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生命力旺盛不可缺獨立精神自由思想

作者：杜維明

來源：鳳凰國學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四月十三日辛醜(chou)

           2016年05月19日

2016年5月19日，由千年學府嶽麓書(shu) 院、鳳凰網、鳳凰衛視聯合主辦的“致敬國學：第二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正式拉開大幕。當日舉(ju) 行的“重建斯文：國學普及的使命與(yu) 挑戰”高峰論壇上，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世界哲學研究院副主席、美國人文與(yu) 科學院院士杜維明先生發表主旨演講。以下為(wei) 演講實錄：

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杜維明發表主旨演講

杜維明：謝謝主持人。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嘉賓，朋友們(men) ，大家下午好。我感覺到非常榮幸能有這個(ge) 機會(hui) 參加致敬國學大典的隆重儀(yi) 式。《論語》“子罕”第八章：“子畏於(yu) 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zi) 乎？天之將喪(sang) 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yu) 於(yu) 斯文也；天之未喪(sang) 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陳寅恪在“海寧王靜安先生墓誌銘”中說：“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他更強調，“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wan) 祀，與(yu) 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王國維當然是國學大師。我引這兩(liang) 句話，是想表達一點我個(ge) 人的意見，也就是“後死者得與(yu) 於(yu) 斯文”的幸運者向國學致敬的心意。我說“個(ge) 人”，而不是“私人”，是想說一點“體(ti) 之於(yu) 身”的感受。這種感受我願意公諸於(yu) 世，因為(wei) 它是可以公開的、透明的，可以質疑，可以辯論，也可以反證，而不是不願意分享、純屬隱秘的個(ge) 人的意見。

國學是我國固有的學問，是闡釋中國人之所以為(wei) 中國人的學問，是研究中華文化何以有古有今而且延續了五千年還是生生不息的學問，是探討中國傳(chuan) 統如何返本開新，從(cong) 哪裏來向何處去的學問。孔子的“斯文”，應該是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孔子作為(wei) 一個(ge) 集大成者固然有“斯文在茲(zi) ”的信心和承諾，但我想“在茲(zi) 的斯文”也正展現出他親(qin) 自締造的“以君子成人之美”為(wei) 共同事業(ye) 的道德社群。因此，“斯文”不僅(jin) 僅(jin) 是一套典章製度，也是一種由禮樂(le) 教化長期培育而形成的生活方式，一個(ge) 通過每個(ge) 人包括他每個(ge) 學生積極參與(yu) 而形成的生命共同體(ti) 。孔子既是“斯文”的繼承者，也是把“斯文”具體(ti) 落實在生活世界的開創者。他所建構的是人類曆史中第一次類似“公民社會(hui) ”的群體(ti) 。二十世紀美國一個(ge) 非常傑出的社會(hui) 學家希爾斯（Edward Shils）尊稱孔子是現代意義(yi) 下“公民社會(hui) （civil society）的始祖（ancestor）”。我認為(wei) 這是有道理的。

孔子的學說中找不到為(wei) 奴隸社會(hui) 辯解的理論根基，因此孔子的世界絕對不是奴隸社會(hui) 。而伯拉圖乃至蘇格拉底的世界是奴隸製。孔子自己認同“天地之性人為(wei) 貴”的基本原則。因此，夷夏之辨的主要標準就是文化，不是宗族，不是其他的。他崇尚“溫文爾雅”的素質，反對暴戾，消解抗爭(zheng) 。他提倡的“和”是包容的、開放的、多元的，有“他者”的參與(yu) 而非整齊劃一的“同”。“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的恕道是以他人為(wei) 重，“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的“仁道”也承認，尊重他者並照顧到他者的利益。這種超越自我中心的倫(lun) 理，是以社會(hui) 和諧為(wei) 個(ge) 人的職責。這種價(jia) 值和心態是今天的公民社會(hui) ，也是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可或缺的道德基礎。

