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an) 學及其意義(yi)

作者：楊國榮（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七月十五日己醜(chou)

           耶穌2018年8月25日

明代薑立綱楷書(shu) 《節錄張載東(dong) 銘冊(ce) 》（局部）資料圖片

《張載像》，見清代上官周繪《晚笑堂畫傳(chuan)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晚近一段時期，陽明心學受到了比較廣泛的關(guan) 注，並似乎已成為(wei) 新的顯學。從(cong) 其特點來說，心學注重個(ge) 體(ti) 的自主性以及主體(ti) 精神的高揚，這對於(yu) 鼓勵創造性的思維，推動社會(hui) 的變遷發展，無疑都有其積極意義(yi) 。然而，從(cong) 整個(ge) 社會(hui) 來看，除了需要注重個(ge) 體(ti) 的自主和主體(ti) 的精神這些方麵之外，對於(yu) 個(ge) 體(ti) 的社會(hui) 責任、天下意識，同樣也要給予相當的關(guan) 注。正是在這方麵，關(guan) 學顯示出它的內(nei) 在特點：其民胞物與(yu) 、為(wei) 民立命的精神關(guan) 切，展現了儒學思想的另一麵。從(cong) 整個(ge) 社會(hui) 的角度來看，注重個(ge) 體(ti) 自主性、注重主體(ti) 精神和注重社會(hui) 責任、注重天下關(guan) 懷，這兩(liang) 個(ge) 方麵應當互補。僅(jin) 僅(jin) 講心學，往往容易流向空疏、抽象，晚明心學的那些末流已經顯示出那樣一些特點，比較具有社會(hui) 關(guan) 切和務實取向的關(guan) 學，對於(yu) 抑製片麵重視心學可能帶來的偏向，具有重要的社會(hui) 意義(yi) 。

從(cong) 關(guan) 學本身來說，一方麵，它體(ti) 現了對傳(chuan) 統儒學的傳(chuan) 承，另一方麵，它又表現為(wei) 具有個(ge) 性特點的儒學中的一個(ge) 學派。廣而言之，儒學既是中國文化中與(yu) 其他學派不同的一個(ge) 學派，又派中有派，自身包含不同趨向的學派，關(guan) 學可以視為(wei) 其中一個(ge) 重要學派。作為(wei) 儒學中的學派，關(guan) 學體(ti) 現了儒學主流的精神，同時又有自己的個(ge) 性特點，後者首先形成於(yu) 關(guan) 學的奠基者張載。在性與(yu) 天道的形而上之域，張載所奠基的關(guan) 學具體(ti) 展開為(wei) 兩(liang) 個(ge) 方麵，一是“太虛即氣”的觀念，它主要側(ce) 重於(yu) 天道的層麵。從(cong) “太虛即氣”的觀念出發，氣隻有存在方式上的變化，即聚和散：聚而為(wei) 物，散而為(wei) 氣，而不存在有和無的問題。這樣，以太虛即氣的觀點為(wei) 前提，對於(yu) “如何存在”的關(guan) 注取代了對於(yu) “是否存在”的追問：“如何存在”關(guan) 乎存在方式，“是否存在”，則是對存在本身的質疑。在此意義(yi) 上，“太虛即氣”體(ti) 現了天道層麵形而上視域的重要轉化，這同時也展現了其內(nei) 在的哲學意義(yi) 。

