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第一代應侯的詩《詩經·下武》考

作者：羅家湘

來源：《河南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hui) 科學版》2015年06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五月初八日乙醜(chou)

           耶穌2016年6月12日

內(nei) 容提要：《詩經·大雅·下武》是西周早期的詩，其作者是西周時代應國的第一代應侯，創作的時間是在周康王元年十二月“酆宮之朝”上。酆宮之朝有兩(liang) 件大事，一是將周成王的靈位袝入祖廟，二是諸侯及四夷拜賀周康王繼位。《下武》前三章是應侯在旁京參與(yu) 祭時歌頌周成王的詩，後三章是應侯在酆宮朝見時訓導和祝福周康王的詩。

關(guan) 鍵詞：《下武》/應侯/酆宮之朝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hui) 科學基金項目(12BZW029)。

作者簡介：羅家湘(1966-)，男，四川蒼溪人，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cong) 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詩經·大雅·下武》是西周早期的詩，因其關(guan) 涉到君王崩葬、諸侯朝見等大事，頗引起人們(men) 討論的興(xing) 趣。其中趙伯雄[1]、夏含夷[2]等學者的論述推進了《下武》的研究工作。今天，《下武》與(yu) 周成王有關(guan) ，“應侯”是應國諸侯等看法已成為(wei) 學界共識。在此基礎上，筆者將著力探索《下武》的作者、作時與(yu) 創作主旨。

《下武》雲(yun) ：

下武維周，世有哲王(陽部，匣母)。三後在天，王配於(yu) 京(陽部，見母)。

王配於(yu) 京，世德作求(幽部，群母)。永言配命，成王之孚(幽部，滂母)。

成王之孚，下土之式(職部，審母)。永言孝思，孝思維則(職部，精母)。

媚茲(zi) 一人，應侯順德(職部，端母)。永言孝思，昭哉嗣服(職部，並母)。

昭茲(zi) 來許，繩其祖武(魚部，明母)。於(yu) 萬(wan) 斯年，受天之祜(魚部，匣母)。

受天之祜，四方來賀(歌部，匣母)。於(yu) 萬(wan) 斯年，不遐有佐(歌部，精母)。

這首詩共六章，每章四句，章各為(wei) 韻。首章末句“王配於(yu) 京”在第二章首句出現，第二章末句“成王之孚”在第三章首句出現，這三章采用了蟬聯格修辭手法。第四章末句“昭哉嗣服”與(yu) 第五章首句“昭茲(zi) 來許”意思相同，第五章末句“受天之祜”在第六章首句出現，這三章也是采用了蟬聯格修辭手法。但第三章末句為(wei) “孝思維則”，第四章首句為(wei) “媚茲(zi) 一人”，這一處區別阻斷了全篇的蟬聯貫通，成為(wei) 修辭上最大的瑕疵。程俊英《詩經注析》在解題中判定此詩“隻能算《詩經》中的下品”。但這樣的修辭瑕疵正為(wei) 我們(men) 探索這首詩的真意留下了線索，理解了這個(ge) 瑕疵，就會(hui) 明白作者的用心了。

