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廬及其它(陳明)

欄目:散思隨劄
發布時間:2010-03-21 08:00:00
標簽:
陳明

作者簡介:陳明,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博士。曾任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副研究員,首都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儒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教授。一九九四年創辦《原道》輯刊任主編至二〇二二年。著有《儒學的曆史文化功能》《儒者之維》《文化儒學》《浮生論學——李澤厚陳明對談錄》《儒教與(yu) 公民社會(hui) 》《儒家文明論稿》《易庸學通義(yi) 》《江山遼闊立多時》,主編有“原道文叢(cong) ”若幹種。

 

 



台北的精采掩藏在街巷深處。當我在位於(yu) 新生南路三段16巷的紫藤廬坐定,婆娑的竹影把喧囂和暑熱徹底阻隔,似無還有似有還無的茶香把思緒向渺遠的雲(yun) 峰溪澗牽引,我想起了這句不知從(cong) 哪兒(er) 見過的話。這次來台灣大學開“儒學和東(dong) 亞(ya) 文化圈的形成”的學術研討會(hui) ,由於(yu) 種種原因,如會(hui) 議海報在將越南標注為(wei) Annan、日本標注為(wei) Nippon的同時,台灣被蹊蹺地標注為(wei) Formosa,隱約散發出某種文化台獨的氣息,我的心情很有些鬱悶。所以,友人們(men) 的議論風生沒能激起我的攀談興(xing) 致,倒是腳下因歲月流淌而變得色澤暗啞的檀木地板讓我覺著十分的安靜入神。

於(yu) 是,隱然可辨的履痕帶我緩步走過屋內(nei) 的老照片、舊資料和古書(shu) 案。

每到一個(ge) 城市,我總是喜歡去它的迪廳、酒吧和茶館,從(cong) 中體(ti) 會(hui) 其居住者的活力、情調與(yu) 情懷。人隻有在遊戲的時候才成為(wei) 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說,休閑的方式最能折射一個(ge) 城市的性格,它的記憶和懷想?掛老照片、擺舊資料是營造氣氛提升品味的尋常手段,也的確能散發出些許趣味,讓人體(ti) 味到成都的拙樸、深圳的現代以及北京的時尚和上海的懷舊。但是,對我來說它們(men) 終究隻是道具一件,因為(wei) 照片中的圖畫、資料上的文字往往與(yu) 彼時彼地的主人、客人以及環境並無太多內(nei) 在的關(guan) 聯。

這回不同。雖然以嶽陽樓擁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le) 而樂(le) ”的名聯、滕王閣擁有“落霞與(yu) 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佳句來相比擬並不恰當,但紫藤廬卻也的確擁有一份屬於(yu) 自己的文化積澱。建築的風格,殷海光諸自由主義(yi) 知識份子的講學聚會(hui) ,甚至奧斯卡獲獎電影《喜宴》的拍攝借景等等,使得它的內(nei) 含似已遠非茶館二字所能了得。1997年,房主原供職單位曾以紫藤廬茶藝館屬違法經營而欲將其收回拆建,就引起了台北文藝界所謂古跡自救的串聯行動。後來,馬英九主持台北市政,作家龍應台出任新設立的文化局長,正是在紫藤廬設茶會(hui) 邀請文藝界人士對提升台北市文化麵貌提出建言。紫藤廬的文物身份大概也就是於(yu) 焉而定。

當然,這一切我都是道聽途說。較深刻的印像來自滬上某著名自由主義(yi) 學人的文字,因為(wei) 它提到了一副對聯,同時有意無意地把紫藤廬描繪成了東(dong) 方的“朝聖山”。朝聖山,瑞士地名。1947年,在哈耶克的推動下,39位著名學者集會(hui) 於(yu) 此,討論自由社會(hui) 的性質等問題,並成立所謂朝聖山學社。因此,朝聖山又成為(wei) 自由主義(yi) 思想聖地或大本營的代名詞。對聯很精采,文章也很漂亮。但我總覺得,對聯的意境與(yu) 作者所刻意暗示的朝聖山意象之間反差有些大,不易融合。現在,房舍的主人,對聯的作者,使紫藤廬成其為(wei) 紫藤廬的精神象征就出現在我的麵前:西式皮鞋,中式長袍,嘴唇微張,似笑非笑,目光內(nei) 斂,似有所思考又似有所期待。這一切的背景,則正是他那如今已被人們(men) 廣泛稱引的“六十初度自撰”由衡山趙恒惕氏手書(shu) 的十四個(ge) 隸體(ti) 大字:“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ye) 苦蒼生”。

