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5年,歲在乙酉,金秋十月,平和書院創辦人洪秀平先生,赴深圳拜訪蔣慶先生,請教興辦書院事宜。謁先生於深圳彩田公園彩雲軒,軒中綠蔭曲水,茶香沁人。先生病體尚未全愈,然仍就時下書院建設及儒學傳承諸問題,談二時許。後學閆俊安、心蘭陪坐,心蘭錄音並整理。)
書院需要名實相符
洪:早就希望能有機會拜訪蔣老師。心蘭、俊安到平和書院已一個月了,我計劃吸引一批學子過來,我們也製訂了一個計劃,但就是缺乏老師來講課。我們一直希望蔣老師能到平和書院來講課。
蔣:前幾天北京《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打電話來,說要采訪有關書院的情況,他說現在是“書院熱”,我也不太清楚。後來我上網查了查,發現這段時間,民間確實是興起了好多書院,但有些書院雖然興起民間,然名實不相符合。如果我們要用書院這個名稱的話,就一定要符合書院的實,要名實相符。現在我們發現,有些書院沒有符合實。傳統書院,它要符合幾個要件,第一個,肯定是民間性質的,不是官辦的,因為它不是官學。這體現在它的經費、財產、建築、主持書院的人員,如山長,都是民間的。還有,它的講學內容也是民間的,也就是說,私人性很強,誰辦的書院就講誰的學問,陽明辦的書院就肯定是講陽明的學問、陸象山辦的書院就講陸象山的學問,張敬夫在嶽麓書院主持的時候,也是講他自己的學問,這就是說書院的私人性很強,你是什麽學派,就講什麽。又比如明代,朱子學是官學,但書院講的朱子學是民間儒者或學者自己理解的朱子學,不是朝廷規定的朱子學。它的內容是民間性的,這是最基本的特征。第二個,書院的主要功能是傳道,不是傳授知識。但並不意味著書院就不重視知識,因為儒家的道統,在長期的曆史中也變成了知識,經書從孔子整理後,無數人注解,就變成了知識,講道的紀錄通過後人整理編纂也變成了知識。因此書院有傳授儒家文化知識的功能,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傳承儒家的道統。對於知識的保存、傳授,主要責任在政府,因為它有這個條件和資源,古代的書造價是很貴的,民間收藏有困難。所以書院主要的功能是傳道、弘道、講道。而書院所謂講學,也是講“道”意義上的學,即經學、道學、心學等,而不是講現代學術意義上的學,即純粹知識性的學。現在興起的“書院熱”,好多書院就不是這樣。有的書院,不是民間興辦,是由政府給錢,維持也靠政府。比如現在的嶽麓書院,就不符合古代書院的性質,它不是民間辦的,是政府辦的,經費來源是政府。還有它講學的內容,剛才我們講到,書院主要是傳道,然後才是在“道”的意義上產生對“道的知識”的傳授。現在嶽麓書院辦的活動,有些是世俗性的學術活動,如辦有關期貨的班,與儒家文化無關的議題也拿到書院來講,就不合適了。還有文學家辦的書院,他們都是文學家,有地位,有聲望,有資源,也辦起來了書院,但他們的興趣都在文學方麵,舉辦的多是涉及文學的活動。傳統的書院講“道”不講文學,文學屬於“遊於藝”的範圍,與書院所講的“道”與“學”不屬同一層次。古代民間有專門研習切磋文學的組織,如詩社、文社等,但這不是書院,書院是嚴肅的具有神聖性的講儒家之道的道場。
洪:廣州有個東方英文書院,是講英語的。
蔣:那不是書院,他們是學香港的,名不符實。
洪:香港有個新亞書院。
