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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東作者簡介:劉東(dong) ,男,祖籍山東(dong) 嶧縣,西元1955年生於(yu) 江蘇徐州,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美學專(zhuan) 業(ye) 博士。先後工作於(yu) 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大學中文係、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現任浙江大學中西書(shu) 院院長、敦和講席教授。創辦和主持《海外中國研究叢(cong) 書(shu) 》《人文與(yu) 社會(hui) 譯叢(cong) 》兩(liang) 大圖書(shu) 係列,以及《中國學術》季刊。著有《再造傳(chuan) 統:帶著警覺加入全球》《自由與(yu) 傳(chuan) 統》《天邊有一塊烏(wu) 雲(yun) :儒學與(yu) 存在主義(yi) 》《國學的當代性》《德教釋疑:圍繞<德育鑒>的解釋與(yu) 發揮》等。 |
落實儒學的曆史條件
——從(cong) 《天邊有一塊烏(wu) 雲(yun) 》談起
作者:劉東(dong)
來源:《中華讀書(shu) 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臘月十一日癸醜(chou)
耶穌2019年1月16日
《天邊有一塊烏(wu) 雲(yun) :儒學與(yu) 存在主義(yi) 》,劉東(dong) 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6月第一版,58.00元
媒體(ti) 的朋友邀我作為(wei) 作者本人,就自己新出的一本書(shu) 來“現身說法”。對於(yu) 這樣的一番美意,我雖則隨口就答應了下來,卻又不得不沉吟了許久。畢竟,對於(yu) 這本書(shu) 的具體(ti) 內(nei) 容,自己不光是白紙黑字地寫(xie) 了下來,還在出書(shu) 後又麵向公眾(zhong) 講過一次,所以該講的話也大都講過了,再來簡單複述也就索然無味了。——思來想去,隻好再換個(ge) 角度來討論它,盡量把立足點退得遠一些,以便能從(cong) 更宏觀與(yu) 客觀的角度,來分說落實儒學的曆史條件,或者說,來展現孔子思想的接受曆史。
一
這本書(shu) 的副標題是“儒學與(yu) 存在主義(yi) ”,由此也就算開宗明義(yi) 地挑明了:盡管其結論和終局都大相徑庭,可若就想要解決(jue) 的人生問題來看,卻唯有薩特哲學或加繆文學的那個(ge) 現代起點,才最為(wei) 類似先秦儒者麵臨(lin) 的千古困境。實際上,對於(yu) 這兩(liang) 者之間的“可比性”,國外的漢學家們(men) 也曾約略提到過,比如那位寫(xie) 出了《王陽明大傳(chuan) 》的日本學者岡(gang) 田武彥,再如那位寫(xie) 出了《儒家之道》的美國學者倪德衛。不過,他們(men) 的這兩(liang) 本書(shu) 眼下也都翻譯過來了,所以讀者也都很容易從(cong) 中看出,他們(men) 並未沿著這個(ge) “可比性”去著力下探,直到發掘出其中深藏的悲劇意識來。
那麽(me) ,到底什麽(me) 才是這樣的“悲劇意識”呢?由此也就要引出此書(shu) 的正標題來了,即“天邊有一塊烏(wu) 雲(yun) ”。為(wei) 了更簡明地說明“烏(wu) 雲(yun) ”這個(ge) 主題,不妨就直接引用自己在書(shu) 中的說法——
盡管當年由儒學所建立的思想天空,如果相比起無神論的存在主義(yi) 來,顯然還是光明、透亮和蔚藍的,然而若就這種學說的初始立場而言,它卻從(cong) 來都未敢去盲目地樂(le) 觀,因為(wei) 它從(cong) 來都不曾否認過,在那個(ge) 莽莽蒼蒼的天穹邊上,仍然敞開了一個(ge) 未知而幽深的、時刻可能漏下風雨雷電的可怕缺口。——也就是說,基於(yu) 儒學的基本立足點來觀察,無論在何時何地,哪怕人生的際遇多麽(me) 春風得意,在它的光潔天幕的邊緣處,都仍然飄著一塊平常不太醒目的烏(wu) 雲(yun) ,它總在既隱約又確定地威脅著我們(men) ,隨時有可能把我們(men) 帶入存在的黑洞。(《天邊有一塊烏(wu) 雲(yun) :儒學與(yu) 存在主義(yi) 》,第82頁)
