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養(yang) ·秩序·和諧——儒家禮樂(le) 文化與(yu) 當下生活

作者：宋立林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孔子文化與(yu) 中國道路》，山東(dong) 友誼出版社，2015.9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二月初五日甲午

           耶穌2016年3月13日

本文在孔子研究院春秋講壇的講座整理稿，發表於(yu) 《孔子文化與(yu) 中國道路》，山東(dong) 友誼出版社，2015.9

一、從(cong) 一個(ge) 天大的誤解——“禮教吃人”說起

諸位先進，諸位同仁，大家下午好！今天非常榮幸在孔子研究院春秋講壇進行演講，我演講的題目是：“教養(yang) ·秩序·和諧——儒家禮樂(le) 文化與(yu) 當下生活”，這是我近來十分關(guan) 注的一個(ge) 問題。

眾(zhong) 所周知，自從(cong) 上個(ge) 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一股國學熱潮開始醞釀，至近十年來更是迅速升溫，大有“全民皆談國學”之勢。國學之熱，固然代表了中華民族文化複興(xing) 的要求和趨勢，贏得了國人的極大支持。不過，我們(men) 也發現，所謂“國學熱”，卻不僅(jin) 僅(jin) 是國學自身之熱，毋寧說是熱在當前國人對於(yu) 國學價(jia) 值之互相爭(zheng) 論、對立、乃至對罵上。可以說，人們(men) 對於(yu) 國學和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認識、立場、態度還存在極大的分歧。我們(men) 可以大體(ti) 上將人們(men) 對於(yu) 國學的態度分為(wei) 三種，力挺派、力反派和中和派。前兩(liang) 種聲音因為(wei) 立場絕對鮮明而格外引人注目。前幾天，我與(yu) 來自天津某著名高校的大學生座談。自然談及儒學與(yu) 國學複興(xing) 的話題。一個(ge) 學生激動地說著他對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看法。看得出這個(ge) 學生很能思考，但是他對傳(chuan) 統文化有著極大的誤解和偏見。當他在激昂地抨擊著傳(chuan) 統文化而謳歌西方文化時，另一位同學似乎忍不住了，站起來與(yu) 之爭(zheng) 論起來。你看，在現代大學生中間這種看法的對立還很普遍。其實，我們(men) 經常會(hui) 遇到這種情況，比如我與(yu) 外地來的訪學團交流時，他們(men) 尤其是女士經常以孔子說的“唯女子與(yu) 小人為(wei) 難養(yang) 也”來責問，孔子是否歧視婦女？其實，還有更為(wei) 關(guan) 鍵的一個(ge) 問題，那就是自五四以來，人們(men) 經常用來抨擊、否定孔子儒學的“利器”：“禮教吃人”。你怎麽(me) 解釋？這是一個(ge) 高懸在所有弘揚儒學是人頭上的一把劍。

我們(men) 知道，1918年，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之際，後來的新文化主將魯迅先生發表了他的《狂人日記》。他在文中借狂人之口寫(xie) 道：“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xie) 著‘仁義(yi) 道德’幾個(ge) 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cong) 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xie) 著兩(liang) 個(ge) 字是‘吃人’！”隨後，被胡適之譽為(wei) “隻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四川吳虞發表《吃人與(yu) 禮教》一文，直接將禮教與(yu) 吃人聯係起來。他說：“孔二先生的禮教講到極點，就非殺人吃人不能成功，真是慘酷極了！一部曆史裏麵，講道德說仁義(yi) 的人，時機一到，他就直接間接的都會(hui) 吃起人肉來了。”“我們(men) 如今，應該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自茲(zi) 而後，吃人的禮教便成了人們(men) 對中國禮樂(le) 文化的一種基本態度和認識。其實，吳虞堅定地走上非儒道路，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其早年的家庭遭遇。1910年，吳虞與(yu) 父親(qin) 發生衝(chong) 突，將父親(qin) 訴至官府，被輿論指為(wei) “非理非法”的“忤逆”子。吳虞為(wei) 了辯白是非，作《家庭苦趣》並油印散發，因此又犯了“家醜(chou) 不可外揚”之罪。這在當時成了轟動成都“上等社會(hui) ”的“家庭革命”。時任四川教育總會(hui) 會(hui) 長的徐炯，召開會(hui) 議申討，並將他逐出教育界。谘詢局亦進行糾舉(ju) ，呈請四川護理總督王人文予以逮捕。本來就接受了一些西方平等民主觀念的吳虞經此事，對儒教的家庭等次觀念和禮教恨之入骨，堅定地走上了非儒的道路。他將“孝”作為(wei) 專(zhuan) 製主義(yi) 的根源，作為(wei) “禮教”的首惡予以揭露。但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在吳虞的實際生活中，忠孝觀念深深鍥入其觀念的內(nei) 核。吳虞對女兒(er) 們(men) 如何待他非常敏感，在日記中常常因小事抱怨女兒(er) 不孝。吳虞父女的矛盾，就像當年他跟父親(qin) 的矛盾一樣不可調和。於(yu) 是具有戲劇色彩的一幕發生了。其女似乎傳(chuan) 承了他的“革命”精神，在受吳虞這般待遇後，認為(wei) 生在這樣“不近人情的家庭中”，“非起大革命不可了”。吳虞由家庭革命的發動者變成了被革命的對象，或許他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早年提倡的“家族革命”竟成了砸自己腳的石頭。之後，對禮教的批判，通過文藝作品更加深入人心。比如巴金先生的《家》《春》《秋》對舊式家族的禮教之惡的控訴，引發了多少共鳴。這恐怕與(yu) 巴金的個(ge) 人遭遇也有關(guan) 係。其實，反麵的例子也有。我記得看過一個(ge) 資料，一位著名曆史學家（好似是吳於(yu) 廑先生，待查）在回憶其幼時生活時，對家庭的溫馨格外感激，便沒有所謂“吃人禮教”的感受。於(yu) 是，我們(men) 就應當反思，近代以來所形成的“封建禮教”吃人的“印象”是可靠的嗎？會(hui) 不會(hui) 是出於(yu) 反傳(chuan) 統而刻意“塑造”的？