蔣:新亞書院介於傳統書院和現代學校之間,不是傳統的書院。這是資源的問題。錢穆這些老先生,他們是想用中國文化的精神,創辦真正弘揚中國文化的書院,這是他們的理想與願望,但在現實中他們辦不下去,他們隻有理想沒有資源,要辦實際的事就需要資源。而有資源的人合作辦學的動機與有理想的人的動機不是完全一致的,所以那些資助辦學的人要辦成學校,就是世俗的進行國民教育的學校。這樣一來,新亞書院就辦成了學校,它要在社會上招生,要考慮學生的就業問題,要培養世俗社會需要的畢業生,學生畢業後要上大學,這就進入了國民教育體製。不過新亞書院初建時還是很純正的,能夠在夾縫中秉持中國文化的理想教育學生。但後來建立香港中文大學的時候,新亞書院合了進來,在科層製的西式大學中就很難堅持中國文化的教育理想,最後錢穆先生被學校當局氣走,新亞書院的中國教育精神就不複存在了。梁漱溟先生在四川重慶辦勉仁書院的時候,他當初的理想就是要辦成宋明儒式的書院,他年輕時就是這個理想。那時已是抗戰後期,他要辦傳統的書院,但是他自己也是沒有資源的,雖然他有名氣。後來好多人支持他,但最後,支持他的人,不希望辦把書院辦成傳統的書院,因為那些出資的人也希望自己的孩子進書院讀書,就希望把書院辦成中學,梁先生就隻好妥協,將勉仁書院分成兩塊:一塊叫勉仁中學,一塊叫勉仁文學院,勉仁中學就是國民體製教育,就是現在的學校,學生從學校出來是要找工作的;勉仁文學院實際上就是傳統性質的書院,自由講學。最後,還是很艱難,沒辦法辦下去。馬一浮先生辦複性書院,當時之所以和熊先生意見不一致,就是因為這些現實的問題:學生出來怎麽辦。馬先生說傳統的書院,是不管出路的,不管找工作的,熊先生說這些實際的問題書院還是要考慮,這些現實的問題還造成了兩位先生的不和。複性書院最後因為國民政府教育當局違背不審查書院教學的承諾,也因為書院不接國民政府教育當局的審查而費用無著落,最後沒法辦下去。如果當時國民政府不存在的政策上的壓製,如果有社會資源,複性書院肯定可以辦下去。當時複性書院靠國民政府給錢,馬先生說書院是方外之學,不納入國民體製教育,具體說來就是書院的教材,國民政府不能幹涉審查,當時國民政府答應得好好的,結果辦了一段時間,國民政府違背承諾,要來審查書院的教材,馬先生氣壞了,就決定不辦書院了。
洪:清華國學院是不是也是想將書院與現代化的教育相結合?
蔣:沒有,清華國學院是按照西方的模式來辦的,基本上是漢學的方式,不是傳統書院的方式。
洪:那四個人(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除了陳寅恪其它不算儒家吧?
蔣:廣義上都算,這要看是哪種儒家了,儒家裏麵也是分好多流派的。我們說廣義的儒家,凡認同儒家價值的,都算儒家,這很複雜。梁啟超,在晚年算儒家,他早年晚年儒家色彩比較濃,中年走了歧路,晚年以後才回歸儒家。這幾年中國大陸出現了大家都想辦書院的熱潮,這是個好現象。但是就要注意名實相符的問題。如果有書院的名稱而沒有書院的實質,那意義就不是很大。所以要為書院正名,但書院傳統剛恢複時也不能求全責備,因為書院傳統在中國嚴格說來已經崩潰快四百年了,進入清王朝就沒有宋明儒式的書院了,我們希望以後能慢慢做到名符其實,按傳統書院的方式來辦書院。
洪:國內現在有傳統意義上的書院嗎?
蔣:目前國內的情況我還不清楚。
洪:我辦書院也是許多年前的想法。我感覺西方的大學製度是培養工匠的,上次到陽明精舍來後,就想看怎麽和精舍有個互補。你那頭是研道、守道、論道的地方,是不是還要有個傳道、弘道的地方?
