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今情中的施琅(胡文輝)

欄目:電視劇《施琅大將軍》
發布時間:2010-03-28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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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胡文輝(評論家) 
 
  曆史敘事中的施琅

  在這種新的語境中,施琅平定台灣、統一版圖的功績就得到過度詮釋,他作為“投降派”的傳統形象,也因此戲劇性地轉變為“民族英雄”

  近世以來,明清易代前後的史事和人物,不斷作為當代的政治修辭,被普遍地古為今用。

  清末民初之際,革命派極力渲染明末清初的血腥曆史意象,以強化反滿的種族主義話語;與此約略同時,敵視革命的遺老派,也通過挖掘明遺民忠於舊朝、不事二主的事跡,以凸顯對清室的政治忠誠。

  1930年代以後,日本勢力步步進逼,在內憂外患交攻的情勢下,明清之際的曆史記憶更被中國知識界反複強調:對外,明朝末年麵對滿清崛起的政治困局,被等同於國民政府麵臨日本侵略的國家危機;對內,李自成、張獻忠的揭竿而起,又對應著現代的革命運動。

  自1950年代以降,國民黨政權退據台灣,鄭成功作為現實政治的投影,遂成為兩岸顯學。不同的是,台灣方麵強調鄭成功據台自守,延續明室的“正統”;大陸方麵則強調鄭成功征夷複台,捍衛了中國的領土完整。這是雙方對鄭成功形象的政治爭奪,是表現在曆史學領域的闡釋權之戰。相對於鄭成功,在1990年代以前,施琅一直是位被刻意冷落的人物。

  造成施琅被冷落的原因,在於晚清以來的種族主義話語對現代曆史編纂所造成的濃厚影響。按照這一種族主義曆史觀,明朝代表中國政治興替的“正統”,而清朝則為外來的異族統治;於是,施琅作為背叛漢族、背叛明朝、背叛鄭氏的“投降派”,就成了現代以來中國人最不齒的“漢奸”。因此,盡管施琅代表清朝“解放台灣、統一中國”,史學家卻難以將他的形象正麵化。曆史敘事中的民族英雄,依然隻能是保持政治氣節的鄭成功,而不是有違民族大義的施琅。

  直到1980年代,世易時移,對施琅的曆史審判才開始出現翻案。如已故史學家傅衣淩指出:“從這些表麵的現象看來,好像鄭成功和施琅始終是一對對立物。然而曆史的發展,每不以人們的意誌為轉移,相反卻是相成,使他們服從曆史的規律,順應時代的潮流,成為一對不樂意的合作者和繼承者……從兩人對台灣的認識來說,我們說,施琅不是鄭成功的叛徒,而是他的繼承者。……鄭成功的複台和施琅的複台,都是隱藏著中華民族的大義,而不是一姓的私仇。”這類論說,以所謂“曆史的規律”的名義,已完全抹平了鄭成功、施琅之間所代表的國族衝突,開啟了將施琅英雄化的曆史敘事。到了近年,通過“清初統一台灣學術座談會”、“施琅與國家統一學術研討會”、“施琅與海峽兩岸學術研討會”之類的史學活動,否定施琅的曆史思維慣性更出現了逆轉。一方麵,時過境遷,傳統的曆史影射漸行漸遠,明、清種族衝突的曆史主題也已逐漸淡化;另一方麵,清朝作為“正統王朝”的曆史地位已悄然確立,降清者的“漢奸”形象,在曆史編纂中也顯得輕描淡寫。正是在這種新的語境中,施琅平定台灣、統一版圖的功績就得到過度詮釋,他作為“投降派”的傳統形象,也因此戲劇性地轉變為“民族英雄”。

  當代語境中的施琅

  對施琅的全盤肯定,實質上就意味著對政治背叛、對民族背叛的肯定;也就是說,朝三暮四,趨炎附勢,反身事仇,都是順乎曆史潮流這種“有奶便是娘”的政治觀,即便按照市井小民的日常道德來衡量,也是可恥的

  將施琅的曆史形象完全正麵化,《施琅大將軍》並非始作俑者,但它與同名電視劇首次將這種小範圍內的曆史敘事,推向大眾傳媒的前台,故引起了廣泛爭議。

  《施琅大將軍》的支持者將施琅定性為“民族英雄”,而反對者則繼承過去的曆史視角,將施琅視為“漢奸”。如果說,反對者的思路多少仍未擺脫僵化的愛國主義教條,以一個“漢奸”標簽作為曆史的尚方寶劍,就將施琅蓋棺定論,對以施琅為代表的明朝降臣群體也缺乏“了解之同情”,未免將複雜的曆史簡單化了;但相比之下,支持者出於迎合當下政治修辭的需要,完全由現在時的國家地理和民族關係出發,來解讀明清之際的古典世界,掩蓋了明(漢)、清(滿)之間的國族敵對性質,而將台灣鄭氏政權對明朝正朔的死守,誤讀為地方勢力的分裂,將滿清對台灣的異族征服,扭曲為中央政權對地方割據的政治收編,這種“影射史學”卻更加是荒誕的反曆史主義。

  施琅降清,掃蕩作為殘明反抗勢力最後代表的台灣鄭氏政權,與吳三桂降清,剿殺作為明朝政治法統最後象征的南明永曆帝,在性質和邏輯上是一致的。假如說,隻要有利於國家統一,就是“民族英雄”之所為,那麽施琅不過是給明王朝的棺材釘上最後一顆釘子,而吳三桂才是埋葬腐朽明王朝的先行者,對於滿清迅速“統一中國”,吳三桂所起到的曆史作用,遠比施琅重大得多;如果施琅是“民族英雄”,那吳三桂又是什麽呢?

