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夢應基於(yu) 仁道

作者：馬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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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是二月初二日壬辰

           耶穌2016年1月11日

一種意見說愛國主義(yi) 是中國夢的基石。竊以為(wei) ，這種說法聽起來高大上，實際可能把中國夢說窄了，說淺了。如果我們(men) 不是僅(jin) 把中國夢看作一種宣傳(chuan) 口號，而是認真地以其指代中華民族複興(xing) 的偉(wei) 大夢想，寄托國家和人民對未來的期待，那麽(me) ，有關(guan) 基石、基本屬性、特質之類的討論理應更加深刻地立足於(yu) 深厚的傳(chuan) 統文化根基，理應體(ti) 現中華民族有可能貢獻於(yu) 世界的精神力量。

在當今世界，如果我們(men) 需要樹立一麵旗幟，對內(nei) 凝聚人心、對外宣示自己，與(yu) 其高舉(ju) 愛國主義(yi) 旗幟，不如標舉(ju) 仁義(yi) 。直截了當地確認並闡明仁義(yi) 之道就是中國夢的基石和特質，在仁道傳(chuan) 統已經好似簡牘和線裝書(shu) 一樣古老而陌生的今天，不僅(jin) 是回歸，更是創新。

一

請先試言仁道。

錢穆先生說“遠從(cong) 周公以來三千年，遠從(cong) 孔子以來兩(liang) 千五百年，其間曆經不少衰世亂(luan) 世，中國民族屢仆屢起，隻是這一個(ge) 傳(chuan) 統直到於(yu) 今，還將賴這一個(ge) 傳(chuan) 統複興(xing) 於(yu) 後。這是人類全體(ti) 生命命脈之所在。中國人稱之曰：‘道’。‘教統’即在此‘道統’上，‘政統’亦應在此‘道統’上。（《國史新論》）”

儒家“道統”之道即仁道。作為(wei) 中華傳(chuan) 統文化的主幹的儒家思想體(ti) 係精簡到一個(ge) 字，就是仁，這是儒家的核心價(jia) 值，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價(jia) 值。仁是為(wei) 人之本，仁道即人道，是人應走的道路，它依據於(yu)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的天道，基於(yu) “仁”，指向“和”，以成己和達人兩(liang) 個(ge) 方麵來讚天地之化育，寄托了幾千年來中華民族的先聖先賢對社會(hui) 和人生、現世與(yu) 未來的理解和期望。它在中華傳(chuan) 統文化中是核心部分，是應當繼承的優(you) 秀部分，不是所謂封建、落後的內(nei) 容。

何為(wei) 仁？

眾(zhong) 所周知，孔子多次言仁，但未下定義(yi) 。孔子言仁，不同場合有不同意義(yi) ：“先難而後獲”、“愛人”、“恭”、“敬”、“忠”、“寬”、“敏”、“惠”等等俱是仁，但也俱不能代表“仁”的全幅意義(yi) ，我們(men) 從(cong) 《論語》中讀到的“仁”，可以說是統攝種種美德的人類最高道德境界的總稱，這是“仁”的第一重意涵。古代中國人堅信人為(wei) 萬(wan) 物靈長、人可以為(wei) 天地立心，堅信華夏中國優(you) 越於(yu) 四方夷狄，其內(nei) 心力量即來源於(yu) 矢誌求“仁”的努力；堅持仁，按照仁的原則去做，就是義(yi) 。仁義(yi) 之道，是中華文明強烈的道德意識的體(ti) 現。

中國夢基於(yu) 仁義(yi) 之道，決(jue) 定中國人及中國政府以道德、道義(yi) 為(wei) 大，在追求國民富裕生活和國家富強之上高度重視對道德、道義(yi) 的追求。

“仁”可統攝人類道德的全幅意義(yi) ，孔孟於(yu) 此全幅意義(yi) 中又特別強調仁愛。《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孟子·離婁下》：“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是以，仁的第二重意涵是仁愛，即對他人的同情與(yu) 關(guan) 懷。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等於(yu) 是說，仁是人與(yu) 生俱來的同情他人的善良本性，亦近於(yu) “仁者愛人”。相對於(yu) 西方人對個(ge) 人權利的特殊強調，儒家強調的是立足於(yu) 自我完善之上的人與(yu) 人的相互成就，仁愛思想永遠把個(ge) 人的實現放在人與(yu) 人的關(guan) 係中考量，永遠將體(ti) 貼他人、成就他人視為(wei) 自我實現過程中的應有之義(yi) 。

