲、池田知久等先生發來唁電，還牽動眾(zhong) 多國內(nei) 外儒學界、哲學界和古典學術界，這些都彰顯了先生在學界的影響力。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山大對先生晚年生活的照顧可以說無微不至，為(wei) 此專(zhuan) 門成立“龐樸辦公室”，並委派協調能力極強的杜詩研究專(zhuan) 家馮(feng) 建國教授做“龐辦”主任，專(zhuan) 門負責先生的生活和起居。先生近三年來，大多數時間是在醫院中度過的。而無論是在齊魯醫院還是在山東(dong) 省中醫院，先生都是“一號病人”，對他的治療都是所在醫院的院長在負責。

兼具形上和形下智慧的哲人

先生無論是在治學智慧上，還是治生智慧上都堪稱一流。在學術上，他善於(yu) 小中見大，愛用宋學眼光，漢學手段，寫(xie) 出別具一格的文章。其《說“無”》《相馬之相》《解牛之解》，對中國文化精髓“一分為(wei) 三”的發現和研究，為(wei) 世人稱道！在生活上，他同樣富有足夠的智慧。

先生有句名言，“要寫(xie) 好文章，必須喝雞湯。”“文革”時期，他下放到曲阜，當時不但沒有書(shu) 可看，基本生活保障也成大問題。為(wei) 此，先生一邊仰望星空，看天上的星星，他花了兩(liang) 年時間，不但把漫天星空都搞清楚，還發現了湮沒已久的上古火曆。一邊腳踏實地，養(yang) 雞養(yang) 羊，搞生產(chan) 自救。先生養(yang) 雞與(yu) 眾(zhong) 不同，他不是把雞僅(jin) 僅(jin) 當成食物來源，更把它們(men) 當成學生進行訓練。當時他住在三樓，雞窩設在陽台，一大早，他訓練雞們(men) 從(cong) 三樓陽台飛下覓食，到傍晚，他又訓練它們(men) 順著樓梯層層回到雞窩，不長時間，雞們(men) 就習(xi) 慣成自然，早出晚歸，在潛移默化中就嚴(yan) 格遵守組織紀律了。

先生除善於(yu) 馴養(yang) 動物外，還會(hui) 做修手表與(yu) 相機等“智者不為(wei) ”的事，最為(wei) 學界津津樂(le) 道的是在文史學界他最早使用電腦。葛兆光、李存山、薑廣輝、雷頤諸先生在他們(men) 的唁電和回憶文章中都說，自己學會(hui) 電腦是龐先生教的，先生竟以此技擅名京城學術圈，這絕對是他形下智慧的典型寫(xie) 照。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在我所知道的範圍內(nei) ，先生隻有一次考慮欠周：2010年5月，湯一介先生建議龐先生回北京治病，說依龐先生的資格和聲望，可進醫術較高的北京301醫院。先生於(yu) 是聽從(cong) 建議。山大為(wei) 此在醫院旁邊租了房子，準備長期就近照顧。誰知不到一周，先生就堅決(jue) 要求“打道回府”。個(ge) 中原因在於(yu) ，在濟南，先生是“一號病人”，而在301醫院，先生很可能是“末號病人”。

在學術界，絕大多數人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專(zhuan) 家，能稱為(wei) 學者的不多，能被視為(wei) 智者或哲人的，更是鳳毛麟角，而先生則是其中的代表。

幻覺的折磨

先生晚年的生活，整體(ti) 上相當愉快，隻不過最近四五年，則飽受幻覺的困擾。在清醒的時候，先生一切正常，一旦發病，就會(hui) 進入一個(ge) 恐怖的世界：感覺家裏每件家具上都裝滿竊聽器，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要麽(me) 感覺窗口上站有警察，要麽(me) 感覺床上睡滿了人。有一次，保姆半夜查床，發現床上沒有了先生，開燈一看，先生竟然蜷縮在床邊地板上，問他怎麽(me) 回事，他說床上擠滿了人，沒空了。諸如此類。總之，是生活在恐懼中。2012年春，先生又犯病了，這次他總懷疑保姆小楊是敵人派來的臥底，極力想趕她離開。為(wei) 此，小楊急得直抹淚。於(yu) 是她找到龐辦主任馮(feng) 建國教授，馮(feng) 教授問我怎麽(me) 辦？我到先生家，當著他的麵，使勁拍著大門，讓他確信，沒有所謂的竊聽器，但他仍不相信。最後，在實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我對先生發了唯一一次火，我問他，敵人到處安裝竊聽器，派間諜來，但您手裏到底握有什麽(me) 重大機密讓他們(men) 如此興(xing) 師動眾(zhong) 呢？麵對我的訓問，他無言以對，才逐漸穩定下來，那次之後，先生安寧了很長一段時間。

每當看到先生被幻覺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時候，我總會(hui) 想到魯迅的《狂人日記》，也總會(hui) 把幻覺中的先生和“迫害狂”聯係起來。先生出身小商人家庭，17歲時，為(wei) 了糊口，跑去參加國民黨(dang) 招聘人才考試，當過一段時間的小職員。解放前夕，雖作為(wei) 進步青年，拎著腦袋跑到解放區參加革命，但當國民黨(dang) 小職員的經曆後來卻一度成為(wei) 他人生中洗不掉的汙點。1959年拔白旗運動，他又作為(wei) “白專(zhuan) ”典型，被辦展覽會(hui) ，不但到處貼著他的漫畫，把他畫成猴子，而且還讓自己去講解，侮辱人到何種程度！1966年“文革”前夕，發生了所謂“三家村”事件，隨後全國各地都開始批鬥各地的“三家村”，山東(dong) 大學以先師葛先生、龐先生為(wei) 骨幹的思想史討論班則被當作山東(dong) 省的“三家村”，飽受批判。

人事不如意，他可以仰望星空，生活不如意，他可以咬牙堅持，但壓抑在內(nei) 心深處的巨大創傷(shang) ，他卻無法抹平，如《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雖然平常表麵平靜，但隱藏在潛意識深處的被迫害的影子卻永久性地留下來了。年輕時代巨大的控製力把這個(ge) 影子壓抑住了，進入老年，控製力衰退了，這個(ge) 影子反過來控製了先生。我想，這可能就是先生幻覺的由來罷。

先生是一個(ge) 在時代浪潮中顛簸前行的學者。時代和生活雖然給予他很多創傷(shang) 和無奈，他卻以驚人毅力，以德報怨，回饋中國文化更多。作為(wei) 現代中國一條文化路向的代表，他的離去無疑是中國學術界、思想界和文化界的重大損失。但他的離去，卻不是這一路向的終點。特別是當他看到，自己早年的學術追求已經上升為(wei) 國家文化戰略選擇的時候，先生在另一個(ge) 世界肯定是不會(hui) 再產(chan) 生幻覺的。

安息吧，敬愛的龐先生！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