此後，在討論孔子思想的核心的時候，凡是主張孔子思想核心是“禮”的，往往是要否定孔子的，反之凡是主張“仁”為(wei) 孔子思想核心的，則是要肯定孔子。最著名的就要數複旦的蔡尚思先生。老先生活了一百零五歲，其反孔之誌至死不渝。他將孔子思想定位為(wei) 禮，一生堅持批判立場。他還曾說：“我愛孔子，我更愛真理。”似乎孔子與(yu) 真理是對立的。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人們(men) 對“禮”，不管是尊孔還是反孔派都是一致的表示“反對”，認為(wei) 是孔子思想的糟粕，是中國文化的落後成分。如果說，五四時期，魯迅和吳虞等反傳(chuan) 統尚有其合理性的話，盡管這種合理性在某些方麵是不能估計過高的，我們(men) 要認識到其認識的偏激，那麽(me) ，在今天的國學複興(xing) 大潮中，還有太多的人持這種“似是而非”的看法，不能不說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問題還是要回答。“禮教吃人嗎？”我們(men) 還是要用曆史主義(yi) 的態度予以分辨。要分幾個(ge) 層麵來講。第一，何為(wei) 禮教？第二，儒家的禮教思想是什麽(me) ？第三，曆史上是否發生過“禮教吃人”的案例？如果有，如何看待？

首先，我們(men) 來看何謂禮教？今天，一提到“禮教”，人們(men) 馬上就生出厭煩的表情，甚至在某些愛國心切的老中青“憤青”那裏，可以達到“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的程度。但是，一問何謂禮教，大多又一知半解，莫雲(yun) 其詳。禮教，作為(wei) 一個(ge) 成詞，似乎最早為(wei) 孔子提出。他對《詩》《書(shu) 》《禮》《樂(le) 》《易》《春秋》等六部經典都有極為(wei) 深厚的修養(yang) ，提出了“六經之教”的深刻看法。他說：“恭儉(jian) 莊敬，禮教也。”禮教，即以禮為(wei) 教，用禮來進行教育、教化的意思，經常與(yu) “樂(le) 教”並提。

在儒家看來，禮是人類從(cong) 野蠻進入文明的標誌。一個(ge) 人或一個(ge) 社會(hui) ，隻有有了禮，才能算是一個(ge) 文明人、文明社會(hui) 。因此，孔子和儒家格外重視禮。

下麵我們(men) 考察一下孔子儒家的禮教思想。禮（包括樂(le) ）是孔子思想的一個(ge) 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儒家十三經中，有三部與(yu) 禮有關(guan) ，即《周禮》《儀(yi) 禮》《禮記》，代表了儒家關(guan) 於(yu) 禮的係統看法。孔子生活在一個(ge) “禮壞樂(le) 崩”的無道之世，他一生孜孜以求的就是要恢複周公所奠定的禮樂(le) 文明秩序。西周初年，周公以其偉(wei) 大的創造力，在繼承唐虞夏商文明的基礎上，因革損益，製禮作樂(le) ，形成了一套完善的禮樂(le) 製度，奠定了中國禮樂(le) 文明的基本格局。在這一格局中，禮具有核心地位。它包羅甚廣，可以稱為(wei) 文化的代名詞。有人說，中國文化就是禮文化，是一點也不過分的。禮，這個(ge) 字在西方字典裏沒有對應的詞。把“禮”翻譯為(wei) 禮貌、禮節、禮製都不對，最起碼不全麵。

我們(men) 知道，文化可以分為(wei) 三個(ge) 層麵：物質文化、製度行為(wei) 文化和精神文化。物質文化包括我們(men) 的衣食住行，製度行為(wei) 文化包括政治法律，婚喪(sang) 嫁娶等禮俗儀(yi) 節，精神文化則涵括宗教、藝術和哲學等。我們(men) 說，禮，在這三個(ge) 層麵都有體(ti) 現。禮，可分為(wei) 禮俗、禮儀(yi) 、禮製、禮義(yi) 等，上可以起到法律製度的作用，有如今憲法的地位，下可深入體(ti) 現在我們(men) 生活生活的方方麵麵，無孔不入。

古代禮儀(yi) 大體(ti) 可分為(wei) 五種：吉、凶、軍(jun) 、賓、嘉。

吉禮是五禮之冠，主要是對天神、地祗、人鬼的祭祀典禮。如祀天神：昊天上帝；祀日月星辰；祀司中、司命、雨師。祭地祗：祭社稷、五帝、五嶽；祭山林川澤；祭四方百物，即諸小神。祭人鬼：祭先王、先祖；禘祭先王、先祖；春祠、秋嚐、享祭先王、先祖。

凶禮：是哀憫吊唁憂患之禮。

軍(jun) 禮：是師旅操演、征伐之禮。

賓禮：是接待賓客之禮。比如朝聘之禮。關(guan) 於(yu) 聘禮，大家比較熟悉，其實它有兩(liang) 層含義(yi) ，一是諸侯朝聘之禮，二是婚禮之一環。大家都知道第二個(ge) 意向。其實最早聘禮主要指賓禮。第二義(yi) 是後起的，在古代應叫“納征”，屬於(yu) 嘉禮。前幾年看到樓宇烈先生一本書(shu) 《中國的品格》，講到聘禮，說是聘用儀(yi) 式。真是令人驚奇！樓先生是著名學者，我素來敬佩，但也會(hui) 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可見傳(chuan) 統文化之斷裂到了怎樣的地步了！我當時寫(xie) 了一篇博文：《讀名家也要謹慎！》。

嘉禮是和合人際關(guan) 係、溝通、聯絡感情的禮儀(yi) 。主要有：飲食之禮；婚、冠之禮；賓射之禮；饗燕之禮；賀慶之禮等。

不同的禮俗、禮節和禮製體(ti) 現了不同的禮義(yi) 。比如祭祀，就是要表達對神靈或祖先、先哲的追思和尊崇以及紀念。冠禮，即成人禮，就是要表達對一定年齡的人要踏入社會(hui) ，獨立擔負一定的社會(hui) 責任和義(yi) 務；婚禮就是表達兩(liang) 姓的結合，愛情和婚姻的美滿永恒。喪(sang) 禮，就是要安葬故世的人，使其能夠能以安息，並表達親(qin) 屬的哀思。等等。因此，可以說，禮是中國文化的最大特征，是與(yu) 西方文化的最大區別。

那麽(me) 如何來理解禮呢？先來看禮是如何起源的。在儒家典籍中，禮的起源有多種說法。如《禮記·禮運》說：“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汙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yu) 鬼神。”這是禮始於(yu) 飲食說。

《荀子·禮論》：“禮起於(yu) 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zheng) ；爭(zheng) 則亂(luan) ，亂(luan) 則窮。先王惡其亂(luan) 也，故製禮義(yi) 以分之，以養(yang) 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yu) 物，物必不屈於(yu) 欲。兩(liang) 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這是禮的起源防亂(luan) 說。