蔣:書院也有提高與普及的關係的問題。
洪:我覺得你應該帶些弟子,這次去了曲阜,我看到相當一批人認同你的理念,而且都沒見過你,都希望到你的陽明精舍來。但陽明精舍沒有條件和能力來接待那麽多人,所以,我就產生了一個想法。先小規模搞一個書院,可以接待二三十個人,先辦起來。
蔣:應該這樣,書院規模不在大,而在體現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
複興書院,最大的問題是缺乏係統掌握儒家學理的師資
洪:但是我現在有了場地,缺乏師資。
蔣:我這幾年還是比較低調的。隻是去年,偶然深圳晶報一位記者自己跑到山上來作了報導,大家才知道有一個陽明精舍。一直到現在,我都沒下山。去年因為那些媒體報導,好像以為我下山了,以前好多學生也鼓動我下山,其實我一直沒下山。為什麽呢?因為儒學這一百多年來受的磨難太大了,一個文化、一個教,最根本的還是他核心的學理價值,這個最核心的學理價值沒有了,便複興不起來。那些外在的形式,組織形式也好,教育形式也好,都是為了落實中國文化的義理價值,本身的意義不是很大,最還要的還是儒學基本的義理價值。這一百年來,儒學受到破壞最大的,就是其義理係統。書院建築被文化大革命砸掉了,有錢就可以恢複; 1905年後被拿來搞成洋學堂了,那也沒關係,以後隻要有資金,也很容易恢複。現在政府為了旅遊,不也恢複了很多古代書院的建築嗎?但這些恢複的古代書院的建築中已經沒有儒學的活的精神了,沒有中國文化的價值了。就算現在政府願意出錢恢複傳統書院,誰來講學呢?你就遇到這個問題了。你才第一個想辦講學的書院,就遇到了這種問題,根本就找不到人來講學。我們現在的情況,和漢代初年的情況大致差不多,可能比那時候還慘。那時候魯申公還在,政府感覺到要恢複儒學,就趕快“安車蒲輪”到民間去把他們請回來講學。那時候懂儒學的老先生們還在,雖然年紀很大了,魯申公九十幾歲了,但是朝廷請他出來讓他傳授《詩經》。伏生也還在,年紀太大了,實在來不了,朝廷就派人去他那裏學,把《書經》及其解釋記錄下來,不要讓文化失傳。我們現在幾代人過去了,我們中國還有魯申公、伏生嗎?沒有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複興儒學比古代艱難,表現之一就是沒有碩儒老師。還有,我們麵臨的摧殘,不僅僅是內部的政治動蕩,內部的文化分裂,還有西方文化的挑戰與霸權。這樣的話,現在辦書院師資就成了最大的問題。那麽怎麽辦呢?現在確實應該著重培養師資。但這種師資和其它師資又不一樣,不是說辦個培訓班速成班就能夠解決,也不像你辦個英語學校一樣,幾個月就可以很容易地培養出人材。學問的傳承,不會那麽快。高深的學問,特別是儒學,誠如錢鍾書先生所言,是荒江野老屋中一二素心人士慢慢商量培養出來的,不是市朝熱鬧之學,往往要花幾代人的功夫,你看理學的形成就花了濂、洛、關、閩好幾代人的功夫。其實我上網的時間也就是這兩年,我就發現這幾年像心蘭這樣信奉儒家價值的一批年輕人湧現出來了,他們有熱心,有激情,有信念,有擔當精神,而且活動能力也很強,我感到儒家後繼有人,所以很欣慰。現在我們生活在一個信息快速流通的特殊時代,網絡出現了,非常低的成本,非常快的速度,非常大的信息量。有了網絡,誌同道合的人就容易聯絡起來,互相交流,互相印證,也起到了書院的某些功能。實際上,書院的某一方麵的功能,在新的曆史時代,可以由網絡來實現。但是,書院師友同門麵對麵交流的深厚情誼,以及辯難的機鋒體驗與當下有省的悟道喜悅,網絡交流是做不到的,網絡最多能夠提供“理入”的空間(當然與書院相比網絡提供的“理入”空間也是有限的),而網絡不能提供“悟入”與“情入”的空間。所以,書院不隻是儒家說理論學的場所,而更重要的是我們證悟生命存在(悟道)與同道相互“印證”的場所。剛才還有一個書院的功能沒講到,就是印證。因為人學道,自己研究了,自己弄懂了沒有,自己是搞不清楚的,需要師友之間、朋友之間相互印證,這樣才可以發現生命悟道中的問題並堅定信心。一個人孤陋寡聞,信心很難堅持。所有的精神活動,都需要同道之間相互印證,傳統的儒家書院,就有這個功能。現在中國文化崩潰以後,我們所處的狀況,比古代還差,我原來的想法是要複興中國文化,就要先複興書院,但是現在發現,複興書院,首先要培養師資人才,沒有師資人才書院硬件再好也是無濟於事的。但問題是,師資人才不是一下子可以培養出來的。現在要辦一個國學院,也找不到師資人才,連當初清華四導師這樣的人才也找不到,更遑論魯申公、伏生這樣的經師碩儒了。清華四導師除陳寅恪外很難說是嚴格意義上的傳統儒者,傳統儒者是像魯申公、伏生、濂、洛、關、閩、陽明先生這樣有鮮明文化傳承與堅定道統擔當的人。沒有了這樣的儒者,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大悲劇與複興儒家文化的最大困難。
洪:蔣老師在這方麵有什麽計劃?
