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西方哲學的闡釋學

作者：埃裏克•科爾

譯者：吳萬(wan) 偉(wei)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三月初五日任午

          耶穌2018年4月20日

專(zhuan) 業(ye) 哲學不知不覺陷入危機之中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勞倫(lun) 斯•克勞斯（Lawrence Krauss）、薩姆•哈裏斯（Sam Harris）、比爾•奈爾（Bill Nye）、尼爾•德格拉塞•泰森（Neil deGrasse Tyson）等公共知識分子（僅(jin) 舉(ju) 英美國家的幾個(ge) 例子）宣稱他們(men) 支持科學時，常常是通過對哲學表現出不以為(wei) 然的態度來實現的。當政客要在學界找到一個(ge) 值得嘲諷的例子時，通常會(hui) 引用西方哲學不過是柏拉圖的腳注而已的名言。萬(wan) 百安在新著《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多元文化哲學宣言》中專(zhuan) 門抽出一章的篇幅集中討論美國政客馬克•魯比奧（Marco Rubio）的一句既帶有反智主義(yi) 色彩又文法不通的名言，“我們(men) 需要更多的電焊工和更少的哲學家”。雖然魯比奧後來後悔了，讚同性地評價(jia) 斯多葛主義(yi) ，這是最後被矽穀創業(ye) 家門修正引用的思想流派，但發出的信息已經木已成舟，再也抹不掉了。[1]

兩(liang) 個(ge) 背景

正如斯多葛派可能說的那樣，我們(men) 之前就來過這裏。美籍猶太裔物理學家理查德•菲利普斯•費曼（Ｒichard Feynman）刪除了極限主義(yi) 大師巴內(nei) 特•紐曼（Barnett Newman）的俏皮話“美學對藝術家來說就鳥類學像對鳥一樣沒用，”他宣稱“科學哲學對科學家的用途就像鳥類學對鳥的用途一樣”，這或許不足憑信。脾氣壞的哲學家或許回應說，沒有受過哲學訓練的科學家的哲學觀點對哲學沒有任何用途，就像鳥對鳥類學的觀點一樣。或者更寬厚一些的說法，鳥類學事實上還是有一定用途的，即使鳥本身對它不感興(xing) 趣，但鳥類有時候的確能從(cong) 我們(men) 更好理解其生存條件中獲得好處。

但是，按照有些描述，如鳥類飼養(yang) 場般的象牙塔裏的哲學家常常混得不好，甚至淪落到下崗走人的境地。從(cong) 曆史上看，“哲學”不過是指任何種類的知識或知識整體(ti) 。[2]隨著我們(men) 對某個(ge) 特定領域的理解越來越多，我們(men) 就開發出進一步學習(xi) 它的實證性手段，它也就從(cong) 哲學這棵大樹上被砍掉，變成了心理學或電腦科學等。雖然我們(men) 或許詭辯說，這個(ge) 簡單的曆史概述並不準確，但它的確呼應了很多人的視角，哲學學科已經陷入特別的危險之中，值得我們(men) 特別的保護。

雖然如此，指控哲學毫無用途的罪魁禍首恐怕一直都是哲學家們(men) 自己，要麽(me) 如卡爾•馬克思（Karl Marx (1888）或者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 (Kerr and Carter 2016）那樣的實用主義(yi) 訓誡，要麽(me) 是競爭(zheng) 性的哲學家及思想流派之間的自相殘殺，對相互之間的細微差別表現出癡迷和自戀。

在一定程度上，這構成了傑伊•加菲爾德和萬(wan) 百安在《紐約時報》哲人之石欄目上合寫(xie) 的評論文章“哲學若無多樣性，隻配稱為(wei) 歐美哲學”的背景，文中鼓吹美國大學哲學係應該把非西方哲學納入進來。[3] （中文譯稿請參閱：《愛思想》2016-05-16 09:11:44　https://www.aisixiang.com/data/99575.html－－譯注）今天，大學麵臨(lin) 來自多個(ge) 前沿的威脅（Crow and Dabars 2015; Heller 2016），文科教師常常麵臨(lin) 壓力和這些攻擊的衝(chong) 擊，當院係麵臨(lin) 倒閉或者裁人的危險時，哲學家特別能感受到勢單力薄的孤獨困境。[4]

加菲爾德和萬(wan) 百安的核心主張是美國大學的哲學係無論在教師和課程設置上都應該容納非西方哲學，如果做不到，那就應該被重新命名稱為(wei) 歐美哲學係，或者被調整到區域研究的院係。這篇文章激發的巨大興(xing) 趣和討論促使萬(wan) 百安寫(xie) 出了《多元文化哲學宣言》這本書(shu) 。