許慎的《說文解字》說：“禮者，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從(cong) 示從(cong) 豊。”王國維先生進一步指出，“禮”是一個(ge) 會(hui) 意字，從(cong) 示從(cong) 豊，“示”謂“神事”，“豊”謂以禮器盛玉奉神。因為(wei) “禮”字從(cong) “示”，這是禮起源於(yu) 祭祀說。這種說法得到現代學者的廣泛認可。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種說法。此不一一縷舉(ju) 。現代學者對此進行了廣泛的探討，我們(men) 可以大體(ti) 上得出這樣一個(ge) 認識：禮，是人類社會(hui) 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an) 物，是人類由野蠻到文明轉變的標誌。它可能起於(yu) 社會(hui) 生活的需要，這種需要表現在確立秩序，防止爭(zheng) 亂(luan) ，後來又用於(yu) 祭祀，其中的誠敬的內(nei) 心要求更為(wei) 突出。最後，宗教色彩日益淡化，人文精神愈發凸顯。周公和孔子，是中國禮樂(le) 文明發展過程中具有裏程碑式的關(guan) 鍵人物。

對於(yu) 禮的內(nei) 涵和價(jia) 值，學者做過很多探究。我覺得彭林先生的說法比較全麵係統。下麵主要在彭先生基礎上予以歸納、解釋。

第一，禮是人類區別於(yu) 禽獸(shou) 的標誌。《禮記·曲禮》上說：“人之所以為(wei) 人者，禮義(yi) 也。”“夫唯禽獸(shou) 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聖人作，為(wei) 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於(yu) 禽獸(shou) 。”禮就是人與(yu) 禽獸(shou) 相區別的標誌。可以說，人不知禮，就可以稱為(wei) “衣冠禽獸(shou) ”，就不能稱其為(wei) 人了。

第二，禮是人類社會(hui) 由野蠻進入文明的標誌。大家肯定都知道孔子說過一段話，誇讚管仲的曆史功績：“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什麽(me) 是“被發左衽”？這是當時華夏人與(yu) 四夷的區別所在，當時的中原文明人是束發、戴冠，衣襟向右，而蠻夷則是披頭散發，衣襟向左，這在當時被認為(wei) 是文明與(yu) 野蠻的差異。中原華夏當然代表了禮樂(le) 秩序，是文明的。可以看出，禮具有這等重要性。

第三，禮是國家的典章製度。《左傳(chuan) 》中：“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後嗣者也。”我們(men) 看《周禮》就是關(guan) 於(yu) 國家製度的書(shu) ，後來曆代都修禮，將禮至於(yu) 律之上。因為(wei) 它是關(guan) 涉國家運作的根本原則的。比如對天的祭祀、封禪禮、即位禮、冊(ce) 立皇後、太子等都要遵從(cong) 禮製。

第四，禮是社會(hui) 的倫(lun) 理秩序。如《禮記》所言：“夫禮者,所以定親(qin) 疏、決(jue) 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道德仁義(yi) ,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zheng) 辨訟，非禮不決(jue)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人是社會(hui) 關(guan) 係的動物，儒家將人的社會(hui) 關(guan) 係分為(wei) 五種：父子、夫婦、兄弟、君臣和朋友，稱為(wei) 五倫(lun) 。人們(men) 處於(yu) 五倫(lun) 之中，負有不同的責任義(yi) 務，比如“父子有親(qin)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君臣有義(yi) 、朋友有信”等等。

第五，禮是社會(hui) 活動的準則和行為(wei) 規範。禮包括很多儀(yi) 節和形式要求。比如不同的場合要采取不同的禮節，祭祀時要保持莊嚴(yan) 肅穆，婚禮要體(ti) 現喜慶和諧，宴會(hui) 要體(ti) 現對客人的尊敬等等。

第六，禮是人際交往的方式。就是我們(men) 經常提到的禮貌。比如見了長輩如何打招呼，坐公交車給老人孕婦讓座，如何寫(xie) 信等等，雖然很瑣細，但卻體(ti) 現了一個(ge) 人的修養(yang) 、教養(yang) 、素質，是一個(ge) 人乃至一個(ge) 社會(hui) 形象的展示，不可不慎也！

從(cong) 以上的禮的內(nei) 涵與(yu) 價(jia) 值來看，禮自然意義(yi) 重大，是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寶貴財富。那麽(me) ，現代學者所批判的那種“禮教吃人”的現象到底是否存在呢？我想，我們(men) 還是本著曆史主義(yi) 的態度來看待。不能否認，曆史上確實存在著不少類似的事件。現代作家和文藝家已經做了大量的考察，比如對寡婦改嫁問題、婦女貞節問題，到了明清兩(liang) 代尤其突出。由於(yu) 日益嚴(yan) 格的社會(hui) 禮教思想，很多婦女竟然“自覺”地摧殘甚至犧牲以博得禮教的讚譽，說來十分可歎亦複可悲。比如一個(ge) 寡婦被一個(ge) 男人碰了一下胳膊，就毅然用刀將胳膊看了下來。再比如，著名的大清官海瑞，有個(ge) 五歲的女兒(er) ，因吃了一個(ge) 男仆給的食物，竟被海剛峰斥責，令其活活餓死。真是駭人聽聞。這樣的例子恐怕真是不勝枚舉(ju) 的。似乎足以證明禮教是吃人的。不過，我們(men) 應該分辨幾個(ge) 問題。

第一，孔子儒家與(yu) 後儒之間的區別。後儒的思想不能算到孔子頭上。孔子、孟子等原始儒家所主張的禮教與(yu) 後世尤其是明清禮教根本不同。我們(men) 知道，孔子關(guan) 於(yu) 苛政猛於(yu) 虎的看法，關(guan) 於(yu)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的說法。我們(men) 還知道，孟子關(guan) 於(yu) “嫂溺於(yu) 水”和“男女授受不親(qin) ”如何化解的態度。這與(yu) 所謂吃人的禮教風馬牛不相及。

第二，任何事物、任何製度、任何文化都有兩(liang) 麵，有陰有陽，有利有弊，關(guan) 鍵要看何者為(wei) 主。固然，禮教有束縛人個(ge) 性發展，甚至“吃人”的弊端，但禮在中國文化中所起到的積極作用遠遠大於(yu) 消極作用。我們(men) 要看到，禮，實際上發揮著更重要的功能：成人。即使人成為(wei) 人，而不是“吃人”。

