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孔之道與(yu) 孔孟之道——宗周禮樂(le) 文明與(yu) 儒學淵源 （上）

作者：韓星

來源：《學習(xi) 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五月廿八日甲辰

          耶穌2018年7月11日 

現在提起“儒學”，人們(men) 總是將其同“孔孟之道”聯係在一起，但這種理解隻能說是宋明以後程朱理學占絕對統治地位下形成的觀念，而在先秦和漢唐的大部分時期裏，人們(men) 對“儒學”更普遍的理解是“周孔之道”。同樣，提起儒學的淵源，人們(men) 都說山東(dong) 曲阜是儒學的源頭，但人們(men) 往往忘了儒學的直接源頭是西周禮樂(le) 文明，而西周禮樂(le) 文明的肇始地是岐山周原，策源地就是豐(feng) 鎬二京。所以，儒學的直接源頭是在陝西。

孔孟之道的源頭是周公之道

孟子最早提出“周孔之道”，《孟子·滕文公上》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yu) 夷者也。陳良，楚產(chan) 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yu) 中國。”春秋戰國時期中原華夏已經有兩(liang) 千多年的禮樂(le) 文明積累，四周夷狄則沒有禮樂(le) ，處於(yu) 野蠻狀態。夷夏之辨正在於(yu) 禮樂(le) 文明。“用夏變夷”就是以先進的禮樂(le) 文明影響中原地區以外的僻遠部族。楚國當時屬於(yu) 夷狄，陳良是楚國人，他到北方來學習(xi) 周孔之道，成為(wei) 當時著名的儒家學者。

司馬遷對周公不但有一種深厚的景仰之情，而且把周公作為(wei) “立德立功立言”的楷模來學習(xi) 仿效。在《太史公自序》中，他激動地回憶了父親(qin) 臨(lin) 終時的囑托：“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後稷也。”他將孔子列入“世家”，在《史記》中不惜筆墨描述孔子恢複周禮、折中六藝的功績，以其如椽巨筆，對周孔之道、六藝之統及禮樂(le) 思想的傳(chuan) 播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淮南子·要略》篇亦雲(yun) ：“周公繼文王之業(ye) ，持天子之政，以股肱周室，輔翼成王……成王既壯，能從(cong) 政事，周公受封於(yu) 魯，以此移風易俗。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訓，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學生焉。”可見，“孔子傳(chuan) 周公之道”是先秦、秦漢時期人的共識。

隋唐之際的大儒王通特別推崇“周孔之道”，《中說·王道篇》雲(yun) ：“卓哉!周孔之道，其神之所為(wei) 乎?順之則吉，逆之則凶。”周孔之道則是神聖之道。王通以為(wei) ，孔子之後，周孔之道無人發揚光大，而他則肩負著傳(chuan) 承周孔之道的神聖使命。

唐太宗即位以後，急需探討國家長治久安之策，周孔之道無疑是最符合統治需求的大道。他要用儒家思想為(wei) 指導思想，以禮樂(le) 具體(ti) 措施來治理國家，於(yu) 是太宗一朝君臣共同努力，全國上下一心，經濟發展很快，百姓豐(feng) 衣足食，社會(hui) 秩序安定，出現了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的大同之世景象，史稱“貞觀之治”。其治績一直為(wei) 後世所傳(chuan) 頌，無愧為(wei) 古今治理之道的輝煌樂(le) 章。

中唐韓愈提出“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yi) ，由是而之焉之謂道……堯以是傳(chuan) 之舜，舜以是傳(chuan) 之禹，禹以是傳(chuan) 之湯，湯以是傳(chuan) 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chuan) 之孔子，孔子傳(chuan) 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chuan) 焉。荀與(yu) 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wei) 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wei) 臣，故其說長”。認為(wei) 周孔之道上承聖王，下啟後儒，周公兼有事功與(yu) 言論之長，但更傾(qing) 向於(yu) 君王一係的“治統”，而孔子開出“道統”，傳(chuan) 到孟子卻斷了。這個(ge) 道統在韓愈看來，主要是“仁”“義(yi) ”之道而非禮樂(le) 之道，這是“周孔之道”向“孔孟之道”轉變的開始。從(cong) 此以後，“孔孟之道”的稱謂後來居上，“周孔之道”反倒掩而不彰了。