或許,先秦儒學、特別是孔子思想的這個(ge) 側(ce) 麵,在以往還不太為(wei) 人們(men) 熟知。其所以會(hui) 如此,至少從(cong) 我自己的角度來看,則是因為(wei) 人們(men) 還沒有領會(hui) 到,孔子本人當年創立的這種儒學,其思想品格乃屬於(yu) “有限的理性主義(yi) ”。我們(men) 對於(yu) 這一點,隻需要再引進另一種“可比性”,就可以借著對比來分辨清楚。——如果說,同處於(yu) “軸心時代”的蘇格拉底,當他講出那句“我知道我一無所知”時,其過人而獨特的智慧據說是表現在,意識到了自己在重大問題上的“無知”;那麽(me) ,比他還早生了82年的中國的孔子,雖說也同樣意識到了本人知識的限度,可運思的方向究竟還是有所不同,因為(wei) 他就此進行了更為(wei) 精細的區分,這才有了《論語》中的那句“知之為(wei) 知之,不知為(wei) 不知,是知也”。
那麽(me) ,這句話又到底意味著什麽(me) 呢?在我看來,它從(cong) 一方麵說明了,孔子並不認為(wei) 自己是“一無所知”的,相反倒是認為(wei) ,他仍在堅信自己還能確知某些東(dong) 西;可另一方麵,孔子也深知自己既不是“生而知之”的,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換句話說,他又明知道自己還“不知道”另一些東(dong) 西。非但如此,對他而言更為(wei) 重要和關(guan) 鍵的,更在於(yu) 進一步清醒地主張,必須以“執兩(liang) 用中”的謹慎態度,去隨時意識到自己的“知之”與(yu) “不知”,並且嚴(yan) 守住兩(liang) 者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也正因為(wei) 這樣,這種對於(yu) “知識界限”的警覺意識,這種對於(yu) 獨斷和僭越的嚴(yan) 格防範,才會(hui) 被孔子再追加地總結為(wei) “是知也”,認定了那才屬於(yu) 更要緊、也更高明的“知識”。——也就是說,隻有基於(yu) 這種具有確定性的、哪怕是明知自身之限度的“知”,人們(men) 才可能發出相對可靠的運思,從(cong) 而在一種類似存在主義(yi) 的思想困境中,反而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積極態度,去嚐試找到可靠的“人生解決(jue) 方案”。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也正是基於(yu) 這種謹慎而警覺的方法論,才可能再順勢推導出孔子的另一句名言來,即“子不語怪、力、亂(luan) 、神”。這句話,雖已被人們(men) 諳熟地誦念了兩(liang) 千多年,卻並未被切實尋繹出它由以發出的邏輯。也許正因乎此,在孔子身後的這兩(liang) 千多年中,就總還是有人想要談論“怪、力、亂(luan) 、神”。可盡管如此,我們(men) 卻又同時從(cong) 曆史中看到了,那類的無稽談論終究是毫無所獲的。這也才更加證明了孔子當年的“快刀斬亂(luan) 麻”,或者說是他當年的“有限理性主義(yi) ”,是何等的智慧、利落與(yu) 節省。——不難想象,設若沒有這種智慧、利落與(yu) 節省,就連他本人也會(hui) 像那些後人一樣,由於(yu) 方法上的自負、僭越與(yu) 獨斷,墜入到那看似誘人的、捕蠅草般的思想陷阱中,無論想象得多麽(me) 飛騰、超越與(yu) 陶醉,可就是無力對於(yu) 唯一擁有的此生,和唯一可以倚靠的現世,發出任何具有確定性的思想來。
這樣一來,我們(men) 也就從(cong) 這枚硬幣的背麵,看出了“有限理性主義(yi) ”的精義(yi) 所在。無論如何,一旦背離了這樣的警覺與(yu) 謹慎,那麽(me) ,不管那些“冥想者”是一廂情願地認為(wei) ,自己是在天造地設的蒙恩狀態中,僥(jiao) 幸擁有了堪稱“無限的”理性能力,還是他們(men) 幹脆又轉而去否定“理性”本身,而把自己對於(yu) “超越”存在的冥想,指望在“非理性”的心理素質之上,這類的苦思冥想終究都是要殊途同歸的。在我看來,這類思維方式也無非是“循環論證”罷了,——也就是說,他們(men) 必須先來假定自己擁有上帝般的、無所不知的理性,或者其他形式的超能力;而反過來,他們(men) 又非要動用這樣的“無限理性”,或者其他形式的超能力,才能論證出全知全能的上帝的存在。
既可憐又可惱的是,這類的苦思冥想偏又相當之頑固。也正因為(wei) 此,晚近以來國外的腦科學家們(men) ,才幹脆想要從(cong) 認知模塊的角度,也就是要從(cong) 人類基因的深處,來解釋這種直通著下意識的“宗教情結”,以及由此所浸染成的、仿佛是自然天性的文化慣習(xi) 。而且,不管這樣的解釋是否能夠成立,我們(men) 總是能從(cong) 漫長的曆史中看到,即使有了那把“有限理性主義(yi) ”的“剃刀”,這個(ge) “祛除巫魅”的開化或進化過程,仍屬於(yu) 相當曲折與(yu) 反複的、有時簡直像是未有窮期的。——而更加諷刺的是,這樣的複雜性和曲折性,甚至還反映到了儒家營壘的內(nei) 部,也就是說,就連在儒家思想的自我延伸中,也同樣受限於(yu) 接受這種學說的曆史條件,而往往會(hui) 部分地沾染其論辯對手的傾(qing) 向,從(cong) 而使它那條難免有所夾雜的傳(chuan) 承線索,簡直就像一長排繁雜錯落、而色彩不一的光譜。