第三，其實，換一個(ge) 角度，何止“禮教吃人”，我們(men) 也可以說，宗教是吃人的，道德是吃人的，法律是吃人的，自由是吃人的，民主也是吃人的，市場經濟也是吃人的。所有人類的製度、倫(lun) 理、規範、思想都有“吃人”的一麵。中國文化吃人，西方文化照樣吃人，古代文化吃人，現代文明照常吃人。照這種邏輯，人類就萬(wan) 劫不複了。這是典型的虛無主義(yi) ，是要不得的。我們(men) 說，禮也好，法也罷，道德、倫(lun) 理、製度和宗教，都是人類社會(hui) 的發展所必需，缺一不可，過分強調或否定其中一個(ge) ，都不利於(yu) 社會(hui) 的正常發展。

試看，當下廢除了禮教，“吃人”的現象照常存在，而且愈演愈烈。在天涯看到一個(ge) 帖子：“人的原始欲望釋放在信仰的群體(ti) 中，引發了嚴(yan) 重的社會(hui) 倫(lun) 理道德滑坡。自由婚戀是時代潮流，同時也是弱內(nei) 強食、爾愚我詐的叢(cong) 林世界。在追求真愛自由的大旗下，更多的女性被巧妙偽(wei) 裝的詐術獸(shou) 欲吞噬。”真是精妙之論。當失去禮教的約束，人的私欲橫流，人被外在的名利，誘惑裹挾著，失去了自我，這不是吃人嗎？這種所謂追逐個(ge) 性、自由的背後是一種叢(cong) 林法則，難道不吃人嗎？

二、從(cong) 富強到文明的中國需要禮樂(le) 精神

前段時間讀到華東(dong) 師大許紀霖教授的文章：《中國崛起：必須從(cong) 富強走向文明》。看了這個(ge) 題目，我很有同感。這幾年有一個(ge) 引起全球關(guan) 注的事件就是中國的崛起。中國利用三十年的時間，改革開放，經濟騰飛，在各種國際問題上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也贏得了越拉越高的國際影響力和國際地位。去年金融海嘯之後，全世界都在盯著中國。媒體(ti) 上曾有一段時間熱炒所謂“G2”，即美中組成的“二國集團”代替八國集團，令很多愛國主義(yi) 者興(xing) 奮不已。去年，曾有不少專(zhuan) 家預測2009年我國的GDP將超越日本，躍居世界第二。盡管事實證明這隻是一種預測，但中國經濟的神速發展，足以令世界刮目相看。似乎，此時的中國人已經揚眉吐氣，挺起了腰杆，將百餘(yu) 年的屈辱一掃而空。與(yu) 此同時，盡管中國提出“和平崛起”，還是無法阻止西方國家刮起的所謂“中國威脅論”。這一切，似乎證明我們(men) 真的已經可以成為(wei) 世界大國了。但是，且慢！我們(men) 還是要有憂患意識，居安思危是我們(men) 的古訓。何況，如果冷靜客觀理性地去觀察和思考，我們(men) 的崛起還缺乏不少東(dong) 西。我們(men) 憑什麽(me) 成為(wei) 世界強國，讓世界尊重？一個(ge) 富強的中國，還要轉變為(wei) 文明的中國。這其中便需要中國傳(chuan) 統禮樂(le) 精神的熏染和重建。

正如許紀霖先生指出的那樣：從(cong) 民國初年開始，由於(yu) “力的政治”的主宰，物質主義(yi) 大流行，精神的價(jia) 值、倫(lun) 理的價(jia) 值越來越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穿衣、吃飯；“食色，性也”。國家要強大、人民要富裕，成為(wei) 了流行至今的主流意識形態。在國家意識形態層麵，它表現為(wei) GDP為(wei) 中心的發展主義(yi) ，而在日常生活層麵，則是物欲至上的消費主義(yi) 。消費主義(yi) 不僅(jin) 是一種享樂(le) 的人生，而且是一種價(jia) 值觀。人生的意義(yi) 無非是滿足欲望，成為(wei) 人上之人。有錢才能過上好日子，才有個(ge) 人的體(ti) 麵、身份和尊嚴(yan) 。在這個(ge) 世俗化時代，什麽(me) 樣的人才屬於(yu) 成功人士？不是看你有沒有德性、有沒有知識，是不是精神高尚，而是看你擁有的外在象征：你穿什麽(me) 品牌的衣服？開不開車、開什麽(me) 牌子的車？有沒有房、住什麽(me) 檔次的房？這些都是你在社會(hui) 上是否被尊重、被看得起的身份象征。你消費得越多，過的生活越是高碳，便越有身份、令人羨慕，活得有尊嚴(yan) 。這是與(yu) 傳(chuan) 統中國文化背道而馳的，也是與(yu) 真正的西方文明不相謀的。正如唐奈勒·H·梅多斯所說：“人們(men) 並不需要大量的汽車，他們(men) 需要的是尊重。他們(men) 不需要整櫃的衣服，他們(men) 需要的是感覺到自己有吸引力，另外，他們(men) 需要刺激、多樣化和美麗(li) ；人們(men) 也不需要電子娛樂(le) ，他們(men) 需要的是做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等。人們(men) 需要認同、挑戰、被承認、愛和歡樂(le) 。如果想用物質產(chan) 品來填補這些需要，那就無異於(yu) 對真實的和從(cong) 未解決(jue) 的問題提出一大堆錯誤的解決(jue) 辦法。在對物質增長的渴望背後有一項主要的推動力就是心理上的空虛。一個(ge) 社會(hui) 如果承認並明確指出其非物質的需要，並找到非物質的方法來滿足它們(men) ，那麽(me) 這個(ge) 社會(hui) 將會(hui) 隻需要低得多的物質和能量產(chan) 出，並且可以提供更高層次的人類滿足。”其實，按照馬斯洛的需求理論，這是一種低層次的需求。他把需求依次由較低層次到較高層次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五類。可見，今天的人們(men) 在第五層次上還十分欠缺。可悲的是，從(cong) 上到下，整個(ge) 社會(hui) 很少有人去思考倫(lun) 理和精神的位置在哪裏？中國需要什麽(me) 樣的核心價(jia) 值？富強之後，中國將展現什麽(me) 樣的文明？一個(ge) 五千年的文明大國，一個(ge) 曾經與(yu) 古希臘羅馬、古印度、古伊斯蘭(lan) 世界同樣輝煌的軸心文明，如今不要說文明，連文化都岌岌可危。