值得一提的是，明代來華的傳(chuan) 教士們(men) 將“儒學”譯為(wei) Confucianism(孔學或孔子理論)，這反映的隻是“孔孟之道”，而不是譯為(wei) Chow-Confucianism(周孔之道)，這是很遺憾的事情，也造成了西方人對中國儒學認識的不全麵。

周公禮樂(le) 與(yu) 孔子思想相結合，即周孔之道，是華夏幾千年文明的主脈。從(cong) 思想上看，周孔之道或周孔之教中的“周”，更多地代表了原初儒學中“禮”的觀念，“孔”則主要關(guan) 乎儒學中“仁”的思想。可以說，正是“仁”和“禮”的統一，構成了原始儒家思想的主體(ti) 。從(cong) 儒學的演化看，以孔孟之道為(wei) 關(guan) 注之點，往往側(ce) 重於(yu) “仁”的內(nei) 化(心性);注重周孔之道，則趨向於(yu) 肯定“仁”與(yu) “禮”的統一。今天，應該由孔孟之道回到周孔之道。這一意義(yi) 上的回歸，意味著在更高的曆史層麵上達到“仁”和“禮”的統一，對於(yu) 正確理解儒學淵源和思想本質，重建禮儀(yi) 之邦，實現中華文明的偉(wei) 大複興(xing) 具有重要借鑒作用。

周禮始於(yu) 岐邑

周公禮樂(le) 文化肇創於(yu) 陝西周原。周原作為(wei) 周王室肇基之地，北有岐山山脈作為(wei) 屏障，南鄰泱泱渭水，草木茂盛，土地肥美，生長在那裏的野菜也甜美如糖怡。河流遍布，橫水河(當時稱為(wei) 岐水或漆水)、沮水河等河流橫貫周原地區，為(wei) 周族提供了優(you) 越的生產(chan) 生活條件。他們(men) 在這裏建起了城邑——岐邑，其他鄰國的人聽說了古公的仁愛之心，也都紛紛前來歸附。經古公亶父、王季、文王三代在這裏勵精圖治，國力日強，成為(wei) 殷商西方強大的“三公天下有其二”的諸侯國。

岐有優(you) 越的地理及自然環境，周代先賢們(men) 在此建造了繁華的都市，創造了無以倫(lun) 比的青銅器、先進的農(nong) 耕方式等物質文明。岐邑作為(wei) 周人重要的發祥地和祭祀天地、祖宗、神祇的聖地，一些重大國事活動都在此舉(ju) 行。到了西周滅亡以後，西戎入侵的破壞，使這裏成為(wei) 廢墟，遂廢棄不用。文獻記載，直到文王攻滅崇國，在該地建成新都豐(feng) 之後，才從(cong) 岐邑遷離。但周人在周原的活動遺跡被保留下來。從(cong) 1976年開始，考古學家對周原遺址進行了大規模的考古發掘，發現了迄今為(wei) 止西周時期等級最高的墓地和中國最早的陵牆;出土一萬(wan) 多片西周甲骨，辨識甲骨文2600餘(yu) 字，是全國發現西周甲骨文最多的遺址，其中一坑甲骨是周公旦本人占卜所用。周原遺址發現的卜甲和瓦上的“周”字當指周公所封周城，說明文王遷豐(feng) 後，將岐邑轄境分封給周、召二公作為(wei) 采邑，周公采邑即在這裏。這都充分證明周公禮樂(le) 文化肇創於(yu) 周原。

西周王朝的國都是豐(feng) 京和鎬京，在曆史上一起並稱為(wei) “豐(feng) 鎬”。當年周文王滅了崇國(位於(yu) 陝西關(guan) 中，夏禹之父鯀所封之地)後，在灃水西岸營建豐(feng) 京(今灃河西馬王鎮)，將都城從(cong) 岐邑遷至豐(feng) 京;後來周武王時在灃水東(dong) 岸建立了鎬京(今灃河東(dong) 鬥門鎮)。豐(feng) 京是宗廟和園囿的所在地，鎬京為(wei) 周王居住和理政的中心。豐(feng) 鎬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稱為(wei) “京”的都城，也是中國最早期的城市，作為(wei) 西周首都沿用近三百年，見證了西周王朝從(cong) 建國、發展、強盛到衰落的全過程，共同發揮著中樞作用，又稱宗周。最重要的是，周公製禮作樂(le) 由豐(feng) 鎬開始。《史記·魯周公世家》載“成王在豐(feng) ，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於(yu) 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作《立政》，便百姓。百姓說”。《周官》，即《周禮》。盡管對《周官》的作者是誰有不同的看法，但司馬遷把它看成是周公的作品，反映了司馬遷對周公在西周製度建設、禮樂(le) 文明方麵貢獻的肯認。