儒生耶?自由主義(yi) 者歟?這樣兩(liang) 個(ge) 麵相,在這位既是倫(lun) 敦經濟學院哈耶克及門弟子並將哈氏巨構《自由的憲章》介紹到中國為(wei) 中華民族的自由民主追求提供有力學理支持的留洋生同時又是將自己的書(shu) 房命名為(wei) 尊德性齋的湖湘子弟(周氏撰文落款總是“長沙周德偉(wei) ”)身上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組合呢?直覺告訴我,這是又一個(ge) 陳寅恪式的知識分子。在我,所謂陳寅恪式的知識分子是指一種中體(ti) 西用的文化立場,用陳寅恪自己的話說,就是在從(cong) 事思想文化的建設時,“一方麵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麵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

鄉(xiang) 情和敬意使我和茶舍現任主人周渝的談話輕鬆而深入。他從(cong) 條形的書(shu) 案上把他父親(qin) 的著作和他自己寫(xie) 的記念文章送給我。首先吸引我的自然是《自由的憲章》。幾年前《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在大陸被譯成《自由秩序原理》出版,頗為(wei) 轟動。記得譯者曾鄭重其事地專(zhuan) 文論述其以己之“秩序原理”代“漢語世界(實即長沙周德偉(wei) )習(xi) 用”之“憲章”的種種理由。我提起這事,周渝說,當年他父親(qin) 是從(cong) 《中庸》的“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裏選取憲章一詞來與(yu) consititution對應的。我知道,周氏對《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的正式翻譯始於(yu) 1969年退休,四年後出版。1975年,又出版了對哈耶克思想進行係統介紹的《當代大思想家哈耶克學說綜述》,由哈氏親(qin) 為(wei) 之序,肯認嘉勉之情意躍然紙上。1965年哈氏抵台,周為(wei) 老師翻譯,即與(yu) 哈氏就該書(shu) 若幹問題有過深入討論。其時所作“哈耶克學派社會(hui) 思想的研究”尚將《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譯為(wei) 《自由的構成》。可見其最終以憲章一詞定稿付梓顯然經過了一番斟酌推敲。是出於(yu) 遣詞造句古雅的考慮,抑或別有寓意追求?似乎很難忖度。我知道的是,“尊德性”的齋名也同樣來自《中庸》:“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

《周德偉(wei) 散文存稿》和《周德偉(wei) 社會(hui) 政治哲學論著》中的文字使我的直覺很快得到印證。這位1902年出生的前輩鄉(xiang) 賢少年時代即愛讀《甲寅》這樣的非主流刊物,自稱從(cong) 中“得了人民保障自身權利的觀念及人民授權政府的觀念”,而對《新青年》的狂飆突進,則“不太喜歡”。是的,五四運動誠然是當時最為(wei) 重要的曆史事件,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就是當時曆史的全部,並不意味著它就能夠代替覆蓋其它事件的意義(yi) —否則,五千年曆史文化的氣象和格局豈不是太過單薄偏狹?跟陳寅恪及其他許多人一樣,周氏雖然對五四運動評價(jia) 頗高,但他的文化主張並不屬於(yu) 這一譜係,而是另有宗旨,準確地說是與(yu) 曾國藩、張之洞一脈相連。不久前曾與(yu) 李澤厚先生討論過陳寅恪“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問題。他認為(wei) 陳氏此語不具有自由主義(yi) 的義(yi) 蘊,因為(wei) 他既懷疑傳(chuan) 統文化具有自由主義(yi) 的思想質素,也懷疑傳(chuan) 統文化與(yu) 自由主義(yi) 存在接榫的可能。我認為(wei) ,文化與(yu) 其說是一個(ge) 知識性的邏輯體(ti) 係,毋寧說是一個(ge) 以人為(wei) 軸心的實踐性符號集成,將彼此勾連整合的是其相對於(yu) 作為(wei) 主體(ti) 之人的意義(yi) 與(yu) 功能。所以,傳(chuan) 統文化永遠是一個(ge) 開放性係統,如果使用這一符號係統的民族還有生命力還有創造力的話。應該有什麽(me) ,不應該有什麽(me) ,根本的決(jue) 定者不在文本自身,而在文本的根據人,即體(ti) 現在文武周孔、朱子陽明以及曾湘鄉(xiang) 張南皮甚至牟宗三徐複觀他們(men) 身上的從(cong) 利民出發而因時設教的創造性精神。

