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wei) 什麽(me) 《大學》沒有對應“格物致知”的傳(chuan) 文？

作者：嚴(yan) 思

來源：常大國學研究院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月十八日癸卯

          耶穌2016年11月17日

朱子作《大學章句》，把《大學》正文分為(wei) 經、傳(chuan) 兩(liang) 部分，“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chuan) 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大學》首章經文曰：“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格物”為(wei) 《大學》八條目之始，而傳(chuan) 文跳過了“格物致知”而直接開始闡釋“誠意”：“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大學》作者沒有對“格物”的內(nei) 涵進行界定，以至於(yu) 後世學者對“格物”的注解眾(zhong) 說紛紜，莫衷一是。明儒劉蕺山先生曰：“格物之說，古今聚訟有七十二家”。

一

為(wei) 什麽(me) 傳(chuan) 文沒有解釋“格物致知”的文字？朱子認為(wei) “有闕文”，並根據程子之意增補傳(chuan) 文：“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而陽明先生認為(wei)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格物致知不過是“誠意的工夫”，或者說居敬與(yu) 窮理隻是一事，根本不須增補“格物致知”的傳(chuan) 文。

陽明先生曰：

“若以誠意為(wei) 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為(wei) 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ge) 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源。若須用添個(ge) 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ge) 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餘(yu) 年後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為(wei) 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個(ge) 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於(yu) 此不察，直所謂毫厘之差，千裏之謬”。（《傳(chuan) 習(xi) 錄》129條）

《大學》為(wei) 初學入德之門，闡明了古人修身之要，條理清晰，次第分明。但如果不對照《中庸》來研讀《大學》，後世學者在理清大人之學脈絡層次的同時，又容易陷入支離決(jue) 裂，從(cong) 而背離孔子“吾道一以貫之”的訓誡。

二

大學》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中庸》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大學》《中庸》以及《易》《詩》《書(shu) 》等儒家經典均言“終始”而不言“始終”，其中有微言大義(yi) 。隻有領會(hui) “誠者物之終始”，才能知性、道之精微，才能把儒家大中至正之道與(yu) 釋、老以及諸子百家區分開來。不分終始，就沒有創生而落入虛寂，分終始且終始不貳，則有創生之“時”（日新之謂盛德）與(yu) 所創生之“物”（富有之謂大業(ye) ）。例如，《中庸》既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又曰“至誠無息，不息則久”。無息，即須臾不間斷，“終”與(yu) “始”為(wei) 物不貳，才能生物不測。

既要分一下終始，又終始不貳，那麽(me) 這個(ge) “始”就不是自外於(yu) “終”的一個(ge) 絕對的開端，“始”即《易》所謂“終則有始”。為(wei) 什麽(me) 儒家經典均言“終始”而不言“始終”？“終始”乃“終則有始”，若說“始終”，則由“始”到“終”為(wei) 一個(ge) 外化的過程。

“格物”雖然為(wei) 八條目之“始”，但《大學》八條目絕對不是八個(ge) 環節首尾相串聯而成的一根鏈條。陽明先生以“誠意”為(wei) 大學之要，把格物致知降低為(wei) “誠意”之工夫，正是要把絕對且外在的開端給破除掉，“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格物”作為(wei) 八條目之“始”乃“終則有始”，即使是向外做功夫，格物致知也是由內(nei) 而外，從(cong) 性體(ti) 起用，猶如泉水“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陽明先生曰：“若以誠意為(wei) 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所謂“工夫始有下落”，即格致工夫有“本”，陽明先生以“致良知”解《大學》之“致知”，正是此意。

三

陽明先生曰：“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yu) 事事物物，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如此注解格物致知，可謂匠心獨具，把格物與(yu) 齊家、治國、平天下統一起來。在朱子那裏，八條目以格物致知為(wei) 起點，經由誠意正心、修身齊家而最終實現治國平天下。但在陽明先生看來，格物為(wei) “始”，平天下為(wei) “終”，但終始不貳，八條目不再是串聯而成的單向線條，而是一個(ge) 首尾合一的圓圈，故曰：“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隻是一個(ge) 明明德，雖親(qin) 民，亦明德事也”。

陽明先生其實是以《中庸》“成物，知也”來解《大學》格物致知。格物即是成物，身、家、國、天下也各是一物，隻是有大小之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均是格物功夫，修齊治平即“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如果把《大學》八條目貫通為(wei) 一，實現“吾道一以貫之”，既然可以說八條目“隻是一個(ge) 明明德”，理所當然也可以說“隻是一個(ge) 格物”。

《中庸》25章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ei) 之道也”。以《中庸》此句來審視《大學》八條目，可知“正心”為(wei) 八條目的核心，格致誠正為(wei) “成己”，修齊治平為(wei) “成物”。

如何才能成物？在《中庸》“知”為(wei) 性德之對外發用，展現為(wei) 成物之道，《中庸》以“知”成物，猶如《係辭》曰“知周乎萬(wan) 物而道濟天下”。《大學》由“正心”而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齊治平也是致知功夫，對應《中庸》之“成物，知也”，陽明先生所謂“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yu) 事事物物”。

四

以“終”觀“始”，則“始”為(wei) “終”；以“始”觀“終”，則“終”為(wei) “始”。既區分終始，又終始不貳，猶如《係辭》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

“終則有始”的意義(yi) 在於(yu) 破除絕對的開端，從(cong) “終”生出“始”，體(ti) 現在《大學》即是把“格物”與(yu) “修齊治平”合二為(wei) 一，且兩(liang) 個(ge) 環節統一於(yu) “正心”。與(yu) “終則有始”相對應的是“原始反終”，既然“始”不是自外於(yu) “終”的一個(ge) 絕對的開端，同理，“終”也不自外於(yu) “始”，而是“終”合於(yu) “始”，如孟子所謂“取之左右逢其原”。“原始反終”體(ti) 現在《大學》，則身、家、國、天下均是“心”，黃梨洲所謂“盈天地皆心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均是正心功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是一個(ge) “動詞+賓語”的邏輯結構，修齊治平乃是從(cong) 心體(ti) 起用，沒有一點外在性。

《大學》八條目以“正心”為(wei) 核心，其實隻有一個(ge) 開合往複，“正”對應《中庸》大本之“中”，“心”對應“性”。當開合出入趨於(yu) 精微，以至於(yu) “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ang) ”，就實現了終始合一，進而“身、心、意、知、物隻是一件”。

朱子增補“格物致知”的傳(chuan) 文，以“格物”作為(wei) 八條目的開端，把“始”排斥在“終”之外。陽明先生以“終”觀“始”，“以誠意為(wei) 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則格物為(wei) 成物，致知為(wei) 致良知。朱子注解《大學》“修身在正其心”章，對於(yu) “心不在焉”以下正好理解顛倒了，從(cong) 而沒有把“正心”與(yu) “修齊治平”內(nei) 外貫通起來。陽明先生曰：“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隻是一個(ge) 明明德，雖親(qin) 民，亦明德事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yu) 事事物物，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陽明先生從(cong) “原始反終”的高度把八條目貫通為(wei) 一，唯如此，大人之學才契合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的境界，所謂“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