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chuan) 統缺失,讀經學堂是補藥嗎?
作者:賈冬婷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七月十四日庚午
耶穌2016年8月16日
在看到讀經少年鄭博成的信之前,我對以國學為(wei) 名的教育滿懷憧憬。作為(wei) 從(cong) 應試教育中走出來的一代人,我們(men) 有強烈的動力去衝(chong) 破現行教育藩籬,給下一代展現一個(ge) 更寬廣的教育圖景:一方麵,是希望他們(men) 在一個(ge) 更開放的世界裏,擁有對不同文化的雜食能力,對不同種族和價(jia) 值觀的接納能力;另一方麵,則是紮根於(yu) 自己的文化土壤,深入我們(men) 的傳(chuan) 統和經典。後者就像是硬幣的另一麵,關(guan) 於(yu) 如何更好地認識自己。
如果在一個(ge) 更廣闊的當代社會(hui) 背景下觀察,國學更像是一碗全民共飲的心靈雞湯。經曆了幾十年經濟的高速發展,傳(chuan) 統文化教育幾近中斷缺失,價(jia) 值觀高度單一,儒家的忠、孝、禮、義(yi) 、致、信似乎又成了醫治當代病症的一劑藥方。但當我們(men) 回頭去看,卻發現已經形成了一個(ge) 巨大的斷層:原本在祖父、父親(qin) 那輩人裏,吟詩作對、寫(xie) 字作畫是特別自然而然的,到了我們(men) 這一代卻變得稀有,這也可以解釋十年前“國學熱”的興(xing) 起。當我們(men) 把這種缺失投射到我們(men) 的孩子身上時,更形成一種集體(ti) 焦慮。
全日製私塾裏,孩子們(men) 每天讀經8小時以上(攝影:於(yu) 楚眾(zhong) )
“讀經運動”就是這種“病急亂(luan) 投醫”心態的產(chan) 物。鄭博成算是第一代讀經的孩子,他從(cong) 小學三年級開始就退學進入私塾,讀經8年,可以說是在私塾長大的。在經曆了對讀經教育的狂熱、受挫、困惑與(yu) 反思之後,他決(jue) 定退出私塾,並且把自己的經曆公之於(yu) 眾(zhong) 。對他來說,否定讀經就像是否定自己,但他覺得,這不是功虧(kui) 一簣的問題。如果前麵就是一條死胡同,不如早回頭。
我在濟南見到了回家準備自考的鄭博成。在我眼裏,這個(ge) 笑起來有幾顆小虎牙的19歲少年還是個(ge) 孩子,但他一見麵就雙手舉(ju) 至齊眉,對我深施一禮。這讓我有些意外,也對長期讀經的影響產(chan) 生更多疑問——這種影響是如何施加、如何作用,又如何運行於(yu) 現實社會(hui) 的呢?
最初是鄭博成的媽媽出於(yu) 對他作文成績的擔憂,抱著試試看的想法讓他退學進入私塾。就像很多家長一樣,一部分人是出於(yu) 對傳(chuan) 統文化的推崇,主動拋棄體(ti) 製,但更大一部分人是把私塾當作“問題孩子”的避風港,指望通過傳(chuan) 統文化來“治病”。無論如何,這是一條分岔路,幾乎不可能回頭。在鄭博成的描述中,私塾教育是另一種變相的“灌輸”,他們(men) 每天要讀經6到8小時,隻背誦,不解讀。而且除規定的幾本經典外,其他包括《史記》、《曾國藩家書(shu) 》在內(nei) 的書(shu) 都是禁書(shu) 。在一所深山裏的私塾求學時,他曾經為(wei) 了看書(shu) ,在每天午夜11點悄悄溜進存放這些古典書(shu) 籍的“往生堂”,打著手電筒看書(shu) 。而正是這些書(shu) 讓他感受到傳(chuan) 統文化的滋養(yang) ,意識到私塾的讀經教育很可能是背道而馳的東(dong) 西。
退學進入私塾是一條分岔路,讀經孩子幾乎不可能回頭(攝影:於(yu) 楚眾(zhong) )
主動選擇離開卻不那麽(me) 容易。鄭博成告訴我,他們(men) 脫離體(ti) 製太久,除了背經什麽(me) 都不會(hui) 。他的很多同學被迫中途退學,又回不去學校,隻能去打工,幹體(ti) 力活,死記硬背的經典很快就忘了,這段私塾的經曆了無痕跡。私塾孩子最好的出路似乎就是文禮書(shu) 院,由兒(er) 童讀經運動發起人王財貴親(qin) 自創辦,是他“十年讀經、十年解經”模式的後半階段。入學要求“包本”背誦30萬(wan) 字經典,20萬(wan) 中文,10萬(wan) 英文,而且要有錄像為(wei) 證。這樣做意義(yi) 何在?難道不是一種更極端的應試嗎?鄭博成忍不住問從(cong) 文禮書(shu) 院畢業(ye) 出來幹什麽(me) ,被王財貴批駁,“如果你還考慮前途名利這種東(dong) 西,那就不要讀書(shu) 了。”這個(ge) 問題在經天緯地的宏誌下是不屑於(yu) 討論的。
