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期的格言體(ti) 家訓

作者：陳延斌（江蘇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來源：《中國紀檢監察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閏六月十六日丙寅

           耶穌2017年8月7日

在明清時期的家訓發展進程中，出現了一種格言體(ti) 裁的家訓，這種家訓風格清新、富含哲理，很受人們(men) 的喜愛，因而流傳(chuan) 頗廣。

這種體(ti) 裁的家訓大致有三個(ge) 共同的特點：一是家訓內(nei) 容不在於(yu) 家庭財產(chan) 、家庭事務的管理，也不在於(yu) 睦親(qin) 齊家之道的訓導，而是主要傳(chuan) 授立身、處世的經驗；二是作者撰寫(xie) 家訓的出發點雖是為(wei) 了教訓家人子弟，但都可以作為(wei) 教人立身處世的蒙學讀物甚至大眾(zhong) 教科書(shu) ；三是大多為(wei) 飽含深意的哲言睿語，言簡意賅，言近旨遠。本文主要介紹陳繼儒《安得長者言》和陳龍正《家矩》中的家訓思想。

《安得長者言》：修德處世的智慧

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華亭（今上海鬆江）人，明朝文學家、書(shu) 畫家，與(yu) 董其昌齊名。他厭惡科舉(ju) 製度，“年未三十，取儒衣冠焚棄之”，將自己的儒生衣冠焚毀，表達了不走仕途的決(jue) 心。此後他築室東(dong) 佘山，題所居為(wei) “寶顏堂”，過起隱居生活，杜門著述。陳繼儒工詩文，名重一時。其著述頗豐(feng) ，光《四庫全書(shu) 》就收有《逸民史》《眉公十集》等二三十種。

陳繼儒的《安得長者言》，其主要內(nei) 容可歸納為(wei) 修身和處世兩(liang) 個(ge) 方麵。

關(guan) 於(yu) 品德修養(yang) ，陳繼儒的觀點大致可歸結為(wei) 兩(liang) 個(ge) 方麵：

首先，何以養(yang) 德。陳繼儒對修養(yang) 品德與(yu) “富貴功名”關(guan) 係的看法是：“富貴功名，上者以道德享之；其次以功業(ye) 當之；又其次以學問識見駕馭之。其下，不取辱則取禍。”他認為(wei) 靠高尚的道德享有富貴功名是最好的，其次才是功業(ye) 和學問。否則要獲得富貴功名，不是遭受恥辱便是帶來災禍。他還用進入鳥群的鳥不亂(luan) 飛行、進入獸(shou) 群的野獸(shou) 不會(hui) 擾亂(luan) 同類的比喻，告誡子孫要以良好的德行和睦他人。

其次，如何養(yang) 德。在這一問題上，概括陳繼儒的觀點，大約有以下幾點：

一是要小處以養(yang) 成。從(cong) 小節著手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陳繼儒教育子孫：“人生一日，或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行一善事，此日方不虛生。”“有一言而傷(shang) 天地之和、一事而折終身之福者，切須檢點。”

二是慎始以絕惡念。隻有清除不良的動機才有良好的修德氛圍。他指出：“一念之善，吉神隨之；一念之惡，厲鬼隨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

三是內(nei) 省以知不足。修德要有成效，就要經常反省自己私心雜念產(chan) 生的原因和修養(yang) 不足之處。陳繼儒最推崇“靜坐”反省的方法。因為(wei) ，“靜坐然後知平日之氣浮；守默然後知平日之言躁；省事然後知平日之費閑；閉戶然後知平日之交濫；寡欲然後知平日之病多；近情然後知平日之念刻。”

四是讀書(shu) 以明理。因為(wei) “讀書(shu) 不獨變人氣質，且能養(yang) 人精神，蓋理義(yi) 收攝故也”。

五是要有益友的幫助。陳繼儒以自己跟朋友一起才得攀上高塔的體(ti) 會(hui) ，說明在道德修養(yang) 上離不開品德高尚、學問淵博的朋友鼓勵、幫助和提醒的道理。