中國夢基於(yu) 仁愛之道，是肯定中國人的善良本性，肯定推己及人、同情惻隱之心，體(ti) 現在對外交往中，就是在本國發展崛起的同時，真心尊重和關(guan) 懷其他國家的生存發展空間、利益福祉和理想信念。

依宋儒，“仁”的第三重意涵是生機。這個(ge) 觀點認為(wei) ，人之所以有仁心，完全在於(yu) 能夠感受到自己與(yu) 他人、與(yu) 眾(zhong) 生好像共有一個(ge) 大的身體(ti) 一般共同接受著天地之化育，死了，或者精神萎靡了，抑或徹底的自私自利，隻見自己不見他人，就是沒有生機，沒有生機就沒有仁心。因此程明道說“醫書(shu) 言手足痿痹為(wei) 不仁”，“切脈最可體(ti) 仁”，依明道先生，肢體(ti) 麻木、心靈麻木都是不仁。二程的弟子謝良佐則幹脆指出作為(wei) 種子的桃仁、杏仁之仁和仁心、仁道之仁意思相通，兩(liang) 者都意味著生機。

《周易》雲(yun)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一個(ge) 生意盎然的生命，必然可以體(ti) 貼、領悟天地的生生之德，把“正”自己的“性命”（自己實現、自己發展）視為(wei) 天賦使命；一個(ge) 生機勃勃的民族，也必然以“正”自己的“性命”為(wei) 內(nei) 在需求，中華民族以身作則、反求諸己的自省意識即來源於(yu) 此，生生不已、健行不息的內(nei) 在力量亦來源於(yu) 此。

中國夢基於(yu) 此充滿生機的仁道，必使國民挺立自我主體(ti) 精神和尊嚴(yan) ，成就自己、發展自己，而必然反對可能來自財富、權力、技術等對活生生的人的威壓和異化；必能接通中華民族“最獨特最根源之慧命（牟宗三語）”，中華必以剛健篤實，輝光日新之姿真正重新崛起於(yu) 世界。

綜上，以仁心待自己，是成己，是自我實現，自我發展；以仁心待他人，是愛人，是對他人的尊重、關(guan) 懷和成就；以仁心待外國，是徹底超越利益至上和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的國際關(guan) 係觀而求協和萬(wan) 邦、共同發展；以仁心待眾(zhong) 生，是尊重自然萬(wan) 物，是人與(yu) 環境的和諧共容之道。

仁義(yi) 之道體(ti) 現中華文明突出的道德意識，可以統攝聖賢所謂同情惻隱與(yu) 西人倡導的寬容博愛，這個(ge) 舉(ju) 世喻於(yu) 勢利的時代非此無以中和、匡濟；仁道主張成己，可以統攝我們(men) 常說的自尊自強、愛家愛國，以及西方人常說的自由、平等，既兼容所謂現代普世價(jia) 值，又有豐(feng) 富、獨特之中國文化內(nei) 涵。

因此說，仁義(yi) 是中國文化真正的核心特質，是中國文化諸特質中顯然與(yu) 西方之民主自由等重大觀念並列無遜色而有更高境界的理念。中國夢的基石落實於(yu) 仁義(yi) 之道，意味著中國夢之追求與(yu) 實現過程必然成己與(yu) 達人並重，成己而不自私，達人而先正己，求使人與(yu) 人、國與(yu) 國達成天地自然所表率的“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之境界。

二

以下略論為(wei) 什麽(me) 說愛國主義(yi) 不足謂中國夢的基石。

首先要指出的是，愛國主義(yi) 如果是基石，那也是每個(ge) 民族都有的基石，不是體(ti) 現中華文明經驗智慧的深刻高明的基石。哪個(ge) 國家哪個(ge) 民族不愛國？美國夢的基石難道隻是個(ge) 人主義(yi) 而不是愛國主義(yi) 的嗎？1931年5月詹姆斯·特拉斯洛·亞(ya) 當斯完成的《美國史詩》一書(shu) 使“美國夢”一詞在美國變得家喻戶曉，這部書(shu) 的主題是：“讓我們(men) 所有階層的公民過上更好、更富裕和更幸福的生活的美國夢，這是我們(men) 迄今為(wei) 止為(wei) 世界的思想和福利作出的最偉(wei) 大的貢獻。”“所有階層的公民”當然僅(jin) 限於(yu) 美國公民，“我們(men) ”當然僅(jin) 限於(yu) 美國人，這話簡言之就是，美國夢就是讓美國人都過上富裕幸福的好日子。如果我們(men) 的愛國主義(yi) 就是要讓中國人民都過上好日子，那等於(yu) 說中國夢隻是美國夢更換了地域和主體(ti) 的中國翻版，中國夢於(yu) 是與(yu) 美國夢大同小異而缺乏新意。