哲學係應該被重新命名為(wei) 歐美哲學係的想法並不是什麽(me) 新東(dong) 西。今天，中國和亞(ya) 洲其他很多地方的大學在中國哲學及其附屬學科占支配地位的地方早就有“西方哲學”係部或研究所。在其影響力很大的書(shu) 《去帝國：亞(ya) 洲作為(wei) 方法》中，台灣學者陳光興(xing) 認為(wei) ，如果區域研究意味著什麽(me) 的話，它不僅(jin) 適用於(yu) 撰寫(xie) “亞(ya) 洲研究”論文的亞(ya) 洲學者，也應該同樣適用於(yu) 歐洲學者。

如果“我們(men) ”在做亞(ya) 洲研究，歐洲人、北美人、拉美人和非洲人也在做與(yu) 他們(men) 生活空間相關(guan) 的研究。也就是說，馬丁•海德格爾實際上在做歐洲研究，正如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那樣。歐洲經驗是他們(men) 的參照係。一旦我們(men) 承認現有的知識條件的局限性多麽(me) 大，我們(men) 就認識到在宣稱知識主張時應該謙恭一些。理論上的普遍主義(yi) 斷言是不成熟的表現，因為(wei) 理論也必須去帝國化。（Chen, p. 3）

《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多元文化哲學宣言》中有很多曆史案例顯示，無論用什麽(me) 樣的標準來衡量，中國哲學（萬(wan) 百安的研究領域）都達到了“真正哲學”的要求而毫不遜色。對於(yu) 想提出類似觀點的人來說，將這些案例收集整理和清晰表達出來非常有用，但就這一點，本書(shu) 就值得你拿來作為(wei) 自己圖書(shu) 室的新寵。字麵意義(yi) 上一個(ge) 一個(ge) 堆積起來的案例很難反駁，而相反的觀點往往有肮髒的曆史。

喋喋不休地詆毀非西方哲學的哲學家並不需要被人提供細節--我們(men) 都有很多故事可講，萬(wan) 百安在書(shu) 中也包括了一些故事。這類言論的最放肆和大膽的命題是依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所說，他宣稱“整個(ge) 東(dong) 方都沒有哲學”，其實，人們(men) 能夠發現殖民地管理者、早期人類學家、曆史學家、教育家、傳(chuan) 教士和公務員等常常提出同樣強烈的斷言。[5] 不希望重述1965-1967年英國駐泰國大使說出的最惡劣曆史，安東(dong) 尼•朗博爾德爵士（Sir Anthony Rumbold）的話在我心中回蕩：

泰國沒有文學，沒有繪畫，沒有醜(chou) 陋的內(nei) 部裝飾。沒有人否認賭博和高爾夫球是有錢人的主要娛樂(le) 方式，放蕩則是所有人的主要娛樂(le) 方式。

社會(hui) 認識論上的撥亂(luan) 反正

萬(wan) 百安的書(shu) 在這兩(liang) 種曆史中糾纏扭打，並發現其中有久久揮之不去的憤怒。一個(ge) 是專(zhuan) 業(ye) 哲學陷入孤立，與(yu) 學界其他人脫離關(guan) 係，更與(yu) 更廣泛的“觀點市場”絕緣，一個(ge) 是附屬的和非西方曆史和視角在哲學係內(nei) 部處於(yu) 被邊緣化的地位。因為(wei) 本刊是社會(hui) 認識論雜誌，筆者想回顧20世紀90年代後期和21世紀初期的類似辯論，其前驅者是詹姆斯•馬菲（James Maffie），他打出的旗號是種族認識論。

馬菲討厭的東(dong) 西（bêtes noires）與(yu) 其說是機構性的倒不如說是概念性的，他認為(wei) 認識論探索受到全麵無知的限製，他們(men) 對西方世界之外發生的認識論思考一無所知（2001, 2009）。馬菲關(guan) 心的首要內(nei) 容是阿茲(zi) 特克哲學（墨西哥人）和美洲土著人的哲學（也可參閱：Burkhart 2003），雖然其他人也做過類似的比較認識論研究（ Dasti 2012; Hallen and Sodipo 1986; Hamminga 2005）。