二
由此也就引出了本文的主題,即“落實儒學的曆史條件”來了。我想要借此指出的是,一方麵,其實當孔子奠立這門學說時,他反而能從(cong) 動機的構想與(yu) 發動上,乃至思路的推進與(yu) 演繹上,享有相對更多的主動與(yu) 自由,正如《文心雕龍》中所說的那樣,“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wan) 裏”。可另一方麵,等輪到其後學來落實這門學說時,卻難免要受到曆史條件的更多限製,由此就隻有在種種有形無形的壓力下,適應著各自遭遇的特定具體(ti) 條件,來對自家的學說進行語境化的處理。由此也便可知,思想史實在不能被說成是必然“進步”的曆史,而思想的傳(chuan) 遞也並非注定會(hui) 蘊含著“上升”,恰恰相反,如果跟孔子當年的智慧、利落與(yu) 節省相比,或者,如果跟先秦儒家的那種透徹性相比,後世儒家往往不僅(jin) 沒有更進一步,往往還成心要拉開一些距離。——用我在這本書(shu) 中的說法正是:
由於(yu) 即使是從(cong) 整個(ge) 世界的範圍看,由孔子所繼承和光大的先秦理性主義(yi) ,也是“祛除巫魅”得極其早熟的,就使得他的思想在一片巫魅的蠻荒中,難免像是一支時隱時現的爝火,而圍繞在其周圍並隨處可見的,則仍是過往黝黯時代的、頑強習(xi) 慣勢力的幽靈。——也正因為(wei) 這樣,孔子的思想在逐漸照亮了中華世界的同時,也難免要遭遇到種種的誤解和曲解,或者至少是對於(yu) 其精義(yi) 的不解。而由此才令人遺憾地導致了,總是有人要動用屬於(yu) 其他學派的、遠沒有如此思想力度的學說,去包裹它、中和它、鈍化它,使之失去了原有的挑戰性、先鋒性和尖銳性。(《天邊有一塊烏(wu) 雲(yun) :儒學與(yu) 存在主義(yi) 》,第119頁)
再者說,正因為(wei) 儒學在“照亮”了曆史的同時,也難免要遭到誤解、曲解與(yu) 不解,也難免要遭到裹挾、中和與(yu) 鈍化,才連累得即使是它自身的譜係,也難免成了那排繁雜錯落、而色彩不一的“光譜”。這也就提示了我們(men) ,其實在大多數的曆史主體(ti) 那裏,並不存在絕對的清醒理性,或者絕對的狂熱迷信,而一般都會(hui) 是犬牙交錯、你中有我的,隻不過各自的成色有所不同罷了。惟其如此,才造成了即使在儒學的自身脈絡中,或者更具體(ti) 地說,是在先秦儒學、漢代儒家、宋明理學,乃至港台新儒家之間,因為(wei) 受製於(yu) 落實儒學的具體(ti) 條件,也相應地拉開了傾(qing) 向不一、甚至取向悖反的落差。
無論如何,雖說從(cong) “獨尊儒術”的有漢一代開始,儒學就一直占據著學術話語的上風,可在實際上,偏又由於(yu) “有限理性主義(yi) ”的思維方式,以及它準此而要求的心理上的清醒、警覺與(yu) 無畏,對於(yu) 一般的大眾(zhong) 和平常的心智來講,就實在是太無從(cong) 領教和太難以承受了,這也就使得中國的社會(hui) 從(cong) 總體(ti) 上,仍然難免要呈現為(wei) 錯落的、或“二元”的存在。也就是說,無論它們(men) 表現為(wei) 怎樣的具體(ti) 形態,卻總會(hui) 有“有限理性主義(yi) ”的對立麵,在同“不語怪、力、亂(luan) 、神”的先秦儒學精神,明裏暗裏地、此起彼伏地爭(zheng) 奪著信眾(zhong) 。由此也就不難想到,無論是漢代的道教,還是宋明的佛教,乃至於(yu) 近代的耶教,也都正屬於(yu) 儒學的這種思想對立麵。——我們(men) 要是進一步分析,這種“二元剖化”的精神分裂狀態,則更凸顯出了一個(ge) 知識社會(hui) 學的問題,也就是說,這種清醒程度不同的意識狀況,正好就對應著文化傳(chuan) 播的遠近疏密,教育水平的高下差別,與(yu) 社會(hui) 分層的台階梯次。
非但如此,如果就純粹的思想形態而言,更加嚴(yan) 峻的狀況還又表現在,盡管宗教相對而言並不善於(yu) “說理”,可它相對而言卻更善於(yu) “傳(chuan) 銷”,尤其是對於(yu) 文化不高的社會(hui) 下層而言。——而由此又導致的吊詭局麵則是,一旦進入了激烈競爭(zheng) 的態勢,就往往逼迫得與(yu) 之對峙的後世儒家,也不得不采取了對手的那種推廣形式,甚至不得已而部分地滲入了對方的內(nei) 容。換句話說,正因為(wei) 百姓們(men) 更偏於(yu) “象征性”的思維方式,後世的儒家往往就會(hui) 在外來的壓力下,一反先秦理性地轉向了原始思維的“互滲律”,從(cong) 而反倒衝(chong) 淡了自身的理性主義(yi) 色彩。對於(yu) 這種被迫放棄了原則的混雜局麵,或者說,對於(yu) 這種向著對方去沉淪或靠攏,人們(men) 通常比較容易想到的例證,大概就是在“理學與(yu) 佛學”之間的借鑒了。不過,我們(men) 如果再推而廣之,那麽(me) 在漢代的儒家與(yu) 同期的道教之間,在宋明的理學與(yu) 同期的佛教之間,乃至在港台新儒家與(yu) 同期的耶教之間,也都一一對應地存在著這類的互滲關(guan) 係。