以下試言儒家對愛國主義(yi) 的看法——傳(chuan) 統經典中沒有愛國主義(yi) 這樣的現代語匯，但理所當然有對家國觀念的深入思考和明確態度。

儒家的愛國觀可分為(wei) 兩(liang) 個(ge) 層麵，首先，儒家肯定愛國是與(yu) 愛自己、愛家人一樣的天然情感，人們(men) 有理由愛自己的祖國超過愛外國，就像人們(men) 天生愛家人勝過愛陌生人，愛家鄉(xiang) 勝過愛他鄉(xiang) ，這種情感是天經地義(yi) 、自然而然的，因而也是不言自明、不需多說的（甚至應該是羞於(yu) 表露的），這即是儒家堅持的愛有差等，儒家與(yu) 主張無分親(qin) 疏之博愛的墨家由此分野。

另一方麵，儒家經典中對待愛家庭、愛師友鄉(xiang) 國這一類天然情感，又一貫皆有前提和止境——除了父母子女血親(qin) 關(guan) 係較為(wei) 特殊而外，朋友、師生、君臣（古代一國之君即代表一國政府）皆以義(yi) 和，皆遵關(guan) 係相對性原則（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既不能單方麵要求一方對另一方的愛和責任，亦非永恒不變之絕對關(guan) 係。

孔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是謂君子對德的追尋，是對人皆有之的一般鄉(xiang) 土之愛的超越，揭明熱愛鄉(xiang) 土有其局限。

《春秋公羊傳(chuan) 》記曹國大夫曹羈三諫不從(cong) ，遂去曹奔陳，而“君子以為(wei) 得君臣之義(yi) ”；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是謂國君（政府）無道的情況下，大夫可以移民他國，士人可以用腳投票，這是忠君愛國之情有其止境。

《禮記·內(nei) 則》：“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孝，說則複諫，不說，與(yu) 其得罪於(yu) 鄉(xiang) 黨(dang) 州閭，寧孰諫。”足見即便是無所逃於(yu) 天地之間的父母子女關(guan) 係，亦不能愛高於(yu) 一切。

故依儒家傳(chuan) 統，愛己、愛親(qin) 近之人、愛鄉(xiang) 愛國，都是應當承認和肯定的人之常情，但這些天然情感並非如人們(men) 想當然以為(wei) 的，是如何如何“高大上”的情感，而須接受道義(yi) 原則為(wei) 前提和指導。

道義(yi) 高於(yu) 天然本能之愛，這是人文化成的結果。

儒家所謂人文化成，其實質就是對動物性的超越。人類超越動物本能之體(ti) 現，就個(ge) 人而言，是前文所論“仁”，特別是孔、孟強調的仁者愛人；就群體(ti) 而言，是公天下。宋代大儒們(men) 說：“聖人之道，至公而已矣（周敦頤）”，“仁道難名，惟公近之（程頤）”，“盡得公道，所以為(wei) 仁耳（朱熹）”，足以證之。

道義(yi) 原則之所以高，因其體(ti) 現“公”，仁道必須公道。而愛鄉(xiang) 愛國等天然情感，是自愛的展開，相對於(yu) 自愛，固然是公，但放在天地之間全人類乃至芸芸眾(zhong) 生的更大集體(ti) 之前，卻又是擴大的私。中華民族固然有著悠久光輝的愛國主義(yi) 傳(chuan) 統，中華民族毫無疑問也是家族觀念、鄉(xiang) 國觀念特強的民族，但與(yu) 仁義(yi) 之道相比，愛國主義(yi) 是第二義(yi) 的，或者說，愛國主義(yi) 亦以仁道為(wei) 前提和根本依據。由此即知，當曆史上無數次危難關(guan) 頭，中華民族同仇敵愾奮起抵抗外侮、救亡圖存的種種壯舉(ju) ，絕不僅(jin) 僅(jin) 是愛國主義(yi) 之表現，在更本質意義(yi) 上來說，那皆是對曲成萬(wan) 物的天地之心、成性存存的仁義(yi) 之道的義(yi) 不容辭的堅定維護。