從(cong) 更廣泛的意義(yi) 上說，人們(men) 指控的是認識論是且一直是帶有種族中心主義(yi) 色彩的。看似普遍性的聲明其實隱藏著自身的文化偏見。考慮到知識的社會(hui) 性特征，跨越文化邊界的普遍性聲明需要得到有份量的合理性論證（Stich 1990）。法上（Dharmottara）公元750～810年間的佛教因明學思想家，以注釋法稱學說著稱－－－譯注）和當代哲學家羅德裏克•齊索姆（Roderick Chisholm）從(cong) 看似類似的思想試驗中得出看似類似的結論是不夠的（Kerr 2015, 即將出版）。翻譯成為(wei) 不同人描述的房間裏的大象，言人人殊。[6] 當然，就像意義(yi) 會(hui) 發生變化一樣，語言會(hui) 發生變化。　

在古代中國，道隻有非隱喻含義(yi) 的道路之意。在孔子的《論語》中，它首次擁有了抽象含義(yi) ，此後這種抽象含義(yi) 越來越多。同樣，在古希臘，羅格斯（logos）曾經有很多非隱喻性的含義(yi) ，後來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賦予它一種哲學含義(yi) （Guthrie, 1961-1982: 1:124-126, 420-434）。就認識論而言，就拿“知道”（know）這個(ge) 詞為(wei) 例。英語世界的當今哲學院係或者至少是裏麵的認識論學者將焦點集中在英語單詞know，並從(cong) 那個(ge) 來源得出結論。認為(wei) 這種結論能普遍應用於(yu) 英語世界之外，聽起來似乎有些狹隘。

將馬菲的著作和《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多元文化哲學宣言》拿來一起閱讀就具有進步意義(yi) 和建設性。哲學的邊界是曆史研究話題，其他學者的邊界性著作，就像其他學科一樣，我們(men) 也應該意識到《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超越“專(zhuan) 業(ye) ”哲學之外結論的隱含意義(yi) ，可能超出適當的知識共同體(ti) 而進入所謂的“民間認識論”。“專(zhuan) 業(ye) 哲學”的名詞本身將我們(men) 的關(guan) 注對象限製在最近的一段曆史或特定的階級或身份認同之內(nei) （《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也強有力地主張哲學家和哲學的多樣化。）我們(men) 如何確保對哲學曆史和整個(ge) 世界史都非常關(guan) 鍵的異議者聲音在當今呼籲多元主義(yi) 的背景下得到適當聆聽和關(guan) 注？　

築牆

有時候，《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的論辯色彩令人印象深刻。萬(wan) 百安把“嘖嘖稱讚”“真正哲學”的哲學家比作唐納德•特朗普或者羅納德•裏根。他說，他們(men) 都在從(cong) 事築牆的活動，創建狹隘的部落主義(yi) 和塑造我們(men) 對他們(men) 的壁壘心態。實際上，本書(shu) 的標題本身就讓人想起英國脫歐的咒語“拿回控製權”。萬(wan) 百安和英國脫歐支持者不大可能有多少政治上的共同點，所以這種明顯的口號撞車可能是巧合。萬(wan) 百安是徹底的多元論者，他也渴望“沐浴在柏拉圖天才的光芒下，與(yu) 亞(ya) 裏士多德肩並肩走在雅典呂克昂(Lyceum)學園的聖地上，也渴望追隨朱熹的“問學之路”（p. 159）。

在因為(wei) 經濟原因而必須作出選擇之地，他們(men) 不得不作出選擇，因為(wei) 沒有哪個(ge) 院係能夠有足夠的空間開設哲學的每個(ge) 附屬學科課程，同樣，我們(men) 的頭腦或許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應該閱讀的每篇文本。[7] 社會(hui) 認識論一直是這種邊界性研究的對象。比如阿爾文•戈德爾曼（Alvin Goldman）就對此不屑一顧，他認為(wei) 大部分內(nei) 容根本不是“真正的認識論”。（2010）

從(cong) 以上描述可以看出，《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也深深卷入美國政治之中，籠統地說也遵循了美國中心的偏見。《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在簡短的框架內(nei) 利用活躍在當今美國的政治辯論，涉及多樣性、身份認同、畢業(ye) 生薪酬和美國模式的大學的政治化和新自由主義(yi) 傾(qing) 向等。此處的很多議題毫無疑問是全球化的功能，但是，如果有人從(cong) 美國之外寫(xie) 另外一本《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或許是非常有用的補充。