六是行善以積德。強調踐行是陳繼儒養(yang) 德思想的一個(ge) 重要特色。他教導子孫要做好人、行善事，“世亂(luan) 時忠臣義(yi) 士，尚思做個(ge) 好人。幸逢太平，複爾溫飽，不思做君子，更何為(wei) 也？”他提出，若能潔身自好，且能救人濟世，才是真正的功德：“士大夫不貪官，不受錢，一無所利濟以及人，畢竟非天生聖賢之意，蓋潔己好修德也。濟人利物功也！有德而無功可乎？”

關(guan) 於(yu) 處世之道，《安得長者言》中談得較多的是這樣三個(ge) 方麵。

其一，淡泊名利。與(yu) 他的誌趣相一致，陳繼儒最推崇恬淡的生活，要子孫將事情看得淡泊一些。他以為(wei) 追求名利最為(wei) 害人，教育子孫要力戒虛榮和虛浮，否則就是死要麵子活受罪的膚淺之人，對人對己都沒有益處。他說：“鯤鵬六息，故其飛也能九萬(wan) 裏。仕宦無息機，不仆則蹶。故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用鯤鵬飛行六個(ge) 月便停下歇息故能飛九萬(wan) 裏的例子，批評那些不知滿足追逐官場的人，說明知足不辱的道理。

其二，虛以處己，寬以對人。陳繼儒說：“人不可自恕，亦不可使人恕我。”“能受善言，如市人求利，寸積銖累，自成富翁。”他提出區分君子與(yu) 小人要以此人對他人的態度為(wei) 標準：“以舉(ju) 世皆可信者，終君子也；以舉(ju) 世皆可疑者，終小人也。”這種觀點是很有見地的。他甚至認為(wei) 所謂福氣大小與(yu) 待人寬厚或者刻薄存在必然的聯係，所謂“薄福者必刻薄，刻薄者則福亦薄矣。厚福者必寬厚，寬厚則福亦厚矣。”這自然是唯心的觀點，但教人存寬厚仁慈之心的初衷還是值得肯定的。

其三，以趣交友。交友，是處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個(ge) 問題上陳繼儒提出了一種頗有新意的“趣味”交友觀：“人之交友，不出‘趣味’兩(liang) 字。有以趣勝者，有以味勝者，有趣味俱乏者，有趣味俱全者。然寧饒於(yu) 味，而無寧饒於(yu) 趣。”

《安得長者言》在訓喻方式上也很有特色。陳繼儒是一個(ge) 善於(yu) 說服誘導的學者，據說當時他的不少書(shu) 都被人們(men) 爭(zheng) 相索購，因為(wei) 他常用一些生動形象的比喻說明深刻的道理。書(shu) 中為(wei) 了說明隻有謹嚴(yan) 持重的人才能自立於(yu) 世的觀點，他用壘假山作了形象的比喻：“遝假山無巧法，隻是得其性之重也，故久而不傾(qing) 。觀此則嚴(yan) 者可以自立。”在說明加強涵養(yang) ，不要被事情的順利與(yu) 否所牽製時，他用穿鼻的馬牛作了形象的類比。他說：“得意而喜，失意而怒，便被順逆差遣，何曾作得主？馬牛為(wei) 人穿著鼻孔，要行則行，要止則止，不知世上一切差遣得我者，皆是穿我鼻孔者也。自朝至暮，自少至老，其不為(wei) 馬牛者幾何？哀哉！”生動形象，給人啟迪。

此外，《安得長者言》中許多格言警語都對仗工整，似楹聯銘文，使人回味無窮。比如“閉門即是深山，讀書(shu) 隨處淨土”；再如“吾不知所謂善，但使人能感者即善也；吾不知所謂惡，但使人恨者即惡也”。這些語句語言淺顯，但言約義(yi) 豐(feng) ，發人深省。明人沈德先在為(wei) 《安得長者言》所寫(xie) 的跋語中評價(jia) 說：“陳眉公每欲以語言文字，津梁後學，熱鬧中下一冷語，冷淡中下一熱語，人卻受其爐錘而不覺。是編尤其傳(chuan) 家要領。正如水火菽粟，開門日用之物，具眉目者所並需也。人亦有學語於(yu) 齊，學步於(yu) 邯鄲。固不若手一編，閑閑下楗，即日遊於(yu) 眉公彀中可也。”這一評價(jia) 應該不謬。

