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阮儀(yi) 三談宋明理學綠色營造觀：城市不應追求高、大、洋、怪

記者：徐明徽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年三月廿四日丁醜(chou)

          耶穌2017年4月20日

在中華文明精萃的哲學體(ti) 係中，宋明理學曾提出過一個(ge) 有關(guan) 綠色的重要思想：萬(wan) 物一體(ti) 。它經過程顥、王陽明等理學家的發揮，已成為(wei) 一個(ge) 中國哲學的普適觀念。其解釋力不單體(ti) 現於(yu) 人生境界的提升，同時也可以廣泛運用於(yu) 人與(yu) 自然交涉的方方麵麵，而建築亦是其外化的表現形態之一。

4月15日下午，建設部同濟大學國家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儀(yi) 三、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方旭東(dong) 於(yu) 上海鬆江方塔園開展跨界對談，共論“宋明理學下的綠色思想探源：萬(wan) 物一體(ti) 觀念對營造的影響”。

對談所在之地為(wei) 方塔園內(nei) 的何陋軒，據阮儀(yi) 三介紹，“何陋軒是我的老師馮(feng) 紀忠教授的作品。‘何陋’出自劉禹錫的《陋室銘》，也是延續孔子的觀念。對於(yu) 儒家來講，從(cong) 來不在意居室多麽(me) 華麗(li) ，而是更注重住所與(yu) 自然是不是融為(wei) 一體(ti) 。何陋軒用鋼杆模仿竹子，很多地方采用棕繩捆綁的方法連接竹子構成的節點。而‘軒’則體(ti) 現了馮(feng) 先生的空間理論，空間應該像茶壺一樣，茶壺有容量可以盛水，但是它上下應該通氣，連接內(nei) 外。古典建築傳(chuan) 承我們(men) 的文化，而馮(feng) 先生希望現代的建築能夠把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智慧和現代西方建築理論結合起來。”

阮儀(yi) 三。  視覺中國 資料圖

什麽(me) 是宋明理學中的“萬(wan) 物一體(ti) ”觀念？

現代建築可以從(cong)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中汲取哪些精華？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方旭東(dong) 從(cong) 宋明理學的角度，在形而上學的層麵，為(wei) 具體(ti) 營造中人和自然的關(guan) 係提供了觀念性的解釋。

“人成為(wei) 自然主人的思想在西方有兩(liang) 種起源，一方麵是受希臘影響，另一方麵跟《聖經》有關(guan) 。但人定勝天這個(ge) 詞在儒學裏是比較邊緣的思想。儒家自古以來談人與(yu) 自然的關(guan) 係更多的是天人合一、天人相合。而‘萬(wan) 物一體(ti) ’觀則是在宋明時期發展起來的論說。”

“寫(xie) 《愛蓮說》的周敦頤還有一個(ge) 身份是理學家。關(guan) 於(yu) 周敦頤有一個(ge) 小故事，他房子旁邊長了很多雜草，有人問他為(wei) 什麽(me) 不修理一下，周敦頤回答，我之所以不除草，是因為(wei) 這些草‘與(yu) 自家意思一般’。這表達了儒家一以貫之的觀念，即人作為(wei) 自然中的一部分，人應該在自然中生活，而不應獨立出來成為(wei) 自然的主人或統治者。周敦頤認為(wei) 草和人都是一樣的，某種意義(yi) 上他已經把草認為(wei) 是與(yu) 自己同體(ti) 的事物。”

而從(cong) 哲學的角度，真正提出“萬(wan) 物一體(ti) ”思想卻是周敦頤之後的程顥。“儒家有一個(ge) 非常重要的理念，仁者愛人。到了程顥，他從(cong) 中醫裏麵吸收靈感，對仁有了新的解釋。中醫裏‘麻木不仁’的仁其實是指感通。腿腳麻木、血脈不通就是不仁。反之，仁就是能夠感受、感應，能夠與(yu) 外界連為(wei) 一體(ti) 。從(cong) 這個(ge) 理論來講，一個(ge) 道德高尚的人一定能夠體(ti) 會(hui) 到他人的痛苦。”

“按照程顥的想法，人和人之間是能夠息息相通的。這又與(yu) 中國哲學一個(ge) 最基本的理念‘氣’連接在一起。程顥稱之為(wei) 二叔的張載非常強調‘氣’這個(ge) 概念。張載在其文《西銘》中提出‘民，吾同胞；物，吾與(yu) 也’。他把天和地與(yu) 人的父母聯係起來，人處在天地之間，周圍的人是我們(men) 的同胞，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我們(men) 的同伴。張載的思想打破儒家一直以來強調的血緣關(guan) 係、裙帶關(guan) 係。”

王陽明則延續張載的說法，通過“致良知”以及“一氣流通”等概念，更加完善了“萬(wan) 物一體(ti) ”的理論。方旭東(dong) 表示，“王陽明認為(wei) 要發現自己的本身，需得認識自己的良知。在此基礎上，還必須‘致良知’，致是達到、實現或是擴充的意思。光是知道不行，還應知行其一。在此基礎上，王陽明進一步提出萬(wan) 物都有自己的良知，一草一木與(yu) 人一般都具有同樣的氣，它們(men) 和人‘一氣流通’。而良知在天地之間都是一樣的。”

因為(wei) 宋明諸多理學家的同氣相求，從(cong) 周敦頤、程顥、張載到王陽明，共同成就了“萬(wan) 物一體(ti) ”的思想觀念。而諸如“萬(wan) 物一體(ti) ”這樣的哲學思考深刻影響著古人的建築營造的態度。