其次，這個(ge) 詞（civil）是“文”的意思，而不是“武（martial）”。希臘有尚武的精神，孔子注重人格的熏陶。《詩》的溫柔敦厚，《禮》的社會(hui) 倫(lun) 理，《春秋》的曆史意識，《書(shu) 》的政治理念，《樂(le) 》的美感經驗，《易》的宏觀哲理都是人文精神的體(ti) 現。“六藝”是鍛煉身心的技術。孔子在競賽中特別突出“騎射”，所謂君子之爭(zheng) 。因為(wei) 它反映了“返求諸己”的美德。現在的公民社會(hui) 正是強調人文教化，培養(yang) 公共理性。

第三，Shils他認為(wei) 最關(guan) 鍵的是civil指的是民間（civilian），而非官方（official）。孔子以“有教無類”的開闊心胸從(cong) 事地方講學。這是史無前例的也是人類文明發展史中特別值得關(guan) 注的重大事件。他的學生中士農(nong) 工商都有，固然有有權優(you) 勢的人物，如子貢，但也有一貧如洗的人物，如顏回。凝聚在他身邊由門人弟子組成的社群是有一種有群體(ti) 性，而且有批判性的自我意識貫穿其中的。和陳寅恪所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有密切的關(guan) 係。

獨立之精神體(ti) 現在“古之學者為(wei) 己”這個(ge) 堅實的信念。大家都有理想和抱負，但學習(xi) 的方法和途徑各自不同。經過孔子的指點，如何行仁，就是指仁愛的“仁”，是共同的目標，曾子“士不可不弘毅”的期許，既是自勉，也是承諾，不僅(jin) 僅(jin) 是個(ge) 人的承諾，也是整個(ge) 群體(ti) 的承諾。“任重而道遠”指的是通過行仁而自我轉化是孔門弟子每一個(ge) 人必須背負的十字架。但這不是履行上帝的意思，而是做人的道理，完全是自己的選擇：“我欲仁斯仁至矣。”“為(wei) 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都表達了發自內(nei) 心的自由意誌。

孔子特別欣賞顏回，一貧如洗的他，就因為(wei) 他的獨立精神。儒家的個(ge) 人是由關(guan) 係網絡交織而成的，比如說由一個(ge) 人的社會(hui) 角色綜合組成的。因此，絕非個(ge) 人主義(yi) 或者是極端的個(ge) 人主義(yi) ，這一點我基本接受，可是有保留。我堅持，不能忽視自作主宰的獨立精神和發自內(nei) 心的自由思想。沒有內(nei) 在的自我認識，沒有自得之趣，沒有自知之明，也就喪(sang) 失了反省的能力，如何能夠自立？己不能立，如何立人？孤立絕緣是不可能的，至少是不健康的。完全由社會(hui) 關(guan) 係集合而成的自我也是不可能的，不健康的。即使是一個(ge) 好人，我們(men) 所說的善人，也無法達到孟子所謂的“有諸己”的境界，“可欲之謂善，有諸已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個(ge) 人是關(guan) 係網絡的“中心點”。我們(men) 不能把中心點消解成關(guan) 係或者角色。內(nei) 容豐(feng) 富對外開放的中心點是自我的主體(ti) 。通過交流，它的內(nei) 容更豐(feng) 富，更充實而有光輝。

孔子承繼“斯文”是通過文明的途徑，運用人文的感染力，在民間進行教化來推動的。他的“斯文”，不隻是外在客觀的實體(ti) ，不隻是聖王智慧凝聚的典籍或者是製度，而是每一個(ge) 人通過自己的認識和體(ti) 悟在日常生活中受用的做人的道理。這個(ge) 道理不假外求，更不是從(cong) 上往下的道德說教，而是在思想自由的前提下個(ge) 人主體(ti) 自覺的選擇。

這條思路對於(yu) 整理國故的方法和態度研究國學提出了挑戰。如何徹底改變把國學當成過去的，靜態的，已定型的“遺產(chan) ”是關(guan) 鍵。國學是生命力旺盛的傳(chuan) 統，是有曆史性（而不隻是曆史）價(jia) 值的文化積累，是正在返本開新的動態過程之中重建自我認同的學問。它不僅(jin) 僅(jin) 是一個(ge) 錯綜複雜的知識體(ti) 係，也是超越現代學術分科的智慧和價(jia) 值源泉。它是中華民族提供給人類共享的“學做人”的道理，它是一種共法，是具有普遍價(jia) 值的地方知識。弘揚國學使得“斯文”能再度重現，“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不可或缺的。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