性與(yu) 天道之中的“性”涉及人性，並關(guan) 乎對人自身的理解：人性問題歸根結底指向對人自身的理解。在人性問題上，以張載為(wei) 代表的關(guan) 學一方麵承繼了傳(chuan) 統儒學的觀念，另一方麵又對此做了進一步的推進，後者主要體(ti) 現在對氣質之性和天地之性的區分。無論是從(cong) 邏輯上看，抑或是就儒學的曆史演化而言，這種區分的意義(yi) 都在於(yu) 對以孟子和荀子為(wei) 代表的儒家人性理論的某種統合。眾(zhong) 所周知，孟子提出性善說，天地之性可以說是上承了這一性善的觀念；荀子主張性惡說，氣質之性在一定意義(yi) 上可以說體(ti) 現了“性惡”說所肯定的方麵。從(cong) 人性本身來看，它既包含著向善的可能，又需要通過後天的努力過程來成就現實的聖人人格。性善說主要突出了成人的內(nei) 在可能性，性惡說則強調了外在教化的必要性，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提出，可以說在一定意義(yi) 上整合了以上兩(liang) 重取向：一方麵，肯定天地之性的存在，意味著為(wei) 成就聖人人格提供可能；另一方麵，確認氣質之性的存在，則表明“變化氣質”具有內(nei) 在的必要。不難看到，在性與(yu) 天道的層麵，從(cong) 其奠基人張載開始，關(guan) 學便在儒學的演進過程中提出了具有自身個(ge) 性特點的觀念。

關(guan) 學作為(wei) 儒學中有個(ge) 性化特點的學派，其特點還體(ti) 現為(wei) 對理想意識與(yu) 使命意識的關(guan) 注。張載已提出“四為(wei) ”之說或“四句教”，即：“為(wei) 天地立心，為(wei) 生民立命，為(wei) 往聖繼絕學，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為(wei) 天地立心，為(wei) 生民立命”等取向首先體(ti) 現了人應當追求的理想，它同時又規定了人的使命，即化以上理想為(wei) 現實。與(yu) 之相應，以上提法的核心便是理想意識與(yu) 使命意識的統一。基於(yu) “四為(wei) ”之說，關(guan) 學從(cong) 其奠基者開始，即注重理想意識與(yu) 使命意識的結合，由此形成了其特有的精神境界。

關(guan) 學之中值得注意的另一特點，是其務實的精神取向。關(guan) 注現實，關(guan) 心治國與(yu) 平天下，構成了關(guan) 學的主要特點之一。這一特點體(ti) 現在學術的取向上，便表現為(wei) 對禮學的重視。重視禮學和重視經世之學往往相互關(guan) 聯，在儒學係統中，禮與(yu) 現實生活有著更為(wei) 切近的關(guan) 係，與(yu) 人的踐行過程也有著比較直接的關(guan) 聯，從(cong) 而由注重禮可以邏輯地引向對經世致用的關(guan) 注。就此而言，務實的取向與(yu) 禮的注重相互關(guan) 聯。與(yu) 關(guan) 注經世致用相聯係的，是注重實證之學。相對於(yu) 較多地專(zhuan) 注於(yu) 心性之學的學派而言，關(guan) 學更為(wei) 肯定實證之學，後者構成了關(guan) 學的主要特點。實證之學同時也是前麵提到的務實精神的重要構成。後來，關(guan) 學的後學中形成了重視科學發展的學術取向，韓邦奇、王徵等等，都對科學技術給予相當關(guan) 注，這種學術取向的形成，與(yu) 關(guan) 學本身內(nei) 含的務實思想，無疑也有著邏輯的關(guan) 聯。

關(guan) 學不僅(jin) 形成了自身獨特的學術風格，而且這種具有獨特個(ge) 性特點的理論形態同時經曆了發展變化的過程。從(cong) 曆史層麵來說，關(guan) 學開創於(yu) 張載，同時又經曆了從(cong) 北宋、南宋、元代、明清，一直到民國的衍化，在民國還有關(guan) 學最後的代表人物牛兆濂。從(cong) 時間和曆史層麵來看，在這樣一個(ge) 漫長的延續、變遷、發展變化的曆程中，關(guan) 學本身也在發生變化，這種變化的呈現方式之一，是關(guan) 學不斷與(yu) 其他學派的相互交融、相互激蕩、相互溝通。以明代關(guan) 學的代表人物呂柟而言，他一方麵表現出對程朱之學的興(xing) 趣，這方麵他有很多自己的心得；另一方麵作為(wei) 關(guan) 中學者，他又承緒了關(guan) 學的學術傳(chuan) 統，從(cong) 他的學術思想方麵，可以看到關(guan) 學與(yu) 程朱之學之間的相互交融。在另一些關(guan) 學的傳(chuan) 人中，則可看到關(guan) 學與(yu) 心學之間的互動。如南大吉，他既是關(guan) 學的重要傳(chuan) 人之一，又與(yu) 王陽明有交往，其間也與(yu) 心學有某種契合，對陽明的良知學尤為(wei) 服膺。後來明末清初的李二曲，也既受到心學影響，又上承關(guan) 學。從(cong) 以上事實可以看到關(guan) 學與(yu) 心學的相互融合、相互溝通。正是在關(guan) 學與(yu) 其他學派的這種溝通、互動之中，關(guan) 學本身也不斷豐(feng) 富、不斷發展。可以說，關(guan) 學不是凝固的學術形態，而是處於(yu) 曆史發展過程中不斷發展的學派。