當然對於(yu) 中國文化的發展，不可能不關(guan) 心自由、民主等所謂普世價(jia) 值，但也不可忽視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所提供的有益資源，那就是禮樂(le) 傳(chuan) 統。隻有禮樂(le) 傳(chuan) 統日益恢複和重建，在此熏染下的中國國民才會(hui) 顯得有教養(yang) ，中國社會(hui) 才能有秩序可言，和諧社會(hui) 的構建也才能實現。中國隻有在堅持民族文化主體(ti) 性的前提下，積極吸取世界其他優(you) 秀先進文化，經過長時期的融會(hui) 貫通，才能創造出一個(ge) 既有民族特色、又富時代精神的中華新文化新文明。這才是我們(men) 這個(ge) 民族給世界給人類的應有貢獻，這放不辜負五千年文明古國的義(yi) 務和責任。

因此，我們(men) 應當丟(diu) 棄這種似是而非的觀念，重新審視禮樂(le) 文化的現實價(jia) 值。對於(yu) 禮（包括樂(le) ）的功能和價(jia) 值，我們(men) 可以簡單的概括為(wei) 三點：教養(yang) 、秩序與(yu) 和諧。

三、儒家禮樂(le) 文化與(yu) 當下生活

（一）禮樂(le) 傳(chuan) 統與(yu) 國民教養(yang)

禮樂(le) 首先關(guan) 涉一個(ge) 人的教養(yang) 問題。國民是社會(hui) 的細胞，個(ge) 人的素養(yang) 問題關(guan) 涉到整個(ge) 國家、社會(hui) 的整體(ti) 文明水平。對於(yu) 國民的教養(yang) 問題，或曰素質修養(yang) ，我想我們(men) 都會(hui) 表示一種擔憂，或說是不滿。

在這個(ge) 信息時代，我們(men) 幾乎每天都能在媒體(ti) 上看到關(guan) 於(yu) 中國人素養(yang) 問題的報道。比如，中國人到國外去旅遊，往往缺乏自覺，大聲喧嘩，毫不顧忌別人的感受，沒有公德意識。給中國抹黑。以致凡是有教養(yang) 的中國人往往被當作日本人或韓國人，而即使日本、韓國的缺乏教養(yang) 的人，也會(hui) 被認為(wei) 是中國人。這已經是一種西方人的成見。這似乎怪不得人家，隻能怪國人自己。要不是看中了我們(men) 同胞的腰包，說不定外國的許多景點又要寫(xie) 上：中國人謝絕入內(nei) 了。要知道，凡是能出國旅遊的，很少有農(nong) 民等社會(hui) 底層人士，多數是中上層精英，至少也是受過多年教育的大小知識人。這種教養(yang) 素質真令人唏噓感歎啊。其實，我們(men) 不用出國門，更能時時領教啊。例如大聲喧嘩、隨地吐痰、蠻橫加隊、不講誠信、不守規矩等等。我想，我們(men) 每個(ge) 人可能都難逃其列啊。我們(men) 一麵討厭乃至痛恨這一現象，但一旦涉及自己的時候，馬上似乎又變得相當寬容，自己照樣大聲喧嘩、隨地吐痰、蠻橫加隊、不講誠信、不守規矩。與(yu) 此相比，我們(men) 看看鄰國日本、韓國。這都是曾經深受中國儒家文化影響的國家，至今儒家的影響依然存在。我們(men) 對日本人的彬彬有禮有著切身的體(ti) 會(hui) ，對日本人的認真也早有領教。記得前幾年有位中國教授寫(xie) 了一篇文章，大意是“一位中國教授在日本的三次文化震撼”。這幾年韓劇的流行，使我們(men) 了解到韓國人至今保持的儒家禮教傳(chuan) 統。那種謙恭、尊敬，令人感動。

一個(ge) 號稱“禮儀(yi) 之邦”的中國居然成了世界上最令人討厭的沒有教養(yang) 、不講禮的國度。這是一個(ge) 怎樣的反諷呢？我想，之所以造成今天的局麵，與(yu) 百餘(yu) 年來對傳(chuan) 統禮樂(le) 文化的打擊有關(guan) ，尤其與(yu) 文革的破壞有關(guan) ，更與(yu) 中國的經濟發展狀況有關(guan) 。文革時期，破四舊，把傳(chuan) 統的東(dong) 西都當作複古、倒退、反動的東(dong) 西打碎了。一切禮儀(yi) 、一切文明都被認為(wei) 虛偽(wei) ，而粗俗、無禮成為(wei) 一種追求。真是不以為(wei) 恥，反以為(wei) 榮。此後，以“個(ge) 性”、“自由”為(wei) 名，將禮貌、禮節視為(wei) “虛偽(wei) ”、“束縛”、“枷鎖”，不屑一顧。古人所倡導的是“文質彬彬”的君子優(you) 雅之道，而今天青年推崇的是流裏流氣的所謂時髦，所謂個(ge) 性，要麽(me) 哈日，要麽(me) 哈韓，不中不西，不倫(lun) 不類，不分美醜(chou) 。

古人講：倉(cang) 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誠哉斯言！隨著近年來經濟的發展，人們(men) 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men) 也逐漸意識到教養(yang) 是一個(ge) 需要關(guan) 注的問題，而且有了改善的條件了。人們(men) 開始重視禮儀(yi) 的學習(xi) 和培訓，尤其是企業(ye) 和工商界，更是如此。不過，所培訓的往往是西方現代商業(ye) 禮儀(yi) ，比如如何吃西餐、如何穿西裝等等。對於(yu) 傳(chuan) 統禮儀(yi) 依然少有問津。這與(yu) 對傳(chuan) 統禮樂(le) 文化的誤解有關(guan) 。

