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蜜之典範——《詩經.燕燕》

作者：孫奧麟

來源：“儒家人文學”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六月廿八日甲寅

           耶穌2016年7月31日

燕燕於(yu) 飛，差池其羽。

之子於(yu) 歸，遠送於(yu) 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於(yu) 飛，頡之頏之。

之子於(yu) 歸，遠於(yu) 將之。

瞻望弗及，佇(zhu) 立以泣。

燕燕於(yu) 飛，下上其音。

之子於(yu) 歸，遠送於(yu) 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隻，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背景】

我們(men) 學《碩人》，可以領略莊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美；學《終風》，則可知莊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之不幸；今天學《燕燕》，則可見莊薑其人之深情。《詩序》說這一篇是“衛莊薑送歸妾也”，妾，當指莊公之妾、莊薑的好友戴媯。

前麵講過，王後莊薑美而無子，視小妾戴媯之子為(wei) 己出。莊公去世後，其生前極度溺愛的嬖人之子，所謂“驕、奢、淫、逸”的州籲，卻在國外殺掉了戴媯的兒(er) 子、莊薑的養(yang) 子，亦即衛國的新君衛桓公。州籲殺衛桓公，也是春秋第一次弑君，首開惡端，對天下震動極大。

莊薑和戴媯的關(guan) 係比較罕見，她們(men) 是同夫（衛莊公）同子（衛桓公），這種關(guan) 係，一般女性難免彼此猜度嫉恨，但是，莊薑和戴媯卻都是德行醇厚的侯門閨秀，朝夕相處中，二人反而培養(yang) 出一份要好的感情，可以說情同姐妹。

州籲霸占衛國自立為(wei) 君，自然要進一步排除異己，衛桓公的兩(liang) 位母親(qin) 戴媯和莊薑首當其衝(chong) 。莊薑身為(wei) 衛國太後，地位甚高，不能去國；戴媯身份卑微，可以離開，所以莊薑就送戴媯離開衛國。

莊薑一生最為(wei) 重視的幾個(ge) 人中，丈夫瘋狂陰鬱、人格扭曲；養(yang) 子衛桓公英年早逝；如今隻剩下好友戴媯，有其人相守，二人尚可以在黑暗的宮廷中相互慰藉取暖，如今州籲占據衛國，為(wei) 了戴媯的安全，也隻能忍痛遠送其人，死別而又加之以生離，這也是這一首《燕燕》感情強烈、哀婉動人的原因。

後世評價(jia) ：

宋·許顗：“真可以泣鬼神！”（《彥周詩話》）

宋·朱子：“譬如畫工一般，直是寫(xie) 得他精神出……不知古人文字之美，辭氣溫和，義(yi) 理精密如此。”

明·陳舜百：“‘燕燕’二語，深婉可誦，後人多許詠燕詩，無有能及者。”

清·陳震：“哀在音節，使讀者淚落如豆，竿頭進步，在‘瞻望弗及’一語。

清·王士禛：“萬(wan) 古送別之祖”

燕燕於(yu) 飛，差池其羽。

燕燕，有解為(wei) 兩(liang) 隻燕子，然不須說得那麽(me) 精確，此詩既然是女性手筆，不妨解作“燕兒(er) ”。燕這種動物，在中國詩裏麵有其象征性，諸多鳥類中，燕子總給人一種雌性化的傾(qing) 向，正如鷹總給人一種雄性化的傾(qing) 向，不論雌雄都是“雄鷹”。燕子親(qin) 近人，乖巧溫順，此詩篇名取此意象，應該是是以燕子喻友人，即個(ge) 性上“終溫且惠”的戴媯。燕燕於(yu) 飛，則暗喻送別友人。

差池其羽，有兩(liang) 解。一說，燕子飛的時候尾巴像剪刀，尾巴張開的樣子，就是參差的意思。一說鳥類在長距離飛行之前，會(hui) 先整理自己的羽毛，差池其羽就是燕子在梳理自己的羽毛，準備遠行。聽起來第二種解釋更有意思一些：人要走的話，也要打點行裝，整理服飾，像燕子梳理羽毛一樣。

之子於(yu) 歸

之子於(yu) 歸，就是送子歸家。子，敬稱，這裏指戴媯。歸，回去，古時女子以夫家為(wei) 家，所以女子嫁人說“歸”，回丈夫家才叫“歸”，回娘家不叫“歸”，但是這裏的“歸”指的是回戴媯的娘家。