這也就意味著,反而是在同其思想對手的競爭(zheng) 之中,儒學竟然往往會(hui) 越來越像是它的敵手了。我們(men) 基於(yu) 這樣的認識,再來聯想那個(ge) 困擾了學界多年的問題,即儒家學派到底“是否宗教”的問題,那就要對具體(ti) 的時代來進行具體(ti) 分析了。換句話說,我們(men) 應當嚴(yan) 守住邏輯上的“同一律”,從(cong) 而發現人們(men) 之所以會(hui) 就此發生困惑與(yu) 爭(zheng) 執,是因為(wei) 他們(men) 往往並非在言說“同一個(ge) ”東(dong) 西。比如,要是人們(men) 暗自在心中拿來對比的,隻是摻雜了道教信條的漢代儒家,那麽(me) 在這種挑明了“天人感應”的宣喻中,又怎麽(me) 會(hui) 未曾滲入任何宗教的成分?又如,要是人們(men) 暗自在心中拿來對比的,隻是要跟“希伯來精神”同台競爭(zheng) 的港台新儒家,那麽(me) 他們(men) 在那份四人聯署的公開宣言中,不是已經明確張揚了自家思想的宗教性,並且拒絕了那種認為(wei) “中國民族先天的缺乏宗教性的超越感情或宗教精神”(牟宗三、徐複觀、張君勱、唐君毅:《為(wei) 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理性與(yu) 生命:當代新儒學文萃(一)》,羅義(yi) 俊編,上海:上海書(shu) 店出版社,1994年,第279頁)的相反判斷嗎?
而說穿了,正因為(wei) 前兩(liang) 種關(guan) 係實在太明顯了,所以,真正容易在這方麵引起混淆和迷失的,還是既相對地具有理性精神、卻又仍在執守著“天人合一”的宋明理學。——當然也正因此,我在自己新寫(xie) 的這本書(shu) 中,才要用“絕地天通”來取代“天人合一”,或者,才要用“人天合一”來更換“天人合一”,從(cong) 而指出宋儒在思想上也難免獨斷的一麵,並因此而仍有哪怕是相對衝(chong) 淡了的宗教色彩:“一方麵,正如前文中已經指出的,如果沒有意識到那個(ge) 形上之‘天’的虛擬性,沒有意識到‘不語怪力亂(luan) 神’的儒家,從(cong) 學理深處隻允許再講‘人天合一’,那麽(me) ,跟從(cong) 二氏講出的‘天德’或‘天地之心’,從(cong) 認識上和理智上就是站不住腳的。另一方麵,如果跟先秦儒學的‘我欲仁,斯仁至矣’和‘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相比,宋明理學中那種‘天人交戰’式的截然二分法,也顯然是沾染上了其論辯對手的宗教性。”(《天邊有一塊烏(wu) 雲(yun) :儒學與(yu) 存在主義(yi) 》,第385—386頁)
不過九九歸一,對於(yu) 那個(ge) 儒家究竟“是否宗教”的問題,我在這本書(shu) 裏更要突出地強調——堅守著有限理性主義(yi) 的先秦儒學,無論在什麽(me) 意義(yi) 上都不是宗教!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一方麵會(hui) 不無驚訝地發現,孔子當年的思想竟是如此之“前衛”,或如此地具有“前瞻性”,而且正因乎此,以往人們(men) 參照著佛學或西學來判斷的,先秦儒學在本體(ti) 論上的那些所謂的“缺失”,眼下竟也都能參照著西學的最新發展,被轉而歸結為(wei) “先進性”或“革命性”了。——當然在另一方麵,我們(men) 也同樣會(hui) 不無訝異地發現,盡管先秦以後的那一代代負載著正麵價(jia) 值的儒者,肯定也曾對中國社會(hui) 起到過積極的作用,然而,他們(men) 的貢獻卻主要是屬於(yu) 曆史性的,而未必就足以稱得上思想性的。最起碼,我們(men) 也不會(hui) 根據一種曆史主義(yi) 的邏輯,閉著眼就把時間本身視作“進步”的階梯,從(cong) 而自動地和不加分析地認定,但凡屬於(yu) “後發生”的就必定是“更先進”的。
三
當然,即使存在著這種立場上的落差,甚至是在深層方法上的截然對立,我們(men) 還是應當平心靜氣地承認,那些置身於(yu) 具體(ti) 階段中的後世儒者,又畢竟都還屬於(yu) 儒家自身的傳(chuan) 承譜係,而且即使他們(men) 在那個(ge) 參差的光譜中,顯出了相當程度的歧異與(yu) 偏離,也仍要被歸為(wei) 儒家內(nei) 部的分別與(yu) 落差。