其實，孔子早就說過：“不學禮，無以立。”那麽(me) ，禮樂(le) 文化對人的教養(yang) 有哪些要求，換句話說，禮樂(le) 文化熏染的人會(hui) 有哪些教養(yang) ？我們(men) 可以用一個(ge) 字來表示：雅。雅與(yu) 俗是一對範疇。古代中國知識分子對優(you) 雅之道有著特殊的樂(le) 趣。從(cong) 衣食住行的各個(ge) 方麵都表現出來，琴棋書(shu) 畫、詩詞歌賦、飲酒品茗，在在體(ti) 現了儒雅之氣質。比如，古人交際有一套儒雅的禮節。舉(ju) 個(ge) 例子來說，古人名字有名有字有號。平輩人之間或晚輩人見長輩要稱字，不能直接呼名。鄙人取有字號，令人興(xing) 奮的是元旦時居然有一位南京信息工程大學的同學崔樹芝君給我寫(xie) 信知道用字相稱，使我對此君大為(wei) 讚歎。寫(xie) 信也是如此。古人寫(xie) 信在格式、稱呼、措辭上都有講究，是一個(ge) 文人基本的素質。現在我們(men) 很不重視。基本都不會(hui) 寫(xie) 信。開頭是某某“你好”，最後是“此致 敬禮”，落款。介紹自己的妻子也是“這是我老婆。”管自己的父母叫“老爸老媽”，不僅(jin) 日常如此，寫(xie) 信依然如此，無法體(ti) 現一點學養(yang) 和教養(yang) 。大家試看古人甚至近代一些文人學者的書(shu) 劄，無不文采飛揚，就會(hui) 自慚形穢。達意固然重要，文雅豈不錦上添花，體(ti) 現我們(men) 的高雅氣質嗎？現在有些人發短信，連個(ge) 稱呼都沒有，也不落款，你都不知道是誰。這連起碼的禮貌都不懂。打電話連個(ge) “您”都不知道說，我隻能說現在是缺乏教養(yang) 的時代。而且還經常鬧笑話。某著名主持人跟嘉賓聊天，說“你家父”如何如何，介紹自己的妻子說：“這是我夫人。”某著名報紙寫(xie) 哥倫(lun) 比亞(ya) 大學圖書(shu) 館的群塑中有胡適時，用了一個(ge) “忝列其中”的詞。沒文化到這份兒(er) 上，真是可笑可悲啊。諸如此類的例子，《說文咬字》上所揭露不知凡幾，令人感歎中國人的文化水平已到了何等不堪的程度！有人可能會(hui) 說，雅隻能代表貴族、精英的需要，俗才是社會(hui) 大眾(zhong) 的正道。我想，我們(men) 不能將雅俗截然對立起來。俗固然是現代社會(hui) 的主流，但是俗不等於(yu) 庸俗、惡俗，試看現在的影視作品大部分被庸俗和惡俗充斥，隻能說人距離文明和優(you) 雅、高貴越來越遠，距離動物性越來越近而已。

而要達到這一雅的境界，還需三個(ge) 層次，也是三個(ge) 字：敬、靜、淨。

先說敬。敬是禮的最根本的要求。《孝經》說：“禮者，敬而已矣。”《論語》上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ang) ，至於(yu) 犬馬，皆能有養(yang) ，不敬何以別乎？”今天我們(men) 很多人理解的孝，所做的孝就是這種“能養(yang) ”。其實缺乏了敬意的孝道，是不會(hui) 帶給父母幸福快樂(le) 的。古人對敬的重視，首先來自祭祀之禮。不管是祭祀天地、還是祖先，都要“齋戒”、“誠敬”。近幾年興(xing) 起了清明網上祭祖的潮流，這固然是一種不得已而為(wei) 之的做法，也順應了年輕人的需要，但是比較傳(chuan) 統祭祀與(yu) 這種網上祭祀，畢竟缺少了一種莊重和身臨(lin) 其境的誠敬。古人行大禮要跪拜，今天改為(wei) 鞠躬了。好像跪拜屬於(yu) 封建的，而鞠躬則較為(wei) 文明。其實，其中還是有不少的區別。過去學生進學堂要拜孔子，拜老師。古代學藝都要拜師，都要行大禮，以表示尊師重道。據說民國時期，黃侃與(yu) 劉師培都是北大中文係教授，二人年紀相仿，又都是國內(nei) 一流學者，但是黃侃自覺自家的經學不如劉師培，便親(qin) 自折身下跪，執贄稱弟子，一時傳(chuan) 為(wei) 佳話。後來楊樹達要侄子楊伯峻拜黃侃為(wei) 師，禮節是得用紅紙封套十塊大洋，還得磕個(ge) 頭。楊伯峻不肯磕頭，楊樹達說：“此人學問好得很，不磕頭，得不了真本領。你非磕頭不行！”楊伯峻不得已，隻好遵命。拜師完畢，黃侃才說：“從(cong) 這時起，你就是我的門生了。”“我的學問是磕頭得來的，我收弟子，一定要他們(men) 一一行拜師禮節。”其中反映的不是個(ge) 人崇拜，不是權威崇拜，而是對知識對學問對師道尊嚴(yan) 的敬重。

當年國學大師王靜安先生自沉於(yu) 頤和園，清華學子為(wei) 之守靈，前來祭奠者皆行新式鞠躬禮，而當陳寅恪先生來到時，他鄭重地行傳(chuan) 大禮，在場者無不為(wei) 之動容，學生也紛紛改行跪拜禮。還有一則故事。著名學者陳榮捷先生是享譽國際的哲學史家，1990年有一次在福建舉(ju) 行朱子學國際學術會(hui) 議。陳榮捷先生率領與(yu) 會(hui) 者要拜謁朱子墓。當來到朱夫子墓前的時候，當時下著小雨，九十高齡的陳先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在場者亦大為(wei) 感動。陳先生說一生跪過兩(liang) 個(ge) 人：父親(qin) 和朱子。這兩(liang) 個(ge) 故事說明，即使在今天，跪拜禮也是表示誠敬的禮節。對祖先、對先哲行此大禮，似乎不能說明你是封建的，反而表示你的誠敬，你的素養(yang) 。

《禮記·曲禮》開篇即雲(yun) ：“毋不敬。”範祖禹解釋道：“經禮三百，曲禮三千，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左傳(chuan) ·僖公十一年》說：“禮，國之幹也。敬，禮之輿也。不敬則禮不行。”郭沫若先生說：“敬者警惕也，本意是要人時常努力，不可有絲(si) 毫的放鬆。”那麽(me) ，為(wei) 何要警惕？警惕什麽(me) 呢？大家知道，禮起源於(yu) 祭祀，因此首先表現為(wei) 對神靈的警惕和敬畏。後來出現“敬天命”、“敬德”等觀念。儒家將敬作為(wei) 一個(ge) 獨立的德目來對待。尤其到了宋儒，“主敬”成為(wei) 他們(men) 修養(yang) 工夫的主要觀念。

禮用於(yu) 祭祀是表示敬神敬祖，用於(yu) 人際交往，則是“自卑而尊人”。《禮記·曲禮》說：“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我們(men) 在各種場合，都要秉持這一原則。尊敬別人，不管是要飯的，做小事生意的窮苦人，還是企業(ye) 老總，某級高幹。有的人欺軟怕硬，對富貴者卑躬屈膝，這不叫敬。如果能秉持這一“自卑而尊人”的理念，我想您的人際關(guan) 係會(hui) 處理的相當好。自卑不是卑躬屈膝的意思，是一種謙和、謙恭、謙讓。比如讓座，按照市場經濟原則，個(ge) 人付了車票自然應當有座，這是權利，但是禮卻要求尊敬長輩，愛護弱勢群體(ti) ，應當讓座。這是人類道德的要求，是一種美德，體(ti) 現了人的生命高貴。