這首詩的作者是西周時代應國的第一代應侯。應國是一個(ge) 古老的封國，商代就有，今本《竹書(shu) 紀年》載，盤庚七年，“應侯來朝”。甲骨卜辭有“王步於(yu) 應，亡災？”(《殷墟書(shu) 契續編》3·30·6)但商代的應國人們(men) 猜測當在今山西省朔州市應縣一帶。周代的應國是武王之子、成王之弟的封國，《左傳(chuan) ·僖公二十四年》富辰提到周公封建親(qin) 戚，有文之昭16國，武之穆4國，周公之胤6國，其中，“邘、晉、應、韓，武之穆也。”應國分封年代在周公東(dong) 征之後，封地在今河南省平頂山市一帶，屬於(yu) 周人的南土[3]。上世紀70—80年代，在平頂山市西郊滍陽嶺發現了鄧公簋、應史鼎、應侯爯盨等有銘文的銅器，證明該地確為(wei) 西周應侯封國。第一代應侯作為(wei) 周成王的弟弟，在周初政治舞台上具有重要地位。《逸周書(shu) ·王會(hui) 》記載，洛邑建成，周成王在此舉(ju) 行了會(hui) 聚諸侯及四夷的成周之會(hui) ，大會(hui) 之上，各人站位等級森嚴(yan) ，有“旁天子而立於(yu) 堂上”受禮的公卿唐叔、荀叔、周公、太公望等，有南麵立於(yu) 堂下觀禮的唐公、虞公、殷公、夏公等，有站在內(nei) 台行禮的諸侯，有站在外台獻禮的四夷。其中，應侯與(yu) 曹叔、伯舅、中舅等一起，站在“內(nei) 台西麵者正北方”，屬於(yu) 朝於(yu) 內(nei) 者。因為(wei) 與(yu) 周成王的親(qin) 密血緣關(guan) 係，當周初王朝政治發生重大變動時節，應侯必然是大政參與(yu) 者。在重大典禮中作詩並表明身份，符合當時習(xi) 慣。《詩經》中有好幾篇作品，詩人在其中道明了自己的身份，如《小雅·節南山》“家父作誦”，《巷伯》“寺人孟子，作為(wei) 此詩”，《大雅·崧高》《烝民》“吉甫作誦”，《魯頌·閟宮》“奚斯所作”等。《下武》中“應侯”出場，符合那個(ge) 時代的作詩風氣。

《下武》創作的時間是在周康王元年十二月“酆宮之朝”上。酆，簡寫(xie) 為(wei) “豐(feng) ”，故地在今陝西西安灃水西岸。《詩經·文王有聲》提到文王的功績有“既伐於(yu) 崇、作邑於(yu) 灃。”《詩經·靈台》毛傳(chuan) 雲(yun) ：“文王受命而作邑於(yu) 豐(feng) ，立靈台。”文王自岐遷酆，占據關(guan) 中平原，奠定了周人東(dong) 向滅商的基業(ye) ，酆因此成為(wei) 周人的聖地，建立有宗廟酆宮，西周時代的重大典禮往往到酆宮來舉(ju) 行。“靈台在豐(feng) 邑之都”[4]524，有庶民共建的靈台、鹿鳥自得的靈囿、魚兒(er) 亂(luan) 蹦的靈沼、鍾鼓和鳴的辟雍，西周時代，天子經常到這裏遊樂(le) 。

陳子展《詩經直解》解題指出：“《下武》，康王即位，諸侯來賀，歌頌先世太王、王季、成王之德，並及康王善繼善述之孝而作。此詩如非史臣之筆，則為(wei) 賀者誌辭。”“康王元年諸侯來賀”，就是指《左傳(chuan) ·昭公四年》椒舉(ju) 提到的“康有酆宮之朝”。洪亮吉《春秋左傳(chuan) 詁》引《汲郡古文》雲(yun) ：“康王元年朝於(yu) 酆宮。”引服虔注雲(yun) ：“酆宮，成王廟所在也。”今本《竹書(shu) 紀年》在康王元年下也有“諸侯朝於(yu) 酆宮”的記載。酆宮之朝有兩(liang) 件大事，一是將周成王的靈位祔入祖廟，二是諸侯及四夷拜賀周康王繼位。據《尚書(shu) ·顧命》，周成王卒於(yu) 四月乙醜(chou) 日。其袝入祖廟的時間，劉雨據《高卣蓋》：“惟十又二月，王初旁，惟還在周，辰在庚申”的記載，推定在康王元年十二月庚申日[5]。“祭乃是新死之父袝入宗廟構祭禮”[6]，從(cong) 四月乙醜(chou) 日死到到十二月庚申祔入祖廟，成王的殯葬期經過了230多天。按《禮記·王製》的說法，“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周成王的殯葬是合於(yu) 禮製的。祭的地點在旁，西周銅器銘文中有20餘(yu) 處提到該地。此處有大室(《師察簋》)、濕宮(《史懋壺》)、學宮(《靜簋》)等，“周王在旁京祭祀、習(xi) 射、捕魚、饗酒、刑審和接受“告慶”等”[6]，是周王的一處重要宮室。王玉哲聯係秦阿房宮遺址，推測旁京的具體(ti) 地址“當不出今豐(feng) 水以東(dong) ，滈水與(yu) 皂河之間的渭河南岸”[7]。邵英根據西周銅器銘文分析指出：旁京“距鎬京很近，地處豐(feng) 邑，在豐(feng) 邑的宗廟附近，是宗周的王宮、宗廟區。”[8]周成王祔入祖廟的地方就是在旁京。