遠送於(yu) 野

古時國家以城為(wei) 中心，向外逐次為(wei) 郊、野，《周易》“同人於(yu) 郊”“同人於(yu) 野”之類即可見。“野”是一個(ge) 國家最人煙稀少的地方。值得注意到的一點是，這裏，一貫端莊守禮的莊薑是違背了當時的禮製的：古時女子送人，最多送到大門口，但這裏莊薑一送，不止出了大門、出了城、出了郊，還遠送於(yu) 野。

然而，這裏的違背禮製，正如“顏淵死，子哭之慟”，又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違背，注疏家說是“舒己憤，盡己情”，寬慰自己的憤懣，讓情意全都釋放出來。莊薑跟戴媯同夫同子，情同姐妹，為(wei) 姐妹不惜違背禮數。雖然有違禮數，但是更顯真摯、動人，所謂“小者過而亨”，實是一種情理交融之境界。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瞻，看高遠處。泣，哭。涕，鼻涕。如雨，形容多且無法抑止。

出城至於(yu) 郊，出郊至於(yu) 野，二人不得不彼此告別，戴媯越走越遠，人影也隨之越來越小。目送友人，忽然就見不到人影了，莊薑情緒再也不受控製，眼淚鼻涕全下來了。

燕燕於(yu) 飛，頡之頏之。

這裏，燕子的意象也與(yu) 開始收拾行裝時不同。頡，往上飛；頏，往下飛。頡之頏之，燕子上下翻飛、翩躚，有徘徊不忍遠去之意。

之子於(yu) 歸，遠於(yu) 將之。

這裏似乎是在重複前一段“之子於(yu) 歸，遠送於(yu) 野”的場景，如果是這樣，那麽(me) 後麵兩(liang) 節詩似乎隻是前麵一節的同義(yi) 反複，並無一種事件和情感上的推進，曆代的注釋，在這裏似乎也隻是平平講過。

然而，“將”字要細看。按《說文》，將字的本意是圍牆的綠柴，用來限定範圍、限定疆界，後來“將”則引申為(wei) 國家邊境。如果能理解“將”字的所指，則可知跟前段的地點發生了變化。前文說在“野”，怎麽(me) 又到邊境了呢？其實是見不到人影後，莊薑泣涕如雨，竟然情不自禁地又追了上來，繼續送戴媯直到國境。古人相送，每每有“送一程”、“再送一程”的說法，不像今人至多送到機場車站。元稹詩雲(yun) ：“萬(wan) 裏尚能來遠道，一程那忍便分頭。”固然是古代交通不便，也可見古人人情極厚重。

瞻望弗及，佇(zhu) 立以泣。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再送則出國境，又到應該說分手的地方了。道別珍重，再一次看不到戴媯的身影。此時的莊薑，則一個(ge) 人站在國境上哭泣。“佇(zhu) 立”一詞，帶出了一種迷茫而不知所以的心境，往前便不是自己的國家；往後又何嚐是自己的國家？唯一眷戀的戴媯也離開了，身後衛國雖大，卻被州籲、石厚等亂(luan) 臣賊子把持，早已經不是自己的家了。

燕燕於(yu) 飛，下上其音。

前章燕子上下翻飛尚且看得見，如今燕子已經飛遠，唯有叫聲傳(chuan) 來。

之子於(yu) 歸，遠送於(yu) 南。

佇(zhu) 立以泣，不知所之，此時莊不禁再一次追上戴媯，繼續送她。陳國在衛國的南方，然而宜於(yu) 了解的是，今日的方向隻是方向，古時八方向各有指類，比如東(dong) 方象征生長、振作；西方象征肅殺、摧折；南方則有光明、通達之象。不說遠送於(yu) 陳而說遠送於(yu) 南，有暗喻在其中，有把戴媯從(cong) 黑暗混亂(luan) 的衛國送到一個(ge) 安全、光明的好去處的意思。

郊外為(wei) 野，野外為(wei) 將，野與(yu) 將皆屬地域，凡地域皆有盡頭，南則僅(jin) 僅(jin) 是一個(ge) 方向，無有窮盡，此節又有不再顧及地域之限隔，一心隻願偕行不離的意思。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第一次分手時，詩言“泣涕如雨”，第二次隻說“泣”不說“涕”，至此，則隻是說一個(ge) “勞”字，用字甚為(wei) 精細。“勞”是心傷(shang) 、心累之意。凡人情感爆發，則必定會(hui) 有逐漸衰竭的過程，不是莊薑對戴媯的感情衰減，隻是莊薑承受如此強烈的情感衝(chong) 擊之後，整個(ge) 人趨於(yu) 身心俱疲，隻覺心力交瘁，恍惚麻木，俗話所謂“哭傷(shang) 了”，表麵看似不如前麵兩(liang) 章感情強烈，實則更有層次且真實。