安撫殷民之策

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姬昌的第四子，當時又稱他為(wei) 叔旦，因其封地在周，故稱其為(wei) 周公或周公旦。商朝末年，紂王當道，外征東(dong) 夷，內(nei) 用奸臣，寵幸後宮，殘害忠良，政治黑暗，民不聊生。此時，周人觀商朝氣數已盡，便勵精圖治，試圖推翻商朝。文王死後，其子武王繼承了遺誌，任周公為(wei) 最主要助手，在召公、太公等人輔助下，於(yu) 牧野誓師，號召大家推翻商紂王的暴政。當時，周武王征求三公的意見，薑太公說：“我聽說過，愛屋及烏(wu) 。如果相反，人不值一愛，那麽(me) 村落裏的籬笆、圍牆也不必保留。”意思是不光殺掉殷紂，連敵對的殷人也不能保留，而要統統殺掉。周武王不同意。又找來召公商量。召公說：“有罪的殺，沒罪的留下。”武王覺得還是不妥。於(yu) 是又找來周公。周公說：“讓他們(men) 各自居住在自己的家裏，種自己的田，不要因為(wei) 舊朝新臣而有所改變，親(qin) 近仁愛的人。百姓有了過錯，責任在我一個(ge) 人身上。”周公這種給殷人以生路、就地安置、分化瓦解的政策，深得武王的讚許。武王命令召公釋放被囚禁的紂王的叔父箕子和被關(guan) 押的其他貴族;修整商人故居，並且設立了標誌;讓閎夭培高王子比幹的墳墓;命令南宮括散發了鹿台的錢財，打開钜橋的糧倉(cang) ，賑濟饑餓的殷民。這一切措施都表明周人要反殷紂之道而行之，給受殷紂殘害的人平反昭雪，大力爭(zheng) 取殷人民心。

平定內(nei) 亂(luan) ，製禮作樂(le)

周滅商後，武王病重，臨(lin) 終前願意把王位傳(chuan) 給周公，周公涕泣不止，堅辭不受。武王死後，他堅持讓年幼的成王繼位。麵對國家初立，根基未穩，諸侯尚存異心，內(nei) 憂外患接踵而來的複雜形勢，年幼的成王根本無法應付。在這危難時刻，周公挺身而出，執政稱王，並發揮王的作用。但管叔散布流言：“周公將不利於(yu) 成王。”滅殷後的第三年，管叔、蔡叔鼓動起武庚祿父一起叛周。起來響應的有東(dong) 方的徐、奄、淮夷等幾十個(ge) 原來同殷商關(guan) 係密切的大小方國。剛剛建立3年多的周王朝麵臨(lin) 嚴(yan) 峻考驗，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在王室內(nei) 部也有人對周公稱王持懷疑態度。這種內(nei) 外夾攻的局麵，使周公處境十分困難。但他很鎮定，首先穩定內(nei) 部，保持團結，說服太公望和召公奭。他說：“我之所以不回避困難形勢而稱王，是擔心天下叛周。否則我無顏回報太王、王季、文王。三王憂勞天下已經很久了，而今才有所成就。武王過早地離開了我們(men) ，成王又如此年幼，我是為(wei) 了成就周王朝，才這麽(me) 做。”周公統一了內(nei) 部意見之後，奉成王命，率師東(dong) 征。經過3年的艱苦作戰，終於(yu) 討平了叛亂(luan) ，征服了東(dong) 方諸國，收降了大批商朝貴族，同時斬殺了管叔、武庚，放逐了蔡叔，並乘勝向東(dong) 方進軍(jun) ，滅掉了奄(今山東(dong) 曲阜)等50多個(ge) 國家，從(cong) 此周的勢力延伸到海邊，疆域東(dong) 到大海。