  從政治的現實主義立場,我們可以承認,清朝取代明朝,是弱肉強食,是優勝劣汰,他們擁有作為勝利者的“合法性”;我們甚至可以相信,清朝在曆史上是比明朝更為輝煌的一個朝代,康熙是比明朝所有皇帝都要傑出的統治者。但我們依然不能因此就取消了政治的道德主義維度,抹殺了康熙的敵對者kk南明政權、鄭氏政權作為明朝“正統”繼承者的地位,抹殺它們抵抗滿清的“合法性”,抹殺它們作為失敗者的政治英雄主義。我們還可以相信,不論有沒有施琅,清朝征服台灣都是大勢所趨,難以逆轉;但不能因此就肯定施琅降清是“棄暗投明”的正當行為,否則所有殘明勢力對滿清的抵抗就成了冥頑不靈之舉,而史可法、鄭成功輩更是逆曆史潮流而動的不識時務者了。

  總而言之,我接受勝者為王,但不承認敗者為寇。

  電影《英雄》借刺客無名之口,表述反對刺秦的理由:“七國連年混戰,百姓受苦,惟有大王才能停止戰亂,一統天下。……趙國與秦國的仇恨,放到天下,也不再是仇恨。”我曾在《〈英雄〉與〈鹿鼎記〉》一文裏批評這種論調說:

  如此,就以“統一”的合理性完全取消了“獨立”的合理性,以強者征服的合理性完全取消了弱者抵抗的合理性。如果六國對秦的抵抗就是反曆史的螳臂擋車,則以後宋朝對遼、金、蒙古的抵抗,明朝對滿族的抵抗,甚至民國對日本的抵抗,豈非也屬多此一舉?如果秦始皇統一天下就可以證明其暴力的合法性,那麽元朝和清朝比秦朝武運更長久、疆域更廣闊,這就足以證明異族征服中原是合法的嗎?假使抗日戰爭失敗,假使日本能使中國人的經濟生活有所改善,日本是否也有征服中國的合法性?日本管治下的台灣和滿洲國在民生方麵確較中國本土為優,這就可以證明其殖民統治的合理嗎?

  這個批判,對於電視劇《施琅大將軍》也仍是恰當的。從《英雄》到《施琅大將軍》,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同樣的曆史邏輯:將統一絕對化,隻要能夠統一,那就是合理的,就是正確的——在這一點上,作為“民族英雄”的施琅,跟作為“英雄”的秦始皇,其口徑是何等相似啊!

  對施琅的全盤肯定,實質上就意味著對政治背叛、對民族背叛的肯定;也就是說,朝三暮四,趨炎附勢,反身事仇,都是順乎曆史潮流kk這種“有奶便是娘”的政治觀,即便按照市井小民的日常道德來衡量,也是可恥的,更何況是按照儒家道德kk作為最強調培養人格、磨礪氣節的思想體係kk來衡量?

  當代新儒學家以所謂“即用見體”的玄虛義理來將施琅的行為正當化,那等於是利用一種泛道德化的古典學說,來為一種不道德的人格辨護;是用一種由當代政治需要出發的“統一”至上話語,遮蔽了王朝時代的基本社會道德;用建立在近代主權觀念之下的國家地理觀,擾亂了施琅時代國族衝突的曆史現場。這是典型的“曲學阿世”。甚至可以說,這是當代新儒學在重知識實踐上失敗的又一明證,儒學隻不過成了用來遮掩施琅形象汙點的裝飾品!

  即使我們退一步,暫且取消施琅問題中的曆史維度,脫離施琅問題中的曆史情境,而隻將它置於當代政治這一“平麵”之中,施琅形象仍體現出兩種價值的對碰———“國家統一”(國家主權)的政治價值,與“民族氣節”(愛國主義)的政治價值,在此狹路相逢,互不相讓。

  伯林在《自由五論》中說到:

  ……目的是相互衝撞的,人不可能擁有一切事物。……選擇的需要,為著一些終極價值而犧牲另一些終極價值的需要,就成為人類困境的永久特征。

  伯林主張價值的多元主義,也即價值不是惟一的,而是多元的;並且不同價值之間未必能求同存異、和諧共處,而是相互衝突、無法兼容的。施琅問題中的價值衝突,或許正可以視為伯林價值多元論的一個典型例證吧;而對施琅問題的辨難,也正體現了我們的思想困境。將施琅英雄化的曆史敘事,其實是以“國家統一”的政治價值,完全抹殺了“民族氣節”的政治價值,這是一元價值觀的慣性思維,其招致另一種價值觀的激烈反彈,也就毫不意外了。