敬業(ye) 也是敬的一種。對於(yu) 事業(ye) 的誠敬之心，就要兢兢業(ye) 業(ye) ，不能玩忽職守。你看，現在的人往往做不到，沒有事業(ye) 心，缺乏誠敬心。公務員，一張報，一杯水。學者抄襲，學生作弊。工人怠工。隻有農(nong) 民下苦力，沒辦法。這種素養(yang) ，工作肯定幹不好，整個(ge) 社會(hui) 的效益也必然大大折扣。大家去大酒店就餐，門口總會(hui) 有兩(liang) 個(ge) 女服務生衝(chong) 您嗲聲嗲氣地說：歡迎光臨(lin) ！皮笑肉不笑，每次我都特別難受，身上起一層“小米”。古人非常注重對人的觀察，“觀人”，不是相麵，是鑒定一個(ge) 人的素質。比如，《左傳(chuan) ·成公六年》記載鄭伯到晉國去，有一個(ge) 叫士貞伯的人斷言：“鄭伯其死乎？”為(wei) 什麽(me) 呢？“自棄也已！視流而行速，不安其位，宜不能久。”此類事例還有許多。如《成公十三年》：“晉侯使郤錡來乞師，將事不敬。孟獻子曰：郤氏其亡乎！”這些預言基本上都應驗了。不敬的後果是沒有好下場。其實，現代生活中，對待工作的不敬，也會(hui) 有被炒魷魚之虞。

敬還表現在對生命的尊敬和愛護。現在人生活壓力大，動輒自殺，或者殺人，司空見慣了似的，經常見諸報端。比如近半年裏富士康發生“十連跳”，在各地接連發生的幼兒(er) 園小學惡性殺人案等等，這些人就缺乏對人生命的敬重。

在這一方麵，孔子給我們(men) 做出了表率。他身上無時無刻不表現出禮的精神。孔子的弟子這樣描繪老師形象：“望之儼(yan) 然，即之也溫。”“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大家看《鄉(xiang) 黨(dang) 》，就會(hui) 發現，孔子身上散發著濃鬱的禮樂(le) 氣質馨香。他的一舉(ju) 手、一投足，都符合禮樂(le) 的精神。

再說靜，安靜的靜。《大學》說：“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正所謂“寧靜而致遠”。心中的靜表現在外就是氣質的清明平靜。說話輕聲細語，絕非大聲嚷嚷，聲震四座。孔子教導我們(men) 說：“食不言，寢不語。”這不僅(jin) 是一種素養(yang) ，其實是一種非常健康的生活理念，符合養(yang) 生之道的。可是，我們(men) 在中國餐館，往往感受到中國特色的餐廳氣氛，真是好不熱鬧。不過，也往往因此而發生爭(zheng) 執甚至大打出手。這在西餐廳就很少見到。古人說：“不越路與(yu) 人言。”今天的人可不在乎。君不見，一些公共場所，熟人打招呼，相見恨晚，分貝之高、情緒之興(xing) 奮，令人側(ce) 目！近代以來新文化運動中把中西兩(liang) 種文化看作一靜一動，為(wei) 了改造這種重靜而致柔弱的惡習(xi) ，遂提出“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ti) 魄”的口號。“體(ti) 魄”雖然沒能“野蠻”，但精神卻野蠻了。很是值得反思。大家知道，我們(men) 做事思考都需要安靜靜謐的環境，需要冷靜的頭腦。如果遇事不能冷靜，頭腦發熱，容易釀成不必要的過失或錯誤。尤其是年輕人，孔子早就告誡了：“血氣方剛，戒之在鬥”。

最後再說一下淨。淨是表達敬意的最基本的要求。古人在祭祀之前都要齋戒，沐浴更衣。對祭祀用的祭品也格外強調衛生幹淨。接待客人，將房屋客廳打掃幹淨、主人穿著幹淨整潔，都是必須的。但是，我們(men) 對中國的衛生狀況都有切膚之痛。中國人的“各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惡習(xi) ，常使公共衛生極差，令人難以忍受。例如在公共場所隨地吐痰、大小便，亂(luan) 丟(diu) 垃圾，已經見怪不怪了。

（二）禮樂(le) 規範與(yu) 人間秩序

梁漱溟先生講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倫(lun) 理本位”，而維持這一秩序的就是禮樂(le) 。禮的更基本的作用就是秩序，它是一種規範。如上引的《禮記》的一段話：“夫禮者,所以定親(qin) 疏、決(jue) 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道德仁義(yi) ,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zheng) 辨訟，非禮不決(jue)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在儒家看來，各種社會(hui) 關(guan) 係，不管是家庭內(nei) 部的父子、夫婦、兄弟，還是家庭以外的君臣關(guan) 係和朋友關(guan) 係，都需要不同的禮的規定來調節。因此，與(yu) 樂(le) 的精神不同，禮的主要精神在於(yu) “別”。因此，《荀子·樂(le) 論》說：“樂(le) 合同，禮別異。”精當地指出了二者的基本功能。

秩序是人類社會(hui) 正常發展的必需，而確立秩序的途徑可以有幾種，比如道德倫(lun) 理的、法律製度的，前者是柔性的，後者是剛性的。二者相輔相成。禮實際上介於(yu) 二者之間，而偏於(yu) 前者。今天我們(men) 一提到秩序，往往會(hui) 與(yu) 等級聯係起來。我們(men) 印象中，儒家的禮樂(le) 秩序，就是一種尊卑森嚴(yan) 的等級秩序。其實，儒家固然維護等級製，他們(men) 認為(wei) 尊卑等級，是與(yu) 天道相符的，是合理的。這在那個(ge) 時代是很正常的。不過，我們(men) 不能夠將後來的“三綱”與(yu) 孔孟等的倫(lun) 理=禮樂(le) 等同。在孔孟等原始儒家那裏，固然沒有否定等級，甚至還在維護等級，但是他們(men) 強調倫(lun) 理關(guan) 係的雙向互動。比如《大學》所雲(yun) ：“人君，止於(yu) 仁；為(wei) 人臣，止於(yu) 敬；為(wei) 人父，止於(yu) 慈；為(wei) 人子，止於(yu) 孝；為(wei) 與(yu) 國人交，止於(yu) 信。”便是一種相對的關(guan) 係。根本沒有後世所謂“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讓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情形。