無疑,周德偉(wei) 屬於(yu) 這樣一個(ge) 偉(wei) 大的精神序列。

而立之年他意氣淩厲,撰聯明誌雲(yun) :“修己期三立,何當理八埏”。儒家修身為(wei) 本和立德立功立言的教誨決(jue) 定了他一生的行事選擇:先是因閱讀《原富》痛感於(yu) 儒家外王之學的薄弱而由北京大學的哲學係轉到經濟係,然後是因不滿於(yu) 混亂(luan) 時局而尋機到英國投身於(yu) 自由主義(yi) 大師哈耶克門下。雖然後來的身份是經濟官員(他是國民黨(dang) 在大陸的最後一任關(guan) 務署長,是百年來在華帝國主義(yi) 勢力和影響的清除者。為(wei) 此,曾招致美國人的抗議),其關(guan) 於(yu) 通貨膨脹對一個(ge) 社會(hui) 靠長期積累起來的人文與(yu) 道德係統之危害的議論卻充滿儒者情懷:貨幣貶值陷社會(hui) 於(yu) 不穩定的焦慮和盲目的投機之中,使人無法為(wei) 更高的理想設計籌劃,而社會(hui) 諸多的價(jia) 值均有賴於(yu) 長期的努力與(yu) 積累。我感覺這樣的聲音在今天的大陸雖然非常需要,但若真的出現,卻恐怕十之八九會(hui) 被譏為(wei) 迂闊不切於(yu) 事情。

因為(wei) 與(yu) 改組派和桂係的淵源及骨子裏的書(shu) 生意氣,周氏在到台灣後地位頗為(wei) 邊緣化。由於(yu) 很早就有翻譯乃師《到奴役之路》的想法,1949年前後又正好在歐洲獲得了該書(shu) 的德文本(其博士論文係德文寫(xie) 就),於(yu) 是從(cong) 1951年冬天開始,他“在寓所每兩(liang) 星期約集若幹學人討論,參加的人有張佛泉、徐道鄰、殷海光諸位先生,及台大若幹研究生。”該討論前後維持了大約半年。正是在這裏,殷海光從(cong) 周氏手中獲得了《到奴役之路》原書(shu) ,並由其譯出分期刊載於(yu) 胡適之所主持的《自由中國》。雖然這個(ge) 小組討論自由主義(yi) 所直接針對的是所謂共產(chan) 主義(yi) 思想,但由於(yu) 主人的身份特殊,左近的溫洲街又是台大教授的麇居地,在離周府不遠的一個(ge) 木造小糖果店,常有國民黨(dang) 特務的監視。這些情節在1992年周渝為(wei) 記念父親(qin) 九十冥誕而寫(xie) 的文章裏有所述及。書(shu) 賣封皮,報賣標題。這篇原題為(wei) “通貨膨脹會(hui) 破壞文明的基礎”,旨在凸顯主人翁傳(chuan) 統儒者情懷的回憶文章被發稿編輯改為(wei) “糖果店對麵的春天”刊出。——當時,正是本土化浪潮下媒體(ti) 的妖魔化國民黨(dang) 時代。

大概正是這樣一段故事孕育激發了我們(men) 那位先生的文思靈感。但我覺得,還是以“修己期三立”這種標準的儒者人格設計作為(wei) 統攝其人其事其思其想的大綱目,比較能夠貼近周氏生命的內(nei) 在律動。這不僅(jin) 能夠彌縫其文章中“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ye) 苦蒼生”的意境與(yu) 朝聖山意象間的捍格,更能由此彰顯近代知識份子作為(wei) 傳(chuan) 統文化與(yu) 自由主義(yi) 之接口的意義(yi) 與(yu) 可能。他不是純粹的學者,但他的文字與(yu) 所謂純粹學者相比,唯一的不同,是多了一種生命本身才有的光輝。對於(yu) 其所欲昭示於(yu) 世人者,這種光輝具有特別的說服力。我向來以為(wei) ,自由主義(yi) 隻有融匯進傳(chuan) 統文化才會(hui) 有落實,傳(chuan) 統文化隻有接引進自由主義(yi) 才會(hui) 有展開。周德偉(wei) 先生的典範性意義(yi) 正在這裏:作為(wei) 自由主義(yi) 者,他融匯進了傳(chuan) 統文化;作為(wei) 儒生,他接引進了自由主義(yi) 思想。當我以此求證於(yu) 周渝,他顯得十分的興(xing) 奮。他說,今年是父親(qin) 的百年冥誕,計劃搞一個(ge) 關(guan) 於(yu) 父親(qin) 生平事跡的資料展。在整理資料的時候,發現了一篇《西方自由哲學與(yu) 中國聖學》的文章,主旨正是想在這二者間做一疏通。他補充說,“這是他最後的手筆了”。