  小說家言中的施琅

  金庸盡管努力醜化鄭氏政權,但並不因此就美化掃滅鄭氏政權的施琅,反而也盡量使施琅的形象負麵化

  《鹿鼎記》以天地會反清為基本線索,大量寫到台灣鄭氏政權,直接刻畫施琅之處也有不少。金庸對施琅形象的塑造,與《施琅大將軍》形成強烈對比。

  金庸對清朝的曆史定位是相當曖昧的:在思想前提上,他不能不堅持反清的正當性,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就代表了反清的絕對正義性;但與此同時,他又為清朝統治的政治現實尋找理由,康熙就代表了清朝存在的合理性。康熙在小說中直接表示:

  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有哪一個比我更加好的?……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複朱明,難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向顧炎武、查繼佐、黃宗羲、呂留良四位大儒轉述這番話,結果四人相顧無語,不得不承認明朝皇帝,無一可及康熙。

  於是,在天地會與康熙之間,在反清複明的大業與維持清朝統治的大局之間,作為一個缺乏擔當的市井之徒,韋小寶無法作出取舍,隻有逃避,詐死退出江湖。———非知識分子的韋小寶,其實可以說代表了作為知識分子的金庸的潛在立場。

  金庸對明清之際曆史的曖昧立場和雙重標準,既體現在清朝和康熙身上,也體現在台灣鄭氏政權和鄭克?身上;既體現在逃避現實的韋小寶身上,也體現在處於矛盾中心的施琅身上。

  表現在對鄭氏政權的態度上:一方麵,出於對清朝統治進行合理化的隱性立場,金庸極力貶抑台灣鄭氏政權,尤其對作為鄭氏政權繼承人的鄭克?極盡妖魔化,甚至不合情理地讓他卑劣地將代表反清正義性的陳近南置於死地;如此,通過醜化鄭克?,就有效地削弱了鄭氏政權所象征的民族主義意味,使得鄭氏政權最後的覆亡顯得不那麽感傷;而另一方麵,金庸寫到韋小寶得知施琅平台之後,感覺茫然若失:“他和鄭克?一見麵就結怨,師父陳近南為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台灣一平,大明天下從此更無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悵。他年紀幼小,從未讀書,甚麽滿漢之分,國族之仇,向來不放在心上,隻是在天地會日久,平日聽會中兄弟們說得多了,自然而然也覺滿洲人占我漢人江山十分不該。這時聽說施琅將鄭克?抓了去北京,並不覺得喜歡。又想師父一生竭盡心力,隻盼恢複大明天下,就算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這一片土,哪知師父被害不久,鄭克?便即投降,師父在陰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可見他仍然不能不承認,偏安一島的鄭氏王權是對明朝“合法性”的繼承,是中國政治法統的延伸;故他對於鄭氏政權覆亡的無奈結局,仍不免有黯然之感。

  表現在對施琅的態度上:一方麵,金庸對於清兵掃平台海、一統江山,大致是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甚至施琅原來閑居北京,還是由韋小寶保薦才得到重用;但另一方麵,出於對反清的種族主義話語的承襲,出於“民族大義”的心理慣性,他又通過韋小寶,對施琅kk他首先作為明朝將領降清、後來又作為鄭成功部屬而再次降清kk冷嘲熱諷。韋小寶當時已被康熙封為二等通吃侯,行政級別更在三等靖海侯的施琅之上;但作為大清的一殿之臣,韋小寶在通吃島上設宴款待平台得勝的施琅時,卻極盡挖苦之能事,當麵說:“施大人本來是台灣國姓爺部下的大將,回過頭來打死台灣的兵將,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下麵更寫到:“施琅默語,心下甚是恚怒。他是福建晉江人,台灣鄭王的部屬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閩南人為多。他打平台灣後,曾聽到不少風言風語,罵他是漢奸、閩奸,更有人匿名寫了文章做了詩來斥罵他諷刺他的。他本就內心有愧,隻是如此當麵公然譏刺,韋小寶卻是第一人。”以下的言談,韋小寶更有意不讓施琅自表其平台戰功,而讓鄭氏政權的降將大談早年鄭成功的攻台事跡。kk以鄭成功的複台,貶低施琅的複台,這正與兩岸學界早年的史學影射正相一致。可見,金庸盡管努力醜化鄭氏政權,但並不因此就美化掃滅鄭氏政權的施琅,反而也盡量使施琅的形象負麵化。

  對於清朝,對於施琅,金庸的態度可謂都是自相矛盾的。但在我看來,比之《施琅大將軍》那種一麵倒的歌功頌德,這種自相矛盾,倒是恰當的自相矛盾。

  原載《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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