——說得極端一點,即使是那位迷信味道很重的董仲舒,置身於(yu) 雖已不再“焚書(shu) 坑儒”、卻又仍是“漢承秦製”的專(zhuan) 製之下,之所以要向那位“自命天子”的君主,挖空心思地提出自己的“天人三策”,主要地還是為(wei) 了能有個(ge) 理由去製約他;換句話說,他是為(wei) 了以“上天之名”來建立合法性的來源,以便再暗中推廣儒家的具體(ti) 規範:“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及至後世,淫佚衰微,不能統理群生,諸侯背畔,殘賤良民以爭(zheng) 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於(yu) 下,怨惡畜於(yu) 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盭而嬌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董仲舒:《天人三策·第一策》,《春秋繁露·天人三策》,陳蒲清校注,長沙:嶽麓書(shu) 社,1997年,第305—306頁)
這樣的邏輯,當然也可以用於(yu) 分析宋明理學。即使我們(men) 借著這排參差錯落的光譜而看出,那些方領矩步、閉眉合目的道學先生,無論從(cong) 其思想內(nei) 容到其行事做派,都的確是沾染了其論辯對手的色彩,可反過來,如果再拿它跟與(yu) 之競爭(zheng) 的佛道“二氏”本身相比,其宗教味道畢竟還屬於(yu) 相對淡薄的。而與(yu) 此同時,如果再拿它跟自家營壘中的對手相比,則宋明理學中包含的理性主義(yi) 色彩,相對於(yu) 漢儒而言也肯定是更加濃厚的,否則它也就不會(hui) 以“理”字來名家了。這也就邏輯地意味著,即使比不上理性味道更濃的先秦儒學,晚出的宋明理學在那排參差錯落的光譜上,至少也並不處在對立悖反的一極,倒是仍在曆史中標示著某種積極的進取。——比如,再來重溫一下真德秀當年的那段奏議,我們(men) 就不難體(ti) 會(hui) 到充溢在宋儒心中的那種理性精神:“臣聞天下有不可泯沒之理,根本於(yu) 人心、萬(wan) 世猶一日者,公議是也。自有天地以來,雖甚無道之世,破裂天常、隳壞人紀、敢為(wei) 而弗顧者,能使公議不行於(yu) 天下,不能使公議不存於(yu) 人心。善乎先正劉安世之論曰:公議即天道也。天道未嚐一日亡,顧所在何如耳!”(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二《庚午六月十五日輪對奏劄二》,上海:商務印書(shu) 館,1937年,第30頁)
如果再進一步,這話或許也可以反過來講,以便從(cong) 更加宏觀的視野中看出,竟是那個(ge) 日漸世俗化和理性化的社會(hui) ,向宋儒提供了更加開放的接受條件。這就使我們(men) 不由得聯想起,在中國曆史上最為(wei) 開明的有宋一代,的確是興(xing) 起了整整一組的世俗主義(yi) 因素——當然也都是曾被內(nei) 藤湖南用來構建所謂“唐宋轉換期”的因素——其中包括了“門閥衰落”“平民興(xing) 起”“科舉(ju) 興(xing) 盛”“君臣共治”“商業(ye) 發達”“佛道脫魅”等等,而以理學形式來體(ti) 現的宋代的“儒學複興(xing) ”,不過是這組理性要素的組成部分而已。——正因為(wei) 這樣,漢學家迪特·庫恩才會(hui) 得到了相應的理由,把這種進一步走向了理性化的時代,幹脆就直接命名為(wei) “儒家統治的時代”(參見:迪特·庫恩:《儒家統治的時代:宋的轉型》,李文鋒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也正因為(wei) 這樣,我們(men) 才可能更深一步地理解,陳寅恪那句“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yu) 趙宋之世”的斷言(陳寅恪:《鄧廣銘〈宋史職官誌考證〉序》,《金明館叢(cong) 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15年,第277頁),其深層的肇因還是來自於(yu) 理性的推動;而在曆史中居於(yu) 主導的儒家學派,則不光是這種理性精神的堅定承擔者,如果從(cong) 更加長遠的眼光來看,還恰恰是這種理性原則的率先創造者。
四
即便如此,我們(men) 又仍然無可諱言的是,盡管宋明理學確實在講談著理性和承擔著理性,可它偏又在一個(ge) 最為(wei) 關(guan) 鍵的問題上,由於(yu) 把理性本身給過度地膨脹了,到頭來反而有悖於(yu) 清醒的理性精神。——對於(yu) 它在這方麵所存在的問題,我們(men) 隻要借助於(yu) “有限理性主義(yi) ”的命題,就很容易一目了然地判定出來,因為(wei) 跟先秦儒學的“有限理性”相比,後世的那些道學先生所主張的,或者說是他們(men) 自信可以擁有的,顯然要屬於(yu) 一種“無限的理性”。也正因為(wei) 這樣,一方麵,正如我在前文中所指出的,如果從(cong) 隸屬於(yu) “宗教”的那個(ge) 譜係來看,即使宋明理學也可以列入“儒教”的係列,它的宗教色彩也應當是較為(wei) 淡薄的;但另一方麵,如果從(cong) 隸屬於(yu) “哲學”的這個(ge) 譜係來看,即使宋明理學也可以列入“學術”的係列,其理性精神也同樣顯得較為(wei) 淡薄,所以充其量,也隻能算是一種過了時的、脫胎於(yu) 宗教的形而上學。