此外，關(guan) 學一方麵包含關(guan) 學之為(wei) 關(guan) 學的核心內(nei) 涵和個(ge) 性特點，另一方麵在後來的發展過程中又形成了多樣的形態，核心的觀念和多樣的形態之間在關(guan) 係中形成了某種互動的、相互關(guan) 聯的形態。關(guan) 學的核心觀念即前麵提到的三個(ge) 方麵：以太虛即氣及人性分疏為(wei) 內(nei) 容的性與(yu) 天道層麵的思想；以“四為(wei) ”說為(wei) 內(nei) 涵的理想意識與(yu) 使命意識的統一；體(ti) 現在禮學、經世之學以及實證精神等方麵的務實的精神取向。關(guan) 學之為(wei) 關(guan) 學的內(nei) 在特點，首先體(ti) 現在以上方麵。但同時，關(guan) 學又有不同的發展向度。馮(feng) 從(cong) 吾在《關(guan) 學編》中曾概括張載思想的特點，其中特別提到“以《易》為(wei) 宗，以《中庸》為(wei) 體(ti) ，以《禮》為(wei) 的，以孔孟為(wei) 法，窮神化，一天人，立大本，斥異學”。從(cong) 這一概述中可以看到，就傳(chuan) 統儒學經典而言，關(guan) 學涉及《周易》《中庸》《禮》以及《論》《孟》等文獻。在關(guan) 學後來發展中，不同的人物往往有不同的側(ce) 重，並由此從(cong) 不同層麵對傳(chuan) 統儒學中的多重思想，包括構成關(guan) 學核心內(nei) 涵的不同觀念，作了獨特的闡發，從(cong) 而使關(guan) 學形成多樣的形態，後者也從(cong) 另一方麵展現了關(guan) 學本身的豐(feng) 富性。

在對關(guan) 學內(nei) 涵的不同側(ce) 重中，關(guan) 學的傳(chuan) 人形成了自身的不同特點。前麵提到的明代關(guan) 學傳(chuan) 人韓邦奇，便對科學技術給予了比較多的關(guan) 注，他在天文、地理、律曆、數學等方麵都有非常深厚的研究，所以韓邦奇的著作比較專(zhuan) 業(ye) 化，不太容易讀。晚明的關(guan) 學傳(chuan) 人王徵對科學技術特別是對西方的科學技術也有特別的敏感性，他著有《新製諸器圖說》，對他所理解的西方現代科學技術作了一種理論和學術性上的闡發。這一進路可以看作是由突出關(guan) 學中注重實證的方麵，進一步引向對科學技術的關(guan) 切，由此形成獨特的學術風格。

關(guan) 於(yu) 關(guan) 學的研究，大致可以從(cong) 兩(liang) 個(ge) 方麵展開：一是文獻整理，一是理論研究。文獻整理是基礎，理論研究是提升，理論研究與(yu) 文獻基礎都不可偏廢。沒有文獻的積累，理論研究將導向空疏；沒有理論研究，關(guan) 學的深沉意義(yi) 也難以得到真切的闡發。文獻整理與(yu) 理論研究的互動，可能是關(guan) 學研究中較為(wei) 合理的進路。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