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wei) 什麽(me) 《論語》以"學而時習(xi) 之"開篇

作者：陳來 

來源：《北京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二月廿五日壬申

         耶穌2018年4月10日

  《孔子·孟子·荀子：先秦儒學講稿》，陳來著，三聯書(shu) 店出版

【按】整部《論語》把“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乎”置於(yu) 全書(shu) 之首，應非偶然。孔子講“吾十有五而誌於(yu) 學，三十而立……”這一段話中的“誌於(yu) 學”的意義(yi) 亦非普通，“誌於(yu) 學”亦即“好學”之誌，所以“學”與(yu) “好學”既是孔子思想的發生學上的曆史起點，也是他的思想生命的邏輯起點，是孔子思想的重要基礎。

在西方，古希臘以“愛智”為(wei) “哲學”的精神特色，也對後來的西方文化起到了相當大的塑造作用。古代中國哲學就不是以“愛智 ”為(wei) 特色，有些學者以“成德”或“明德”為(wei) 中國哲學的特色，以與(yu) 愛智形成對比，這些說法也都言之成理。

“愛”如果是愛好，“智”如果與(yu) 學習(xi) 有關(guan) ，則孔子思想中有一個(ge) 觀念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好學”。“好學”絕不是孔子思想中一個(ge) 普通的概念，我們(men) 可以肯定地說，“好學”是孔子思想的一個(ge) 具有核心意義(yi) 、基礎性的觀念。

比如，孔子說過：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

這就是說，有忠信之德者並不少見，但“好學”之人則難乎見矣。從(cong) 這句話也可看出，孔子是把“好學”看得比“忠信”更為(wei) 難能的一種品質，雖然在道德德性的係譜中“好學”不見得比“仁”“忠”更高（忠信本來是春秋時代最重要的德行）。

另一個(ge) 例子是，魯哀公與(yu) 孔子談論，問及孔門弟子，孔子說：

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雍也》）

孔門賢人七十，弟子眾(zhong) 多，可是孔子卻獨許顏回為(wei) “好學”，顏回以外，則“未聞好學者也”，這再次證明了孔子的確把“好學”看成非常重要而難得的品質（德性）。《論語》另一則也記述：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wei) 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先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

此段與(yu) 上例相同，不論哀公所問與(yu) 季康子所問同時與(yu) 否，孔子的思想是一貫的。

仔細體(ti) 味《論語》中以上三段話，我們(men) 就可知，整部《論語》把“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乎”置於(yu) 全書(shu) 之首，應非偶然。因為(wei) 孔子對“學”、對“好學”的重視，確實非同一般。

我們(men) 也就知道，孔子講“吾十有五而誌於(yu) 學，三十而立……”這一段話中的“誌於(yu) 學”的意義(yi) 亦非普通，“誌於(yu) 學”亦即“好學”之誌，所以“學”與(yu) “好學”既是孔子思想的發生學上的曆史起點，也是他的思想生命的邏輯起點，是孔子思想的重要基礎。

那麽(me) ，什麽(me) 是好學呢？

無疑，《論語》開篇第一句“子曰：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乎？”就是好學者的自道，好學首先是把學看作一種樂(le) 事。明代理學家提出樂(le) 學，這在孔子思想中是有根源的。反過來說，從(cong) 學習(xi) 中得不到“樂(le) ”趣，就不是孔子所說的好學者，也不是孔子理想的教育，責任不隻在學者，也在教育。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公冶長》）

孔文子是衛臣孔圉，孔子說孔圉所以被稱“文子”，是因為(wei) 他“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因此，好學不僅(jin) 是個(ge) 人獨享的樂(le) 事，也是在“問”“聞”的交往活動中展開的。當然，當世好學者並非顏回一人，孔子自己就是好學之士，孔門之外，孔文子亦被孔子視為(wei) 好學者。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yu) 我哉？”（《述而》）

這裏顯然講了好幾個(ge) 方麵，如默而識之屬思，誨人不倦屬教，但“學而不厭”與(yu) “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乎”的確是一致的，體(ti) 現了一種對學習(xi) 活動的無條件的喜愛。這裏“愛學”“好學”正與(yu) “愛智”成為(wei) 對比，所以：

子曰：“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衛靈公》）

《論語》記載孔門弟子子夏說：“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子張》）時時知道自己所缺少的，同時又不忘已經學得的，這是好學的表現。

現在我們(men) 可能要問，“好學”是否為(wei) 一種德行或美德呢？一般地，我們(men) 把仁、智、勇等作為(wei) 倫(lun) 理德性，亞(ya) 裏士多德在《尼各馬科倫(lun) 理學》中認為(wei) ：“德性分為(wei) 兩(liang) 類，一類是理智的，一類是倫(lun) 理的，理智德性大多數是由教導而生成培養(yang) 起來的，所以需要經驗和時間，倫(lun) 理德性則是由風俗習(xi) 性熏陶出來的。”

這樣看來，好學可能近於(yu) 所謂理智德性。但理智德性是恰當運用理性的德性，與(yu) 好學有所不同。表麵上看，好學與(yu) 仁、智、勇各種德性很不同，似乎不屬於(yu) 德性，不過，這如何能解釋孔子既稱顏淵為(wei) 唯一好學者，又把顏淵歸類在弟子中“德行”一類？無論如何，孔子是把“好學”看成與(yu) 倫(lun) 理之“德”有別的品質和活動的，他提出“六言六蔽”來解釋他的看法：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luan) ；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陽貨》）