蔣:我覺得珠海這個地方適合搞文化。由你洪先生來做,有兩個優勢,一個是你有這方麵的能力,有辦學校的經驗;第二個,你有熱心和信念。書院不在大,不在你有多少的學生,有多少的資源,問題是你要起願發心,同時要有基本的能力,沒有基本能力也不行。我辦書院是沒有資源的,你辦書院已經有了一定的經濟基礎,比我強。平和書院剛開始小並沒關係,重要的是首先要有信念,要心誠,第二個是要聚集一批朋友,象心蘭他們這樣對儒學有信仰的年輕人。第三個,要有長遠的打算。開始小,資源少,就小規模辦下去。現在培養師資,其實就是自己學習,要自己在儒學的道路上學習,自己培養自己。比如象心蘭這些人,想拜我為師,我都沒正式同意過。為什麽呢?因為現在師道已壞,恢複是比較困難的,隻有師道恢複後再說。還有,這個培養是個很長的過程,現在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儒學,特別是在網絡時代,每個人都可以成一派,每個人在網絡上都可以發言成為一家。現在要學儒學的人,比古代又有些麻煩,選擇上的麻煩。在古代比較簡單,比如在宋代,誰是當時的大儒,大家都知道,比如東南三賢——朱子、呂祖謙、張拭,大家都知道,學儒學大家都知道要找他們學,這是當時的共識。而在當時他們又是名符其實的大儒,朱子他們當時把所有的外部事物都摒棄了,一心一意研究學問。現在不一樣了,在一人一派的情況下,年輕人在選擇上就比較麻煩,每個人都可以說自己是儒學,還是儒學的正宗。在這種情況下,誰是誰不是,就出現了所謂後現代狀況,所有的學說都沒有權威,就算有權威也不承認,人人都是批評家,這是信息太方便後帶來的問題。這樣的話,比如我講的儒學,年輕人認不認同,認同到什麽程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不急,拜師的問題不急。其實拜不拜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發心向學向道,學問道術本身才重要。至於問我有沒有什麽計劃,我沒有什麽計劃,我隻是默守傳統書院成規,讀書、守道、論學而已。
洪:現在由於信息的發達,你的書、你的文章很多都在網上能看到。但是如果有機會,麵對麵的交流能有碰撞,相互之間言傳身教,大家都有興趣在一起學習,比如針對華夏複興網上的同道,選擇一些悟性比較好的,比較謙虛好學的,大概十幾人左右,如果蔣老師有空,可以過來講課。
蔣:現在我自己身體不大好,不宜多說話,不能很長時間說話,講課有困難。
洪:米灣和張祥平他們都可以過來,這樣的話你就不用多講。
蔣:我可以視身體情況而定。因為平和書院搞一個會講,大家都可以講,以互動的形式辨析學理。現在平和書院的功能可能有兩塊,一是推廣兒童讀經,一是自己學習提高。在傳播普及的同時自己也需要提高,需要深入證悟體認儒學義理。平和書院不能局限在僅僅提供一個場所,自己也要提高。要提高對中學的理解,當然也應該了解西學,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陽明精舍的定位,是完全傳統式的書院,它的運作方式、管理模式、功能,都是完全傳統的,而且主要是高層次的儒學研習與進修,就是我前麵說的讀書、守道、論學,不向外。以後平和書院發現可以深造的學子,可以送到陽明精舍來。最起碼我在精舍時可以來半年,到山上的目的就是讀書體道,進修提高。我不下山的理由之一是,每個人的精力和時間都是有限的,我花這麽多時間與精力去讀書,可能在這中間要走許多彎路。我把我二三十年體會到的道理簡要地講給你們聽,你們就不用再走這些彎路了。這是分工不同。讀書的方式有很多,也要有悟性,也不是下了功夫讀書就讀得懂的。我的最大樂趣在讀書,我一天到晚都在讀書,自得其樂,我現在才讀明白了一些古聖賢所說的道理。
洪:你現在道已很深了,什麽時候可以下山呢?