如果要舉(ju) 個(ge) 例子,這裏就講講最受稱道的張載吧。即使我們(men) 仍然可以同情地理解,像他那種“乾稱父,坤稱母;予茲(zi) 藐焉,乃混然中處”(張載:《正蒙·乾稱》,《張載集》,章錫琛點校,北京:中華書(shu) 局,1978年,第62頁)類的論述,也還是為(wei) 了從(cong) 本體(ti) 論方麵建立起合法性,以便再居高臨(lin) 下地推廣出“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吾幼”(同上,第62頁)的儒家倫(lun) 理,可究其根底,這種自上而下的敘述又隻能來自思想上的獨斷。甚至,即使是他那個(ge) 有名的“四句教”,即所謂“為(wei) 天地立心,為(wei) 生民立命,為(wei) 往聖繼絕學,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張載:《張橫渠集》第3冊(ce) ,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5年,第168頁),也仍然避免不開那個(ge) “超越性”的獨斷陷阱。我們(men) 基於(yu) “知之為(wei) 知之,不知為(wei) 不知”的立場,很容易確信無疑地洞察到,所有這類涉及“天地之心”的命題,從(cong) 理性上來說都屬於(yu) “不應言說”的,都屬於(yu) 宗教的、或準宗教的虛假命題。那麽(me) ,既然從(cong) 認識論的角度來看,這個(ge) 天地原本就不可以說是“有心”,為(wei) 什麽(me) 又偏偏要代它來“立心”?說白了,如此來強行“虛擬”的初始動機,還是要在“天人合一”的同構框架下,來賦予儒家規範以本體(ti) 論的根據。——隻可惜,這從(cong) 基本原則上就有違於(yu) 孔子了,而且,如果連清醒的儒家都可以這樣“虛擬”,那麽(me) 其他的道教、佛教和基督教,也就更有理由各行其是地這般“虛擬”了,而人類就隻能永遠陷入宗教意義(yi) 上的苦鬥了。
非但如此,我們(men) 還應當進一步認識到,即使這種對於(yu) 理性的無原則泛化,也有可能在特定的時間階段,並且在某些具體(ti) 的局部問題上,有利於(yu) 推動理性在社會(hui) 中的貫徹與(yu) 普及,可到頭來,又由於(yu) 這種超越自身限製的泛化,其本身就有違於(yu) 清醒而謹慎的理性精神,就終究會(hui) 反而給社會(hui) 帶來相應的貽誤。比如,還是接著來舉(ju) 張載的例子,他那句“民吾同胞,物吾與(yu) 也”(張載:《正蒙·乾稱》,《張載集》,章錫琛點校,北京:中華書(shu) 局,1978年,第62頁)的名言,肯定是流傳(chuan) 最為(wei) 廣遠的儒學箴言了,它也確實浸透了泛愛大同的儒家精神;可即使如此,如今恐怕也很少有人願意接著再念出:“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同上,第62頁),因為(wei) 那顯然是對於(yu) 並不合理的皇權,進行了明顯過時和悖理的合法化,所以充其量,也隻屬於(yu) 一種柔性的、或衝(chong) 淡了的“三綱五常”。由此可見,無論一個(ge) 人處在何種具體(ti) 的時代,隻要他無原則地泛化自己的理性,或者說,隻要他誤以為(wei) 自己具有“無限的理性”,那麽(me) ,他就總有可能去把具體(ti) 的曆史現象,包括肯定並沒有那麽(me) 合理的現行體(ti) 製,都一廂情願地“理性化”或“合理化”了,從(cong) 而也就無意間構成了曆史的阻力。
正因為(wei) 這樣,雖說兩(liang) 人都屬於(yu) 不可多得的大儒,可如果就他們(men) 對於(yu) 皇權的態度而言,則絕對不會(hui) 是張載的上述“父母宗子”之喻,而是黃宗羲在六百年後發出的尖銳批判,更能從(cong) 原則上代表泛愛眾(zhong) 生、以人為(wei) 本的儒家精神,也更能在政治哲學的層麵上贏得後人的尊重:“後之為(wei) 人君者不然。以為(wei) 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yu) 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yu) 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yu) 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wei) 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wei) 莫大之產(chan) 業(ye) ,傳(chuan) 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ye) 所就,孰與(yu) 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yu) 辭矣……今也以君為(wei) 主,天下為(wei) 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wei) 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chan) 業(ye) ,曾不慘然。”