諸侯會(hui) 葬逝者的同時，也來參拜新君。《左傳(chuan) ·隱公元年》載：“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應侯作為(wei) 西周封君，成王的弟弟，必然要與(yu) 祭且占據重要位置。在參與(yu) 祭祀的時候，吟唱歌頌逝者的詩歌，這符合西周早期表演性禮儀(yi) 的傳(chuan) 統，《下武》中的“永言配命”、“永言孝思”都可以看作是“作用式言語”[9]。而參拜新君則返回到酆宮舉(ju) 行，在新君麵前，應侯作為(wei) 叔叔有“永言孝思”的告誡，作為(wei) 下屬有“受天之祜”的祝福，表達了關(guan) 愛和忠誠。

《下武》前三章是應侯在旁京參與(yu) 祭時歌頌周成王的詩。第一章的關(guan) 鍵句是“世有哲王”，講周族興(xing) 起，前有三後為(wei) 哲王，後王配三後於(yu) 京，以成為(wei) 哲王為(wei) 目標。《毛傳(chuan) 》以為(wei) 配於(yu) 京的王指武王，三後指“太王、王季、文王”。對三後的解釋明顯受到了《尚書(shu) ·金縢》以太王、王季、文王為(wei) 三王的影響，然孔穎達疏已有疑問：“大王、王季雖修德創業(ye) ，為(wei) 後世所因，而未有天命，非開基之主，不足使武王聖人繼之。”[4]152在古文獻中，“三後”並不是具有固定所指的詞語，《尚書(shu) ·呂刑》皇帝所命三後指伯夷、禹、稷，《楚辭·離騷》“昔三後之純粹兮”，王逸注以為(wei) 指禹、湯、文王。《下武》的“三後”不宜與(yu) 《金縢》“三王”等同。從(cong) 第一章中還看不出“王”指武王還是成王，但從(cong) 第二章中“成王”的稱呼和王要努力修德配命兩(liang) 個(ge) 方麵看出，第一章的“王”必然是指成王。武王是憑借武力打敗殷商奪取天下的王，革命成功就已證明其天命在身，哪裏還需要“世德作求”呢？劉雨研究西周金文中各種祭祖禮，“綜觀二十種祭禮，所祭對象沒有超出三代者，這與(yu) 殷人遍祀先公先王的製度明顯不同”[10]。對新死者成王而言，將“隮祔爾於(yu) 爾皇祖某甫”(《儀(yi) 禮·士虞禮》)，故需向其上三代王季、文王和武王“三後”打招呼。當然，從(cong) “三後”這個(ge) 詞匯與(yu) 西周祭祀三代的禮製聯係看，那些用“三後”來描述古代君臣集合的文字，都已帶上西周語文的特點。