回到對聯中的感慨。跟“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一樣,那應該是千百年來無數懷有經倫(lun) 天下之誌的士人們(men) 所同歎息再三者。但遇不遇本質上並不隻是儒者個(ge) 體(ti) 的時運問題,同時也是反映一個(ge) 國家的政治狀況是否清明,一個(ge) 民族的生命形態是否康健的重要指標。在這種意義(yi) 上,反對專(zhuan) 製既是基於(yu) 自由主義(yi) 思想立場的理論訴求,更是民族生命渴求新形態的意誌表達。在六十歲時“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ye) 苦蒼生”的忿懣和懷疑、透悟或虛無之後,老人六十一歲再撰“寧無遠誌經天下,靜守蕭齋樂(le) 聖賢”,又完全是一派船山“儒者負道而行而無所待”及孟子“窮則獨善其身”的自足和坦然。

真正讓這位子若(周君字子若)老夫子歎息的,我想,應該是台灣社會(hui) 現實中新生一代由於(yu) 生命中中國經驗的稀薄而產(chan) 生出的相對於(yu) 地域和文化意義(yi) 之中華的疏離感吧。在他及他那一輩人身上,鄉(xiang) 土情和文化心是重合的,每一篇文章甚至每一個(ge) 文句都散發出濃鬱的鄉(xiang) 愁和強烈的民族責任感(即使說理文字也讀得我激動不已)。但在現實中,由於(yu) 種種原因,新一代的國家認同和文化認同處於(yu) 糾結撕裂狀態,輕重分合似乎不得不作一了斷。一些曾以自由主義(yi) 話語向國民黨(dang) 抗議的民進黨(dang) 人,成為(wei) 國族主義(yi) 的推波助瀾者自是其狹隘政治情緒發作的必然結果。許多認同中華、珍視傳(chuan) 統的台灣人在全球化、現代性和去中國化大潮裹挾衝(chong) 擊中的苦悶、彷徨以及無力感,卻是真正必須麵對的挑戰。周渝在一篇文章中說他“沒有深入搞父親(qin) 那一行”。確實,我在跟他交談時努力尋找乃父之風,但我找到的隻是一個(ge) 很書(shu) 卷的茶館老板一個(ge) 很學究的茶葉專(zhuan) 家。雖然他研究茶文化的文章被譯成多種文字,到長沙老家支持湖南醫科大學成立了“紫藤茶藝社”,還說父親(qin) 是儒者他想再了解了解道家,但看他拆信讀報之澹定閑適如坐禪老僧,我懷疑麵對特務他也能像他父親(qin) 那樣用湖南土話罵一句:“真是豬養(yang) 的!”

我知道,這實在是有點太過難為(wei) 他了。日子總是被日子代替,生活也總是被生活改變。如果說他父親(qin) 那一輩尚是根連皇天後土的老樹虯枝,那麽(me) 他們(men) 這一輩就已是秋日隨風飄蕩的蒲根英花簇了。儒道其理念,台北其鄉(xiang) 土,二者分離疏遠的人類學後果或許不難推知,但二者糾結撕裂的心內(nei) 隱痛又豈是我這個(ge) 湖南人所能想像體(ti) 會(hui) !茶館如是,台大如是……這是不是也正是另一個(ge) 湖南人周德偉(wei) 老先生晚年離開台北移居美國直至客死他鄉(xiang) 的深層原因?

是告辭的時候了,茶舍,連同覆蓋著它的三棵紫藤都已被夜色悄然吞沒。馬路上的汽車亮著大燈,或停或行,擁擠、快速而從(cong) 容。空曠中有些迷茫的是孟庭葦,她的歌聲在靜謐中清晰可聞:

冬季到台北來看雨,也許遇見你。
街道冷清,心事卻擁擠,每一個(ge) 角落都有回憶。
如果相逢,也不必逃避,我終將擦肩而去。

天還是天,雨還是雨,這城市我不再熟悉。
我還是我,你還是你,隻是過了一個(ge) 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