綜上，謂愛國主義(yi) 是中國夢的基石，是把中國夢說淺說窄了，與(yu) 其如此，不如直截了當將中國夢的基石落實於(yu) 仁義(yi) 。

三

寄托吾族上上下下美好期待的中國夢應真正回歸中華文化的深厚根基，仁義(yi) 之道應成為(wei) 從(cong) 民間百姓到黨(dang) 和政府共有的中國話語。中國民族屢仆屢起，此一道統曆經巨劫而不息不滅，實在因其不但是中國文化的精髓所在，而正如錢穆先生指出的“這是人類全體(ti) 生命命脈之所在”。仁道在當下，對內(nei) 很可能是從(cong) 官方到民間大多數中國人能夠認可的最大公約數，對外包涵主要的普世價(jia) 值，同時代表與(yu) 世界和而不同的中國特色——如果能放眼數千年輝煌曆史和遼闊中華大地綜合而論，應當承認中國的最大的特色，是道義(yi) 高於(yu) 私利、視成就他人為(wei) 自我實現應有之義(yi) 、生機盎然健行不息的仁義(yi) 之道，而不是當下不盡如意的社會(hui) 現實。

“要建設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傳(chuan) 承體(ti) 係，弘揚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已經成為(wei) 全民族的共識，並寫(xie) 入了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的十八大報告。習(xi) 近平主席更明確要求“努力實現中華傳(chuan) 統美德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把跨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jia) 值的文化精神弘揚起來。”回歸中華傳(chuan) 統，重新標舉(ju) 仁義(yi) ，有什麽(me) 好擔心避諱的呢？

仁義(yi) 之道與(yu) 封建專(zhuan) 製無關(guan) ，與(yu) 所謂西方敵對勢力推銷的價(jia) 值觀無關(guan) ，與(yu) 全國人民致力於(yu) 民族複興(xing) 、和平崛起的偉(wei) 大目標毫不矛盾，唯一可慮無非隻是經過百年清算，仁道傳(chuan) 統在中國早已經從(cong) 主流價(jia) 值淪為(wei) “遊魂”，對於(yu) 今天的廣大人民群眾(zhong) 顯得太疏遠太陌生了。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wei) 道而遠人，不可以為(wei) 道。《詩》雲(yun) ：‘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先人早有提示預警，今人又絕頂聰明，遠勝於(yu) 昔，豈有“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wei) 遠”之理？

怕今天中國人自己都聽不懂，那沒關(guan) 係，可以學。中國有那麽(me) 多大學、中小學和各級政府宣傳(chuan) 部門，都可以教。《禮記·學記》豈不有雲(yun) ：“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wei) 先。”

怕國際友人聽不明白，那也沒關(guan) 係，也可以學。中國在世界建立了千餘(yu) 所孔子學院和孔子課堂，不僅(jin) 承擔漢語教學任務，同時皆有傳(chuan) 播中華優(you) 秀文化的光榮使命，讓他們(men) 教。外國人收集我們(men) 的材料研究我們(men) 的學問，很多方麵比我們(men) 自己做得更豐(feng) 富透徹。隻要你決(jue) 定講仁義(yi) ，你決(jue) 定樹立仁道，外國人一定想聽而且一定能聽懂你講的是什麽(me) 。我們(men) 怕自己被西方價(jia) 值觀影響，難道還怕西方受我們(men) 價(jia) 值觀影響嗎？

俄羅斯文學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言：“如果一個(ge) 偉(wei) 大的民族不相信真理隻在於(yu) 此，如果它不相信隻有它才能而且已經被選定靠它自己的真理使每個(ge) 人上進並得救的話，那麽(me) 它就立即成為(wei) 人種誌的材料，而不會(hui) 成為(wei) 一個(ge) 偉(wei) 大的民族。一個(ge) 真正偉(wei) 大的民族永遠不能甘心於(yu) 它在人類事業(ye) 中扮演一個(ge) 重要角色，而是經常地和專(zhuan) 門地扮演主要的角色。”

中國夢的實現，中國之真正崛起，有賴於(yu) 中華民族在國家富強的基礎上為(wei) 世界貢獻自己的精神力量，依儒家觀點，必將訴諸仁道。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