這一段很重要，仁、智、信、直、勇、剛都是倫(lun) 理德性，但是孔子強調倫(lun) 理德性不能離開“好學”。不管孔子這裏是否有特別的針對性，對照前麵孔子一生對“好學”的高度重視，我們(men) 顯然可以看出這裏的“六言六蔽”並非孔子的偶然之見，它表現了孔子對德性與(yu) 學問的整個(ge) 平衡的了解。如用《中庸》的“尊德性而道問學”的話來看，後世宋明儒學中如陽明學特別強調“尊德性”，甚至不惜犧牲“道問學”的那種講法，無疑離開了孔子所掌握的平衡。好仁不好學，則會(hui) 缺乏智慧而容易受騙；好智不好學，心智散蕩而不得其中；好信不好學，好勇不好學，好剛不好學，都有剛勇而失其方向之弊。有仁有智有勇有剛，但不好學，則有偏蔽。因此，每一種倫(lun) 理德性（這裏的仁隻是一種具體(ti) 德性）都必須與(yu) 好學聯係起來，相互補充。

自然，“好學”並非獨立自主的，我們(men) 也可以提出好學不好仁，其弊如何，好學不好信，其弊如何，等等。但是的確，如果沒有“好學”，隻有好仁好智，孔子就不成其為(wei) 孔子，孔子留給後世的形象中“好學”始終是一個(ge) 重要的側(ce) 麵，這在唐代以前的儒學中是不曾有過疑問的。而“好學”對於(yu) 中國文化之傳(chuan) 續、發達，也都有其不可低估的作用，對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格亦有其重要的塑造作用。當然這種對民族文化及心理的塑造並非可以獨歸孔子，而是和後世儒家傳(chuan) 統的形成及各種社會(hui) 教育機製的建立也密切相關(guan) 。

在孔門中，對“學”是有不同的看法的。這大體(ti) 上是因為(wei) 學生性向資質各不相同所造成的。如子路即似不好學：

子路使子羔為(wei) 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shu) ，然後為(wei) 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先進》）

曆來的解釋是：子路舉(ju) 薦子羔為(wei) 季氏做費宰，孔子認為(wei) ：“子羔質美而未學，遽使治民適以害之。”（見朱注，第129頁）故子路辯解說：主政治民也是學，何必讀書(shu) 才是學呢？孔子說：我不搭理為(wei) 自己的謬論辯解的人。

子夏則有一段話，認為(wei) 能孝悌忠信即是學：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yu) 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學而》）

賢賢易色是重賢輕色。孝悌忠信都是倫(lun) 理德性，能孝悌忠信當然很好，在一個(ge) 較低或較鬆的意義(yi) 上也可說能孝悌忠信即已好學了。正如後來王陽明說，能行孝行悌即知孝知悌。但就孔子隻許顏回為(wei) 好學，以好仁、好信與(yu) 好學相對，可知嚴(yan) 格或全麵說來，能孝悌忠信還是與(yu) 好學不相同的，子夏畢竟不是孔子。

這裏引出下麵的問題，究竟孔子所好的學、所謂的學是指什麽(me) 範圍的知識和活動？無疑，學首先是學文：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zhong) 而親(qin) 仁，行有餘(yu) 力，則以學文。”（《學而》）

所以，安樂(le) 哲說，學的含義(yi) 是傳(chuan) 遞文化遺產(chan) ，學的對象是人類文化（文），是沒有問題的。

又如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為(wei) 政》）在這裏的學，明顯是指學習(xi) 的過程，更限定地說，是對書(shu) 籍傳(chuan) 達的曆史文化、典儀(yi) 知識的學習(xi) 。故子曰：“君子博學於(yu) 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

學要博學，博學的對象是文，即文獻典籍，子路的辯解“何必讀書(shu) ，然後為(wei) 學”也證明孔子所講的學，多是指讀書(shu) 學文而言。

但孔子講的學不止於(yu) 此，這也需要注意。如孔子講的學詩、學禮，其中學詩固是學文，學禮就既是學禮之文獻，又包含著對禮的實踐了解，而學道就包括學習(xi) 道德的意思了，在這方麵孔子確有廣泛的學習(xi) 觀念。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yu) 事而慎於(yu) 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學而》）

這是一個(ge) “士”的形象，這裏的“好學”指忠信敬義(yi) 而言。

其次，孔子講的學不止於(yu) 知識的攝取，也包含著在哲學上的抽象與(yu) 思維上的提升。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wei) 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

下學而上達，說明好學之學經過一個(ge) 過程後可以達到“上達”，上達是經由下學而達到的對天命的理解，也是對宇宙、社會(hui) 、人生統一原理的把握。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wei) 多學而識之者與(yu) ？”對曰：“然，非與(yu) ？”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衛靈公》）

如果僅(jin) 是因為(wei) 孔子好學，就認為(wei) 孔子隻是了解經驗知識的多樣性而已，則為(wei) 孔子所反對，孔子肯定地表示，他既是多學而識者，又通過下學而上達，能達到一以貫之。

海昏侯墓中出土的《論語》

最後來看孔子說為(wei) 學的目的：

子曰：“古之學者為(wei) 己，今之學者為(wei) 人。”（《憲問》）

不管學什麽(me) ，學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完善自己，實現自己的潛能，而不是為(wei) 了表現給別人。學是為(wei) 了自己的受用和享受，這種受用和享受是追求內(nei) 心幸福的人所追求的精神與(yu) 心智的滿足，從(cong) 這裏我們(men) 可以看到孔子的人生哲學與(yu) 倫(lun) 理思想的基礎。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