仲氏任隻，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仲氏，戴媯的小字；任，值得信賴；塞，實、厚；淵，深沉有智慧；淑，善；慎，謹慎。此十六字應是分手時莊薑對戴媯所言，囑咐戴媯好好保重自己，或亦隻是莊薑內(nei) 心之祝願。“仲氏任之，”略相當於(yu) “我信賴的仲氏”。翻譯起來，大概是“我所信賴的仲氏，你的心靈真誠且又深沉，純然一片溫柔與(yu) 賢惠，別後一定小心地保重。”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勖，勉勵；寡人，寡德之人，莊薑自稱。

先君指莊公，“先君之思”，是要時常念及先君以善自珍重的意思。“先君之思”當是莊薑憶及戴媯的臨(lin) 別贈言。莊公無德，一生狂惑凶暴且不知悔改，兩(liang) 位女子不知受他多少暴虐，然及其離世多年，戴媯仍能不忘夫君，更以此勉勵好友，其人真不愧“其心塞淵、終溫且惠”。

【課後討論】

學員：莊薑和戴媯的分別這麽(me) 痛苦，戴媯為(wei) 什麽(me) 一定要回去呢？

塾長：一個(ge) 原因是避難，戴媯的兒(er) 子被殺，她在王室宮中必然岌岌可危。還有一種說法，是複仇。大家還記得老臣石碏設計除掉州籲和石厚的事件吧？要注意到，是陳國最後除掉了這對亂(luan) 臣賊子，而戴媯的身份又是陳國公主，所以按清儒錢大昕分析，戴媯回去不止是單純的逃亡，她是有計劃去消滅弑君之人，戴媯回去之後，陳國才有魄力配合石碏的計劃，殺掉州籲與(yu) 石厚。詩中“其心塞淵”之“淵”字，深沉有智慧之貌，似透露了一些這方麵的跡象。

學員：《燕燕》這首詩，加上前後，我覺得拍一部劇都可以，三十集都可以，肯定很好看的。

學員：但是莊薑選不出來，選誰都不太像。

塾長：是啊，現在的明星，誰能演莊薑啊。過去的老演員沒準兒(er) 還有人可以演，現在的新生演員，估計都不行。

學員：現在八卦一下，誰能演莊薑。

學員：可能都沒有大家閨秀的那個(ge) 架勢。

學員：哎，我覺得林心如可以，後期看《美人心計》的話，氣勢威嚴(yan) ，有貴氣，但是莊薑不止有貴氣，還有才氣……

學員：她不是氣勢威嚴(yan) ，她架不住，hold不住。

學員：我感覺她hold得住，後麵她演他的老婆的時候……

塾長：必須得有一種貴氣，光有貴氣還不成。在有貴氣的人裏，你還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不一樣。戴媯的溫厚好演，莊薑德行也好，同時又有一種不世出的才氣，情感豐(feng) 富過於(yu) 常人，甚至有一種不羈的詩人氣質。

學員：她還必須很高大才行，你看《碩人》。

學員：我剛才想說小宋佳，夠高大，跟《碩人》的描述很像，比較中式……但是還是太現代。

塾長：如果演莊公，我們(men) 倒是可以找出一百個(ge) 演員來演

學員：劉濤如何？

學員：我覺得劉濤有點兒(er) 土...而且比較現代

學員：但是小宋佳也現代呀

學員：蔣欣，樣子可以，夠高大，夠漂亮，但是《甄嬛傳(chuan) 》的華妃形象太固化了。

學員：苗圃呢？

塾長：苗圃老啦。

學員：高圓圓，她演前期的莊薑還可以，沒有貴氣，而且後期心思極深、情感極厚的時候可能不行，她演完之後，莊薑可能會(hui) 招人可憐。

學員：以前香港有個(ge) 演員叫夏夢，她應該可以，她夠漂亮。

學員：宋慧喬(qiao) 還有點意思，但是身材不夠。

（七嘴八舌）

塾長：孔子沒人能演，莊薑這個(ge) 高度，估計難度也差不多了。莊薑現在還是不要演啦，免得給大家固定的、太實的印象，就不好了。

學員：是啊，誰演都會(hui) 損傷(shang) 莊薑的美，就讓她在《詩經》裏存在吧。

衛夫人鬲：1932年在朝歌西北35裏淇河北岸辛村的衛國墓地發掘出大量的青銅器隨葬品,其中一青銅鬲,上有銘文為(wei) “衛夫人□薑作其行鬲用”,或為(wei) 莊薑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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