(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段誌強譯注,北京:中華書(shu) 局,2011年,第8頁)——無論如何,宋明理學對於(yu) 所有局部問題的相對理性化,都壓不過它在這個(ge) 皇權問題上的非理性化;隻不過,這件事又不能被歸咎於(yu) 儒家本身,因為(wei) 畢竟還是沿著儒學的思想邏輯,黃宗羲又把它的理性事業(ye) 繼續貫徹下去了。
說到這裏,又油然想到了那“四句教”的下一句,即張載所講的“為(wei) 生民立命”。隻怕是,人們(men) 如今已把它背得太過爛熟,也就很難再來轉而檢討其中的問題了。然則,如果能從(cong) 心情上回溯到先秦時代,我們(men) 實則並不難去設身處地地想到,當周初的先哲順應著“人文精神的躍動”,而講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時候,恐怕從(cong) 當時整個(ge) 世界的範圍來看,都沒有比中國古人的這句名言,表現得更為(wei) 激進、前衛和民主的了。雖則說,在那個(ge) 距今如此久遠、祛魅剛剛開始的年代,還不能徹底擺脫代表神意的上蒼,可無論如何,它總是把“天命”拉回了六合之內(nei) ,拉到了可被確切認知的世俗人間,甚至從(cong) 邏輯上說,它還暗中把“天命”這個(ge) 說辭,直接就歸並到或等同於(yu) “民意”了。正因為(wei) 這樣,照我這本書(shu) 的立場來看,這句話的實質就不再是“天人合一”,而是一百八十度地掉轉成了“人天合一”,或已然在基於(yu) 曆史主體(ti) 來進行“以人論天”了;換句話說,這是在用帶有具體(ti) 內(nei) 容的“民意”,來充填已被抽空了內(nei) 容的“天命”。由此可知,且不說已進入浩浩蕩蕩的全球化時代了,我們(men) 即使隻從(cong) 悠久的儒家傳(chuan) 統本身,也可以認定那個(ge) “天”已經融化到“人”或“民”之中了,而廣大百姓的所思所想,也即現代社會(hui) 中所講的“民意”,其本身就已構成了最高的合法性來源,就已直接轉變成了那個(ge) 所謂的“天命”。——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又哪裏還需要什麽(me) “天人合一”的虛擬假設,又哪裏還需要什麽(me) 導師去為(wei) 他們(men) “立命”?
五
所以,我們(men) 再來接著誦念張載的“四句教”,如果他所講的“往聖”還是先秦的孔子,那麽(me) ,孔子的“絕學”就隻能是這樣的。需要小心拿捏的是,一方麵,我是既不讚成港台新儒家提出的“開外王”,也不讚成大陸晚近又提出的“自由儒學”,因為(wei) 這類話語看上去是在“開出”或激活,究其實質卻隻是在“歸並”或同化,也即讓現有的西學預定了儒學的指歸;由此一來,儒家雖在表麵上被打磨得“政治正確”了,實則已被局促在一個(ge) 有限的方寸之地,甚至從(cong) 整個(ge) 人類文明史的角度來看,有沒有出現過儒家也根本都無所謂了。可另一方麵,我又沿著思想自身的邏輯而認定,那種把“民意”視作終極合法性來源的做法,即使它的最新形態的確是從(cong) 外部借鑒的,但從(cong) 儒家立場來看卻又是“正合我意”的。說到底,這也正是我反複強調的、所謂“從(cong) 接著講到對著講”的好處,我們(men) 惟其如此才能將自己的文明,更加寬廣地奠基於(yu) “文明間性”之上;也就是說,正如中國的倫(lun) 理思想與(yu) 政治實踐,在過往的曆史中也曾啟發過西方,從(cong) 而促進了歐洲那邊的啟蒙運動、包括它的政治現代化一樣,現在這種思想在經過了遞進之後,又同樣富有啟發地回傳(chuan) 到了中國,讓我們(men) 反倒從(cong) 那個(ge) 文化的“他者”中,看出了自家價(jia) 值體(ti) 係的更大潛力:
當我們(men) 把對於(yu) 學術話語的持續言說,通過“對著講”而拓展到國際的“大空間”之後,它當然會(hui) 大大開拓我們(men) 的心胸與(yu) 視野,從(cong) 而以一種嶄新的闡釋語境與(yu) 角度,激發出解說經典文本的新型靈感。於(yu) 是,也正是在諸如此類的“對著講”中,傳(chuan) 統的中國文化雖未曾失去固有的風神,但它卻會(hui) 在一種世界性的眼光下,被不斷地進行發掘、評估和重組。——也正因為(wei) 這樣,某些以往被壓抑或忽視的潛在線索,如今就有可能在“對著講”的語境下,被重新賦予了思想的力量和生機,從(cong) 而,某些曾經被判為(wei) 先哲“短板”的外緣觀念,如今也有可能在“對著講”的激發下,而以“正中下懷”或“早該如此”的驚喜口氣,被從(cong) 自身的精神曆程中接引出來。(劉東(dong) :《國學如何走向開放與(yu) 自由》,《自由與(yu) 傳(chuan) 統》,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21頁)
當然話又要說回來。——即使我願意相信民主肯定是符合儒學的價(jia) 值、立場和邏輯的,但我仍然不願意說,那就儼(yan) 然已是儒家思想的最後指歸了。而我的理由仍然在於(yu) ,如此天真、獨斷而短視的說法,又是在暗中皈依了“無限的理性”,從(cong) 而就又像當年的宋明理學一樣,還是把一種現行的政治製度,正因其看似“天經地義(yi) ”的或無可非議的,就直接等同於(yu) “無限合理”的了。無論如何,隻要仍然在無原則地膨脹自己的理性,或者更具體(ti) 地說,隻要仍然在基於(yu) 一種斯多葛主義(yi) 式的邏輯,並且以洛夫喬(qiao) 伊所揭示的那種方式,大而化之地推導出“偉(wei) 大的存在之鏈”,那麽(me) ,這個(ge) 如此合理、絲(si) 絲(si) 入扣的世界,還有什麽(me) 地方值得我們(men) 再去批判和改進,而人類社會(hui) 又怎麽(me) 再去謀求進一步的發展?當然,如果借用馬克思的一句名言,“批判的武器”在此也可以變成“武器的批判”,也就是說,這樣一種過於(yu) 故步自封、洋洋自得的理論,其實已經顯得相當貧乏孱弱,哪裏還有什麽(me) 力量來改造我們(men) 的世界!
因此,相對於(yu) 那種“自由儒學”的提法,我本人更傾(qing) 向於(yu) 提倡“批判儒學”。——這樣的提法意味著,無論相對於(yu) 任何具體(ti) 的社會(hui) 形態,孔子的思想都隻是鋪墊了作為(wei) 底層的運思原則,也都隻是借此發出批判的理論根據。事實上,如果再回顧到本文之初,當孔子講出“知之為(wei) 知之,不知為(wei) 不知”的時候,他就已經在認識中劃定了清晰的界麵,或者說是劃分了兩(liang) 個(ge) 切開的斷片。可即使如此,本著“有限理性主義(yi) ”的精神,我們(men) 也不應去毫無原則地,去掩飾、彌縫和閉合這樣的裂痕,更不應再對一個(ge) 莫須有的完美或充實世界,去重新進行不厭其煩和明知虛假的反複確認。恰恰相反,我們(men) 應當無畏地回到孔子的立場,對於(yu) 我們(men) 既的確是置身於(yu) 其中、卻又並不是全然可知的世界,去保有相應的好奇與(yu) 開放,保有理性的警覺與(yu) 自限。換句話說,即使由此帶來了相應的悲劇感,我們(men) 對於(yu) 這種悲劇的努力克服,也不應表現為(wei) 對於(yu) 齊一性或一致性的虛擬,而應表現為(wei) 對於(yu) 他異性和虛無化的堅持抵抗。
也許,這就是我在本文中希望指明的、足以落實儒學的新的曆史條件,當然也可以說,這或許正是儒學空前高漲的曆史機遇。而在某種程度上,這種高漲還是得益於(yu) “從(cong) 接著講到對著講”,因為(wei) 正是沿著啟蒙運動而抵達的存在主義(yi) ,才在當代西方向我們(men) 提供了作為(wei) 鏡像的“他者”。雖然說,我到現在也還是不能確定,當今的曆史條件是否已經足夠,因為(wei) 在我們(men) 複雜的現實生活中,顯然也同時存在著轉向其他方麵的苗頭。可無論如何,哪怕就連我這次最新的闡發,仍不能在當下起到足夠的作用,畢竟孔子的原話早已經印在那裏,所以他的思想原點還是頑強地存在著,無非在等著曆史條件的進一步成熟。——或遲或早,生活在這顆行星上的人類,總會(hui) 相識恨晚地醒悟到,唯有在那些話語中才蘊含著機會(hui) ,足以幫助他們(men) 走出相對主義(yi) 的泥潭,因為(wei) 在那裏邊所充滿和洋溢的,乃是他們(men) 可以共同享有的“理性”,而不再是各執一端、言人人殊,卻又都要自命為(wei) “唯一”的超驗神靈。
這才算得上是“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呢!——想到了這一點,我們(men) 再本著“有限理性主義(yi) ”的精神,也許就有理由來說句“有限樂(le) 觀”的話了:也隻有在這種漫長的堅守和等待中,才最終驗證了儒學話語中的“三不朽”,因為(wei) 真正具有原創性智慧的哲人,正是憑著他大膽的運思和堅定的言說,而幾近永恒地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力,從(cong) 而世世代代地在同後人們(men) 進行著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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