何陋軒

“萬(wan) 物一體(ti) ”觀念如何在當下建築設計中落地？

有“古城衛士”“古城保護神”之稱的阮儀(yi) 三，從(cong) 上世紀80年代以來，努力促成平遙、周莊、麗(li) 江等眾(zhong) 多古城古鎮的保護。阮儀(yi) 三表示，“中國古代城市建設十分注重山水環境，注重考慮到城市與(yu) 周圍地形、地貌等地理環境的關(guan) 聯。比如福州就是三山兩(liang) 塔一條江，南京是虎踞龍盤，而平遙是龜城。”

而追溯中國古代城市規劃的理念可以說是源遠流長。“周代開始建設城市時就有孔夫子製訂的《周禮·考工記》。裏麵提出建設城市的很多法則和規律。比如‘宮城居中、前朝後室、左祖右社’，即左邊要建祖廟，右邊要建社台，而宮城位於(yu) 中間。這種建築樣式影響至今，北方的四合院、陝北的窯洞、蘇州揚州的廳堂，包括上海的石庫門，都尊崇四合院式的原則。上有天，下有地，中間一方天井。人們(men) 造房子需要隔熱、安全，但不能離開天然，必須天地相應。此外，房屋要分主次，中堂、兩(liang) 廂、正堂，主次有別而合家團聚。而造屋建房需選用原生態的材料，包括木材、石頭、磚瓦、卯榫結構，這些都與(yu)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密切相關(guan) 。”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講究天人合一，人生存在世界上，需和萬(wan) 物以及大自然和諧相處。阮儀(yi) 三表示，“古人從(cong) 選址開始，布局、建造，無不遵從(cong) 敬天畏地、順天應理的原則。從(cong) 唐代開始，古人對城市的規劃就有很好的研究和記載，縣誌中一般會(hui) 表明城市在天下的地理位置，此外還包括河川、城池的研究記載等等。然而，我們(men) 當今的規劃理念是從(cong) 1933年開始從(cong) 西方過來的，很多時候我們(men) 把中國傳(chuan) 統的建築概念丟(diu) 失了。”

丟(diu) 失的後果如何，阮儀(yi) 三以蘇州城的千年變遷為(wei) 例。“蘇州最早的城市規劃可追溯到春秋末期的伍子胥，他受吳王的委托建造蘇州。伍子胥的規劃原則是八個(ge) 字，象天法地、相土嚐水。即我們(men) 要考察人在宇宙當中的關(guan) 係，天向、地理的關(guan) 係，仔細研究土地以及水文。而從(cong) 白居易的詩句‘七堰八門六十坊’可以知道，蘇州從(cong) 春秋戰國開始，一直到中晚唐，基本上形態保存完整，沒有大動。”

“蘇州雖然號稱澤國，但是從(cong) 來沒有被水淹過。隻因按照‘象天法地、相土嚐水’這樣的設計，蘇州所有的河都通向太湖，所有的河道都是蓄水池。可惜解放以後，填河開路，總計59公裏的河流到那時隻有32公裏。雖然路和橋都變寬了，但1972年不超過100毫米的大雨，就把蘇州給淹了。而因為(wei) 反自然的改造，鳳凰、南昌、武漢都在這上麵吃過苦頭。”

對於(yu) 這樣的後果，方旭東(dong) 再次提到“萬(wan) 物一體(ti) ”觀的合理性，“《黃帝宅經》裏麵有一句話，‘宅以形勢為(wei) 身體(ti) ，以泉水為(wei) 血脈，以土地為(wei) 皮肉，以草木為(wei) 毛發，以舍屋為(wei) 衣服，以門戶為(wei) 冠帶’。就是‘萬(wan) 物一體(ti) ’觀念的具體(ti) 闡釋。水相當於(yu) 一個(ge) 城市的血液，對於(yu) 蘇州、鳳凰這樣的水鄉(xiang) ，如何疏導雨水、引流河水應成為(wei) 改造城市的首要考慮。”

“除此之外，萬(wan) 物一體(ti) 與(yu) 建築的關(guan) 係還在於(yu) 氣的流通。因為(wei) 同體(ti) ，人與(yu) 物是同胞的關(guan) 係，他們(men) 之間需由氣連通。所以中國有很多關(guan) 於(yu) 宅基的說法。明代蔣平階《水龍經》中就有‘察地中之氣……氣者，水之母。水者，氣之子。氣行則水隨，而水止則氣止，子母同情，水氣相逐也’。氣引導水源，察地中之氣趨東(dong) 趨西，可知水或去或來。氣便是風，是水的流向。人在環境中需跟周圍的氣相通。我們(men) 經常講通風和采光，便是陰陽協調的一個(ge) 方麵。”

其實，如今作為(wei) 旅遊招牌的騎樓、堂屋門、穿堂風、家鄉(xiang) 水，俱是綠色的精華，它們(men) 的營造俱體(ti) 現出中國哲學對物我關(guan) 係的思考與(yu) 要求。隨著它們(men) 在商業(ye) 社會(hui) 中的失落，從(cong) 前相互交往、互幫互濟的鄰裏關(guan) 係也隨之消散。在國學之風盛行的今天，阮儀(yi) 三也向社會(hui) 呼籲，“現代的城市建設根本不應該追求高、大、洋、怪，而是最應從(cong) 老祖宗、老家園、老鄉(xiang) 村裏麵尋覓。古人在城市建設當中有卓越先進的理念，落實到具體(ti) 建造的房屋上也十分講究與(yu) 大自然的協調。所以，無論是建造房屋，還是創造周圍的環境，尊重大自然、尊重曆史、尊重文化是第一要義(yi) 。天人合一、回歸自然，這是古人早就教給我們(men) 的。”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