本書(shu) 最後一章包含了學院派哲學心胸寬廣的令人振奮的案例。萬(wan) 百安將哲學描述為(wei) 仍然在使用意義(yi) 的“信仰闡釋學”的少數人文學科之一，人們(men) 閱讀經典文獻是希望從(cong) 中發現某些真實的東(dong) 西，而不是其他人文學科和社會(hui) 科學熱衷的“懷疑闡釋學”的做法，僅(jin) 僅(jin) 強調“文本寫(xie) 作中與(yu) 真理或合理性無關(guan) 的動機。”（p139）“哲學打開了一種可能性，其他人，包括在時間上和文化上差別很大的人在內(nei) 都能了解這些東(dong) 西，甚至可能比我們(men) 的了解還多，或者他們(men) 至少會(hui) 有一些觀點能在某種方式上豐(feng) 富我們(men) 的認識。”（p139）他認為(wei) ，問題是在當今哲學係“在時間上和文化上差別很大的人”被吸引到非常狹隘的領域裏了。　

雖然《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最後以“讓我們(men) 討論……”的強製令結尾，但人們(men) 仍然懷疑，在這個(ge) 省略號之後應該是令人感到厭倦的“再次”，因為(wei) 萬(wan) 百安和其他人鼓吹這種觀點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不同時期的歐洲哲學家多多少少都癡迷於(yu) 他們(men) 的非西方同行，常常追蹤地緣政治上的轉變軌跡。這次會(hui) 有什麽(me) 不同嗎？或許討論可能再次以他作出的闡釋學區分開始提問：在保持適當懷疑時，我們(men) 還能保持適當信仰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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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id, E. 1979. Orientalism. New York: Vintage.

注釋：

[1] Goldhill, O. “ Marco Rubio Admits he was Wrong… AboutPhilosophy.” Quartz, 30 March 2018. Retrieved fromhttps://qz.com/1241203/marco-rubio-admits-he-was-wrong-about-philosophy/amp/.

[2]Philosophy. 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Retrievedfromhttps://www.etymonline.com/word/philosophy.

[3] Garfield, J.L. and B.W. Van Norden. “If Philosophy Won’tDiversity, Let’s Call it What it Really Is.” New York Times, 11 May 2016.Retrieved fromhttps://www.nytimes.com/2016/05/11/opinion/if-philosophy-wont-diversify-lets-call-it-what-it-really-is.html.

[4] See, e.g., N. Power. “A Blow to Philosophy, and Minorities.” TheGuardian, 29 April 2010. Retrieved from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0/apr/29/philosophy-minorities-middleqsex-university-logic.Weinberg, J. “Serious Cuts and Stark Choices at Aberdeen.” Daily Nous, 27 March2015. Retrieved fromhttps://dailynous.com/2015/03/27/serious-cuts-and-stark-choices-at-aberdeen/.

[5] See e.g., Edward Said’s Orientalism (1979), Fritz Fanon’s BlackSkin, White Masks (1952) and, more recently, Syed Alatas’ The Myth of the LazyNative (2010).

[6] 讀者可能想起寓言故事，三個(ge) 盲人依靠自己的片麵體(ti) 驗描述大象是什麽(me) 樣子（尾巴粗壯有毛，或者象蛇一樣的象鼻子），但是沒有人能提供準確的描述。(In Goldstein 2010, p. 492).

[7] 有些人或許榮幸地成為(wei) 閱讀包括喬(qiao) 萬(wan) 尼•皮科•德拉•米蘭(lan) 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在內(nei) 所有內(nei) 容的最後一人，這位被天主教教會(hui) 和大學者德西德裏烏(wu) 斯•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禁止出版的書(shu) 的頭版不無諷刺意味地寫(xie) 到，恰恰在此人之後確立了歐洲學生相互交流和有助於(yu) 跨文化學習(xi) 的機製。令人好奇的是，據說英國維多利亞(ya) 時代早期輝格派曆史學家、政治家托馬斯•巴賓頓•麥考萊（Thomas Babington Macauley）是他那個(ge) 時代最博學的人，但在傑伊•加菲爾德為(wei) 《哲學上的撥亂(luan) 反正》寫(xie) 的前言中，他提出了特別令人討厭和無知的觀點。（p. xiv）我們(men) 可以得出結論，就算擁有真正廣泛閱讀的特權，且課程設置的內(nei) 容廣泛，但所有這些並不足以讓人獲得更廣泛和深刻的理解。

【作者簡介】

埃裏克•科爾（Eric　Kerr），任教於(yu) 新加坡國立大學。

譯自：Kerr,Eric. “A Hermeneutic of Non-Western Philosophy.” SocialEpistemology Review and Reply Collective 7, no. 4 (2018): 1-6.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