鄭博成的經曆不是個(ge) 案。目前全國大約有3000多家讀經學堂,上萬(wan) 人在裏麵讀經。我去北京遠郊采訪了一家讀經私塾,正是目前主流的奉行王財貴“老實大量讀經”理論的標杆私塾。所謂“老實”,一是內(nei) 容,就是“讀真正的經”;二是方法,“隻管讀,不要管懂不懂”。所謂“大量”,是平均一天要讀經6到8小時,到最後達到進入文禮書(shu) 院的標準“包本背誦30萬(wan) 字”。這個(ge) 私塾有100多個(ge) 孩子,大都在6到15歲,院子裏一片誦讀聲,聲調有些誇張地抑揚頓挫,像是拖長了音唱歌。在王財貴自設的閉合理論框架裏,“3歲到13歲是記憶力占上風,13歲之後才是理解力。13歲之前就讓他背誦,不是‘填鴨’,而是‘填牛’,鴨子填多了會(hui) 不舒服,牛填多了是會(hui) 反芻的。一時消化不了沒關(guan) 係,他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消化。”按照他的設計,在這樣的學堂裏讀經10年,之後再升入文禮書(shu) 院解經,才是正道。但是,就算進入文禮書(shu) 院是一條出路,能堅持下來10年的有幾個(ge) ?誰來為(wei) 他們(men) 負責呢?
鄭博成的信最初是寫(xie) 給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道裏書(shu) 院和同濟複興(xing) 古典書(shu) 院院長柯小剛的。作為(wei) 傳(chuan) 統文化的研究者和實踐者,柯小剛對這種複興(xing) 傳(chuan) 統文化的嚐試曾抱有一種同情態度,畢竟全日製背誦經典原文的做法對體(ti) 製內(nei) 教育提供了一種補充,但他越來越意識到,一種明顯荒謬的讀經方法正在成為(wei) 非理性、擴張式的運動。他在幾所學堂裏見過一些能包本背誦幾十萬(wan) 字的孩子,他們(men) 根本不是在背誦,而是一種類似於(yu) 搖頭丸效果的搖滾Rap,不過是被迫記住一些毫無意義(yi) 的音節組合,一個(ge) 月不複興(xing) 就忘了。在他看來:讀經運動隻不過是把體(ti) 製內(nei) 基礎教育的內(nei) 容完全替換為(wei) 傳(chuan) 統文化經典,而且是不允許講解的、強迫背誦的、意義(yi) 鎖閉的、僵化的經典。反體(ti) 製的讀經不但沒有解決(jue) 體(ti) 製教育的灌輸教育問題,反而發展出一套更加極端、更加野蠻的灌輸方法。
這種荒謬的讀經模式為(wei) 什麽(me) 會(hui) 風行全國?柯小剛認為(wei) ,隻能歸咎於(yu) 傳(chuan) 統文化土壤的貧瘠、教育生態的畸形。“讀經運動的產(chan) 生,誠然是出於(yu) 對現代社會(hui) 問題的反思,尤其是對現代體(ti) 製教育的反動,但吊詭的是,讀經運動本身很可能是一種現代性病症的體(ti) 現。讀經運動的推動者反複宣傳(chuan) 讀經是簡單的,無須理解,隻需背誦,起初很可能是出於(yu) 師資缺乏的無奈之舉(ju) 。但當它們(men) 發展簡單可複製的連鎖模式的時候,簡單化、數量化、標準化就成為(wei) 一種現代快餐企業(ye) 的必備商業(ye) 技術了。”
我仍然信奉經典的力量。直到今天,我仍然能感受到小時候學習(xi) 古文和國畫的短暫經曆的持久滋養(yang) 。作為(wei) 兩(liang) 個(ge) 孩子的媽媽,我也希望傳(chuan) 統文化的種子能在他們(men) 的生命裏紮根。但是,如何學經典是需要斟酌的。真正的傳(chuan) 統文化是生命成長的學問,它不可能通過大規模的運動來推進,而是要潛移默化地滲透進去。就像這些讀經的孩子們(men) 經曆的那樣,十年如一日地背誦經典來“紮根”,但後來意識到,沒有陽光、空氣和水,多好的種子都會(hui) 腐爛。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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