今天我們(men) 依然需要秩序，因為(wei) 我們(men) 依然生活在人倫(lun) 關(guan) 係之中，生活在社會(hui) 網絡之中。秩序沒有了，就會(hui) 動亂(luan) 。當然，我們(men) 強調法律，強調民主，強調製度的重要性。但我們(men) 也不能忽視禮樂(le) 對秩序的維護和潤澤。

由於(yu) 受西方文化的影響，我們(men) 的家庭秩序也發生了根本的轉變。由於(yu) 獨生子女政策的影響，子女在家庭中的地位變得格外重要。原來的父尊子卑的關(guan) 係，乾坤大挪移，掉了一個(ge) 個(ge) ，反過來了。現在子女是家庭的核心，一切圍繞著孩子轉。父母惟二女的意誌是瞻。有的家長為(wei) 了體(ti) 現平等，與(yu) 兒(er) 女交朋友，甚者以哥們(men) 相稱，這曾令人極端羨慕。其實，這並不正常，簡直是“父不父，子不子”了，其成功率未必高於(yu) 傳(chuan) 統家庭。再說婚姻，原來的夫妻講究相敬如賓，舉(ju) 案齊眉。現代人都覺得太不浪漫。不過，一旦失去了所有的禮的約束，婚姻的危險係數也在增加。結婚和離婚變得越來越隨意，越簡單，近年來離婚率的不斷攀升，就是一個(ge) 明證。這固然有多方麵的因素，不可一概而論。但是離婚總是對愛情和婚姻生活的傷(shang) 害，不值得倡導。

在公共場合，遵守秩序本是基本常識，我們(men) 從(cong) 幼兒(er) 園就教的。但是不遵守秩序的往往是成年人，甚至是自恃有特權的人。紅燈停，綠燈行，但是君不見即使有了監控器，依然有那麽(me) 多闖燈“英雄”以身試法。多少交通事故因此而生。害人害己，令人心痛。再比如排隊，本來也是一種常識。但是破壞者也往往是成年人。在看我們(men) 的公共設施，不管是公園，還是小區，大都沒有幾個(ge) 完好無損的，多半缺胳膊少腿。而反觀“資本主義(yi) 國家”，似乎要好得多。當然，按照費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理論，中國自古以來就存在著這種現象。不能僅(jin) 僅(jin) 歸咎於(yu) 當代。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們(men) 當代的公德意識、秩序觀念要遠遜於(yu) 古代。從(cong) 這點滴就可以折射出整個(ge) 民族的基本素質，何其堪憂！

（三）禮樂(le) 精神與(yu) 社會(hui) 和諧

我們(men) 倡導構建社會(hui) 主義(yi) 和諧社會(hui) ，反映了當前時期的時代需求和民眾(zhong) 意願。但是試想，一個(ge) 缺乏教養(yang) 、沒有秩序觀念的社會(hui) 如何能夠和諧？

儒家的禮樂(le) 文化其最終追求就是達到社會(hui) 和諧。正所謂“禮之用，和為(wei) 貴。”前麵更多的是提到了禮。禮通過別，區別差異來達致一種秩序，用秩序來保證和諧。其實，與(yu) 之相匹配的還有樂(le) 。孔子對樂(le) 教的理解是“廣博易良”，他曾說：“興(xing) 於(yu) 詩，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儒家非常重視樂(le) ，有源遠流長的樂(le) 教傳(chuan) 統。孔子本人對音樂(le) 非常精通，他了解音樂(le) 的感化人心的偉(wei) 大力量，他有著深刻的體(ti) 驗。《禮記·樂(le) 記》、《荀子·樂(le) 論》等對音樂(le) 的教化作用進行了較為(wei) 係統的論述。“樂(le) 行而倫(lun) 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

樂(le) 是一種藝術形式，通過優(you) 美的音符、音調、節奏，來表達一種情感，感發人，正如唐詩所雲(yun)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起到一種“春風化雨”的效果。儒家格外強調：化。化是一種什麽(me) 效果呢？這是我們(men) 生活中習(xi) 見的現象，如把鹽或糖放到水裏，化了。與(yu) 水相溶了，分不出彼此了。這就是化。音樂(le) 就能起到這樣的作用。比如我們(men) 聽民樂(le) ，《高山流水》或者《漁舟唱晚》，你都會(hui) 被一種意境所感化。那種意境是一種優(you) 美、寧靜、高遠的意境。這和搖滾的效果肯定截然不同。這就是藝術的魅力。

其實，不止音樂(le) ，其他藝術如中國的書(shu) 法、繪畫，都能起到陶冶情操的作用。通過長時間的熏陶，人自然可以達到身心的和諧。然而，如今的少年多鎮日沉迷於(yu) 網絡，癡迷於(yu) 遊戲。從(cong) 暴力與(yu) 色情中獲取感官刺激，最後的結果往往是身心不和諧，最後出現種種社會(hui) 人生問題。職是之故，社會(hui) 開始關(guan) 注青少年的“網癮”問題。如何恢複禮樂(le) 傳(chuan) 統，重建禮樂(le) 秩序，實在是關(guan) 涉民族未來的大事。

禮與(yu) 樂(le) ，通過規範與(yu) 引導，從(cong) 內(nei) 外兩(liang) 個(ge) 方麵對人發生作用，起到協調人的身心、人與(yu) 人之間關(guan) 係的效果，從(cong) 而實現社會(hui) 的整體(ti) 和諧。

總的說來，儒家的禮樂(le) 文化，對今天的社會(hui) 生活應當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可喜的是，近年來，已經有很多先覺者在努力在倡導禮樂(le) 精神。如清華大學的彭林教授，多年來研究三禮學，近年來尤其重視禮樂(le) 的普及和生活化，大家可以讀讀他的《禮樂(le) 人生》、《儒家禮樂(le) 文明講演錄》、《中國古代禮儀(yi) 文明》等，肯定會(hui) 收獲很多。盡管單靠禮樂(le) ，靠道德無法解決(jue) 所有矛盾和問題，但沒有禮樂(le) 的社會(hui) 肯定會(hui) 問題叢(cong) 生。回歸傳(chuan) 統，我們(men) 便會(hui) 從(cong) 那裏汲取到滋潤我們(men) 身心的無窮養(yang) 料。

拉拉雜雜講了這麽(me) 多，希望能引起大家的思考。謝謝大家！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