蔣:沒有時間表,有人來陽明精舍問道,他們下山把我講的道帶下山,我就不用下山了。
學生的培養是個長期的過程
洪:你在山上可以培養君子,但能不能在短期內,開個培訓班…
蔣:君子不是辦班可以培養出來的,陽明精舍是完全傳統的書院,不辦培訓班,不培養畢業生,但可以通過高層次的學術活動影響學生,陽明精舍有儒家的精神影響力,有傳統文化的象征意義。我並不指望陽明精舍能培養出君子,古代的書院,創辦人去世以後在學術上就難以為繼了,這就是說書院的私人性很強,這也是中國書院文化的特點。說好的話它可以保持儒學的獨特性、豐富性;說不好的話,人亡道息,書院精神難以傳承。所以人最重要,有其人就有其道,有其道就有其書院,道因人傳,書院因人存。當然,我們現在還是可以摸索一種新的模式,既要保持傳統的特征,又要符合現代的現狀,比如說網絡,以前是沒有的,完全固守古代,是不智的,一些工具性的東西是可以利用的。我為什麽要下山?有人去把山上的信息帶下來不就行了嗎?
洪:目前情況下,能夠在山上呆半年的,我相信有人,但實際上…
蔣:實際上也沒多少人。我所做的事情,是把握儒家的精神價值,還有重建儒家的解釋係統。這是件很大的事,很費時間與精力。一個人所能做的事是很有限的,我不能同時做這些事,又同時到大學裏去講學,去民間推動兒童讀經運動,去培養講授儒學的師資,我沒有這麽多時間和精力。但我知道這些事很重要,我希望有儒家的後起之秀來做。陽明精舍基本上不接待希望一般性了解儒學的人,不做儒學普及推廣的工作,即使有人來,也不在多,而在質量,有那麽幾個人能夠真正把握儒學的真精神與真價值,能夠有力地回應時學的挑戰,也就夠了。不要有黃埔軍校的意識,因為我們不是在搞世俗的政治,世俗政治當然需要動員廣大的民眾,我們是做學問,學問不在人多,而在精專真誠。當然,在信奉儒家價值的人中,人的能力、偏好、取舍會有不同,有些喜歡學問,有些喜歡活動,到我這裏來的就是做學問。我自己也沒有興趣與聞時政,我隻是講明為政的大經大法,那就是孔子所說的“義法”。當年文中子調教魏征,也不是教他去做官。魏征剛開始是個縱橫家,縱橫家的目的就是自己的榮華富貴,出人頭地,即就是做官,而不管政治的大經大法。後來魏征到文中子的山上去,與文中子呆了一個月,出來後就變了,變成儒家了,雖然以後他繼續從政,但從政的目的就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出人頭地了,而是為了複興中國文化、複興儒家文化這一偉大的曆史使命與聖賢事業,儒家文化通過文中子的學生們複興起來了。但現在我們也不要太樂觀,這幾年認同儒家價值的人好像多一點了,就認為儒家文化的複興馬上就會有一個改觀,不會這樣快。我們還得紮紮實實把儒家學理搞清楚,培養出一批真正的,有擔當精神與擔當能力的人才來,儒家文化的複興才會大的改觀。培養這種儒家人才要花幾代人時間,要一代一代來。到朱子是第幾代?濂洛關閩,是好幾代了。我們現在做的是奠基的工作,道路還很長。
洪:你覺得中國的儒家文化,複位大概要多長時間?