局勢基本穩定下來以後，為(wei) 了進一步鞏固周朝政權，周公旦將上古至殷商的禮樂(le) 進行大規模的整理、改造，結合周人的禮樂(le) 經驗，重建起龐大複雜的周禮體(ti) 係。“周禮”不僅(jin) 內(nei) 容豐(feng) 富、形式多樣，而且有著深刻的思想內(nei) 涵。那麽(me) ，究竟“周禮”有幾方麵的內(nei) 容呢?據《周禮·春官·大宗伯》記載，禮有所謂五個(ge) 方麵，稱為(wei) “五禮”。一是“吉禮”，主要內(nei) 容是祭祀邦國鬼神地祗。又可以分為(wei) 三大部分：第一是天地之神，主祭者是周天子，別人沒有資格，隻有陪祭。另外是除泰山和四嶽等幾個(ge) 高山之外的山川之神，一般在哪個(ge) 諸侯國，就由那個(ge) 諸侯祭祀。上述兩(liang) 方麵稱為(wei) “外祭”，那麽(me) “內(nei) 祭”是什麽(me) 呢?內(nei) 祭就是祭祖先神靈。祭祖很重要，許多禮樂(le) 活動都與(yu) 祭祖有關(guan) 。這部分成為(wei) 後世中國人精神生活的重要內(nei) 容之一，有很強大的社會(hui) 功能。第二是“凶禮”，作用是“哀邦國之憂”，包括死喪(sang) 、災荒、疾病、軍(jun) 敗等方麵。第三是“賓禮”，作用是“禮親(qin) 邦國”，即加強邦國之間聯係的禮儀(yi) ，有朝見天子及諸侯之間使節來往等內(nei) 容。第四是“軍(jun) 禮”，包括出兵打仗，田賦役的分配，軍(jun) 事演習(xi) 、大的勞役和大的封建活動，都用此禮。第五是“嘉禮”，涉及日常生活較多，包括鄉(xiang) 飲酒禮，婚禮、燕禮(貴族接待賓客之禮)、射禮等。由此可知，“禮”確實涉及社會(hui) 生活的方方麵麵。可以說周代禮樂(le) 文化即是製度文化、行為(wei) 文化和觀念文化的集中體(ti) 現，又是政治生活、經濟生活、社會(hui) 生活、家族生活各種行為(wei) 規範的準則，奠定了周族八百年的統治基礎，對中國古代社會(hui) 產(chan) 生了深遠的影響。

周公還提出了“敬天保民”“明德配天”“明德慎刑”“有孝有德”等一係列思想，這些後來都成為(wei) 儒家思想的核心，所以後人把他尊為(wei) 儒家思想的奠基人。周公之禮特別重視“德”的內(nei) 在精神。《左傳(chuan) 》文公十八年還有這樣一句話：“先君周公製《周禮》曰：‘則以觀德，德以處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這是說周公製定《周禮》，認為(wei) 一個(ge) 人的言行舉(ju) 止是否符合禮儀(yi) 的原則，是判定其道德操守好壞的標準，以道德操守來處理事情，以處理事情的業(ye) 績來計算功勞，以功勞大小來決(jue) 定獲取報酬的多寡。所以王國維說：“周之製度典禮，實皆為(wei) 道德而設……周之製度典禮乃道德之器械。”

7年後，當國家轉危為(wei) 安，走上正軌時，周公又毅然讓出王位，還政成王，並謝絕成王挽留，及時歸隱。這種精神，在中國曆史上始終被後代稱頌。後來，成王把周公的後代分封到魯國，賜給高貴的車馬、旗幟、美玉、良弓，以顯要其身份;授給輔佐天子的禮官、禮籍、禮器，使魯國有享受與(yu) 周天子一樣規格的禮樂(le) ，所以當時就有人說“周禮盡在魯”。後人這樣評價(jia) 周公：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於(yu) 一身。孔子之前，黃帝之後，於(yu) 中國有大關(guan) 係者，周公一人而已，被後世尊為(wei) “元聖”，乃“儒家”之先驅。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