第二、三章的關(guan) 鍵句是“世德作求”，馬瑞辰按語：“求當讀為(wei) 逑，逑，匹也，配也。作求即作配耳。”[11]863第二章講周成王努力修德，最終以其誠信匹配上天之命。第三章言成王以其誠信下得臣民的擁護。從(cong) 第一章的配三後，到第二、三章上配天命，下惠萬(wan) 民，將一位君主努力修德，穩固君權的一生概括出來，《逸周書(shu) ·諡法》雲(yun) ：“安民立政曰成。”《下武》的概括帶有蓋棺論定的味道。對於(yu) 這樣一個(ge) 一生修德的君主，後人當然要表達自己的孝心，故“永言孝思”不是說成王有孝心，而是後人對著死去的成王要有孝心。《下武》頌揚周成王的關(guan) 鍵詞是“孚”，而不是“孝”。在周代銅器銘文中，對於(yu) 祖先的祭祀被稱作是“追孝”、“享孝”、“永孝”等；漢代以來的碑誌也以稱揚祖先德行為(wei) 孝道[12]，《下武》的“孝思維則”就是要求以祭祀成王、孝順成王為(wei) 常例。《毛傳(chuan) 》“則其先人也”，將“則”解釋為(wei) 動詞效法的意思，這是不對的。當從(cong) 《爾雅·釋詁》之訓：“則，常也”。在講德行的時候，由家向國推擴，這是周代的傳(chuan) 統，《詩經·思齊》歌詠文王也是這樣的模式：“刑於(yu) 寡妻，至於(yu) 兄弟，以禦於(yu) 家邦。”君主修德，要上配天心，下合民心，這也是周人的傳(chuan) 統。其後，春秋時代隨國季梁闡述的治國之道是“忠於(yu) 民而信於(yu) 神”[13]，孟子追述舜之得天下也是“天與(yu) 之，人與(yu) 之”[14]。將國家統治建立在天人擁戴基礎之上，這是《下武》所代表的西周政治所開創的良好傳(chuan) 統。

《下武》後三章是應侯在酆宮朝見時訓導和祝福周康王的詩。後三章與(yu) 前三章主旨不同，前輩已經指出。趙伯雄從(cong) 所詠對象區分，說是“一詠成王，一詠應侯”[1]，夏含夷以為(wei) “詩的前半讚揚周王，後半乃紀念應侯”[2]191。實際上，後三章不是詠應侯的，如果隻是紀念應侯，沒有必要提到“一人”，不敢追求“受天之祜”，更沒有可能“四方來賀”，因為(wei) 隻有天子才能享有這些榮譽。

第四章的“一人”，《毛傳(chuan) 》釋為(wei) “天子也”，這是正確的。殷周文獻中常見天子以“餘(yu) 一人”、“予一人”、“我一人”自稱，還可省稱為(wei) “一人”[15]。此處的“茲(zi) 一人”則隻能是他稱，是應侯對天子的稱呼。這個(ge) “茲(zi) 一人”，鄭玄《箋》以為(wei) 是武王。唐蘭(lan) 說：“詩裏所說‘媚茲(zi) 一人’的一人就指成王。”[16]馬銀琴認為(wei) ：“詩中的茲(zi) 一人非周康王莫屬。”[17]就文意而言，這是應侯向周康王效忠的詩，“一人”隻能是周康王。順德，就是歸順於(yu) 天子，聽天子的話。《詩經·抑》將“順德之行”與(yu) “告之話言”相聯係，就是強調順德在於(yu) 聽話。

應侯在表過忠心後，接著就從(cong) 兩(liang) 方麵顯示他是康王的好叔叔、好臣子。一方麵是把康王的命運與(yu) 祖先聯係起來，“永言孝思”、“繩其祖武”都指向祖先，要康王以祭祀祖先表達孝心，要康王跟上祖先的步伐領導國家前進，認為(wei) 隻有這樣做才能“昭哉嗣服”、“昭茲(zi) 來許”。嗣服、來許的意思，馬瑞辰都解釋成“後進”[1]861，也就是指康王，康王獲得祖先保佑，就能成就輝煌的事業(ye) ，光宗耀祖；另一方麵是把康王的命運與(yu) 上天聯係起來，祝願康王“受天之祜”，得到上天保佑，從(cong) 而使“四方來賀”，諸侯歸心，“遠夷來佐”[2]526，讓周王朝國祚綿綿萬(wan) 年長。

前三章和後三章雖然同為(wei) 應侯所作，但前三章是麵對成王的靈位唱的，後三章是麵對康王本人唱的，送別舊君，恭賀新君，使用場合完全不一樣，故第三章與(yu) 第四章之間沒有形成章間蟬聯格。由於(yu) 它們(men) 是同一作者所作，又是用在酆宮之朝的前後兩(liang) 個(ge) 階段，誤合為(wei) 一，才導致後人誤解其修辭，錯判為(wei) 下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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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