蔣:這個算不出來的,儒家不算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現在社會不同於古代社會,現代社會信息傳播快,可以把儒家文化複位的速度加快。隻要儒家價值能夠被中國的精英人物接受,首先是優秀的知識分子接受,在中國人中達成以堯舜孔孟之道安身立命與治國平天下的共識,儒家文化的複位就離我們不遠了。
洪:我上次也和湯恩加先生說過,就是把儒商、儒官、儒士三結合。
蔣:文中子並沒有教他的學生怎樣去做官,而是用“王道”來教育他的學生,為他的學生樹立高遠的政治理想,這才塑造了“貞觀之治”一代儒將賢臣。你說的“三結合”中,儒士最重要,一個人必須先做儒士,然後才因其社會角色和分工而為儒商、儒官,儒士解決一個人的價值信仰與道統擔當,而儒商、儒官隻是儒士的社會職業分途。所以我們應該說先做儒士再做儒商、儒官,離開儒士的價值信仰與道統擔當就不可能有儒商、儒官。如果中國已經有了儒商、儒官,那他已經是儒士了,他生命中已經將三者結合了,不再需要外在的結合了。不過,從中國的曆史來看,儒士的文化地位要高於儒商、儒官,儒官多進入淩煙閣或忠烈祠,而儒士則進入孔廟配祀孔子。
洪:儒家總是講濟世安邦的,你講的這已不僅僅是修身了。
蔣:最大的濟世安邦,就是在政治中落實孔子的王官學,這是儒家最根本的文化訴求。
洪:我到其它地方感覺不到,隻有參加曲阜的會,我才感覺到,大家對儒家文化都有一種發自生命深處的內心信仰。
蔣:儒家的生命力在民間,你的感受再次證明了這一點。但儒家文化的複興現在還是比較艱難的,你如果想把平和書院辦成一個儒家的道場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要把你有限的資源用在刀刃上,為儒家文化的複興做出貢獻。
書院存在的意義
洪:我到山上時,你還說你是在守道。現在不用守了,有這麽多人了,所以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
蔣:是在變化。陽明精舍是不動道場,道場有動的有不動的,平和是動的道場,可以互動。
關於平和書院會講一事,是學術性活動,主要的還是問難,探討問題。按古代的傳統,大家聚在一起,提出問題,互相討論,也不要固定講什麽,關鍵是與會者有什麽問題,我給他們解答。辯難問答,才是最高層次的學問。他們來一次,心裏有好多問題,自己可能把握不太準,來求證。書院的學術成果,是師生共同創造出來的,《傳習錄》不是陽明寫的,都是學生問學問道在一起辯難後,按照自己的理解記錄下來的。《論語》也是這樣。這些都是傳統,如果屆時我的身體允許我去平和書院,與會者中理解能力比較深的,他們可以問難,提問題,自己記下來,以後慢慢理解。書院不像現在體製內的大學和研究所,非要講課發表論文。中國書院的講學活動,是最符合人性,最自由的,最充滿靈性的,師生之間的一句話,一個動作,都是學都是道。一個老師在上麵講,一群學生在下麵聽,是西式的教育,中國古代不是這樣,會講最多擬出一個題目,老師引出問題,大部分問答辯難。就是學生們來了,大家坐在一起,有什麽問題問,老師答,這樣會很有效果。所以書院不能辦成體製化教學的方式,老師講,學生在下麵記筆記,這些都沒有必要。不要搞成現在的學術討論會,要恢複書院的自由講學氣氛,大家想到公園裏,或者想在自己的寢室裏討論問題,都可以。