《家矩》：型家範世的規約

陳龍正（？－1645），字惕龍，號幾亭，浙江嘉善人。陳龍正於(yu) 明朝崇禎甲戌科考中進士，曆任中書(shu) 舍人、南京國子監丞等職，性情剛直，樂(le) 善好施，操履冰潔，著有《幾亭全集》，輯有《程朱遺書(shu) 》等書(shu) 。學者稱其為(wei) “幾亭先生”，卒後門人私諡“文法”。

《家矩》是陳龍正製訂的家訓，共有三十一節，也是一篇格言體(ti) 家訓。該家訓內(nei) 容雖然沒有體(ti) 係，似為(wei) 隨手寫(xie) 來，卻在淺顯質樸的語言中充滿了豐(feng) 富的人生哲理。現擇取其中有關(guan) 治家、教子、處世數則，以窺其貌。

（一）“不吝不富，不侈不貧”的治家之規

世人都想給子孫留下更多的財富，讓他們(men) 永葆富貴。但陳龍正卻不以為(wei) 然，他指出：“人性不吝，必不至大富。不貽子孫以大富，則不生侈心；不侈則又不至大貧。是以貽子孫以善守者，不慳乃其本也。祖父累之如錙銖，子孫費之必如泥沙。子孫癡根，還從(cong) 祖父愚性生下。”在他看來，多遺財富不如教之以節約用度的“善守”之道，這種見解應該說是別具慧眼。

在論及愛惜物品與(yu) 浪費物品的關(guan) 係時，陳龍正提醒家人注意有時看似愛惜物品，實際是暴殄天物。家訓指出：“愛惜、暴殄本是兩(liang) 意，愚者有時合成一病。如飲食剩餘(yu) ，宜趁鮮香之時分給於(yu) 下。敝衣故履未至有用，宜散於(yu) 仆從(cong) 或貧寒之人。每見婦人慳吝愛惜，將餘(yu) 食珍藏。夏不過一日，冬不過十日，皆腐敗矣。衣履破敝，欲藏之篋笥，則不必；欲與(yu) 人，則不能堆閣閑處，聽其朽爛，使人不得受其養(yang) ，物不得伸其用，是皆以愛惜為(wei) 暴殄者也。”

（二）“自治所以治人，全交乃在好學”的教子之道

《家矩》談到消除對子弟不良影響的問題時認為(wei) ，與(yu) 其使年幼子弟接受不良影響再去消除它，不如一開始就不使他們(men) 受到這種影響。他說：“吾輩親(qin) 朋，誠有難謝絕者，但其開口淫穢，或泛濫市井，何可令幼稚見聞？與(yu) 其得先入之言，而複洗濯之，不如無入之為(wei) 愈也，凡遇此惡客在座，子弟自十五六以下，權詞令之回避。”

在談到與(yu) 朋友、同學交往問題時，《家矩》教育子弟，隻有與(yu) 他們(men) 在一起交流，才能增進友誼；隻有為(wei) 人正直，交往才能長久。所以他特別要求子弟加強自身修養(yang) ，以求能同才德高尚的人交往：“自治所以治人，全交乃在好學。芝蘭(lan) 之士，易遠難親(qin) ；懷安習(xi) 非，則正人望而卻之。”

（三）“虧(kui) 己一分，饒人一分”的處世之法

陳正龍告誡家人要吃虧(kui) 、讓人，因為(wei) 換個(ge) 角度看，吃虧(kui) 實際上是占便宜。《家矩》說：“大抵虧(kui) 己一分，饒人一分，無不可了。其有極難處者，便全虧(kui) 全饒，亦與(yu) 了斷，既使心中輕快，又免使子孫煎煩，是大便宜也。”他還要求子弟要講究人道，周濟窮人，且不可乘凶荒之年抬高糧價(jia) ，謀取暴利。不僅(jin) 如此，陳龍正還以自己和父親(qin) 減價(jia) 賣糧幫助窮人的做法現身說法。他囑咐子弟，家庭成員世代都能這樣，雖吃點虧(kui) ，但可脫去俗人看金錢太重的習(xi) 氣。陳龍正晚年，還大力倡行同善會(hui) 組織，將其擴展為(wei) 風行全國的鄉(xiang) 村社會(hui) 團體(ti) ，成為(wei) 中國曆史上慈善組織的重要代表。

縱覽陳龍正的《家矩》，可以看出處處閃爍著樸素辯證法思想的火花，顯示了學者卓爾不群的修身處世智慧！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