現在中國確實需要建立儒家道場,培養人才。在剛開始時,我們培養種子,以後要靠他們去傳播儒學。
洪:具體怎麽操作,請蔣老師指點。
蔣:現在從儒教複興的角度來說,今後的確需要建一個有相當規模的中國儒學院,來培養專業的儒學教學人才與研究人才,同時也培養實踐儒家義理的社會活動家。傳統的時代,書院是在儒教的氛圍中辦的,它隻要好好把儒家學問做精做好就行了,不需要考慮重儒教重建的問題。現在不行了,我們麵臨的問題是,儒教崩潰了,中國文化被西方解構了,這種“禮崩樂壞學絕道喪”的狀況遍及整個中國的政治、社會、文化、教育等的各個層麵,現在的中國處在梁漱溟先生所說的“文化真空”狀態。所以,要重建儒教,重建中國文化,就不僅僅是一個學問問題了,還涉及到儒家的社會實踐與創製努力。學問隻是重建儒教、重建中國文化的一個方麵,盡管是非常重要的方麵。現在除了講明儒家正學外,還需要開展儒教複興的社會實踐。
洪:我覺得現在的社會資源可以利用。
蔣:當然可以。我提到儒教重建的兩條路線,一條是上行路線,即重建王官學,就是儒化中國政治;另一條是下行路線,在民間重建儒教社會,即重建中國現代的禮樂社會。儒教的傳統就是我們今天可以利用的最大資源。
為了避免儒教體製化後可能帶來的腐敗,即使儒教恢複了,體製外的書院照樣必須存在,書院獨立自由的批判精神永遠是克服儒教異化的民間力量。所以,書院的建構永遠會存在。對此,平和書院應該有信心,以後大家都會支持。
洪:我以前還擔心會不會有學生,現在這兩位自願辭去工作來了,所以不成問題。他們現在都願意獻身於這樣的事業。
蔣:是的。
孔教和儒教不是一回事
洪:香港有個孔教學院。
蔣:孔教和儒教不是一回事。孔教是康有為當時要回應基督教而提出的。基督教是耶穌教,它以耶穌作為精神信仰的象征,所以康有為覺得中國要回應基督教挑戰的話,就必須像基督教尊耶穌為教主那樣尊孔子為教主,但他沒想到儒教和基督教是有區別的。基督教從猶太教分裂出來後,舊約變成猶太教,新約變成基督教,雖然耶穌說自己是來成全舊約的,但實際上基督教的整個義理係統、組織形態基本上都離開了猶太教,所以新約是與上帝重新立約,耶穌的出現開創了人類曆史的新紀元。孔子不是這樣,孔子述而不作,憲章文武,追慕三代,孔子的出現並沒有否定三代的曆史,而是要重建三代的曆史,實現王道政治,所以孔子的出現並沒有開創曆史的新紀元,孔子在中國曆史文化中的地位不像耶穌是新宗教的教主。另外,儒教實際上已有6500年的曆史,伏羲畫卦,《易經》的出現就是中華文明的開始,即儒教的開始。伏羲本身就是聖王,聖王合一、道統與政統的合一就是儒教最大的特征,這就意味著儒教、中華文明已有6500年的曆史,而儒教的存在早於孔子4000年,孔子隻是儒教這麽長的曆史文化中的一個繼承發揚者。如果僅僅用孔子來做教主建立“孔教”的話,就很狹隘,那孔子以前4000年的中國文化(儒教)怎麽辦?所以,我認為應該提“儒教”,而不應該提“孔教”。
洪:儒教的英文全是Confucius。
蔣:那是西方人翻譯的。我們如果翻譯的話,就直接用漢語的音譯就行了。西方人把儒教翻成英文Confucius很自然,他們有個救世主,就自然把孔子也比照成救世主,把 “儒教”翻譯成“孔教”。上麵已說,儒教在孔子之前還有四千多年的曆史,“孔教”不能涵蓋“儒教”,所以我們應該提出複興“儒教”,而不是複興“孔教”。
複興儒教的關鍵是它的學理、教義係統
蔣:一個教最重要的是它的學理、教義係統,不在它的形式。現在儒教的複興首先要在學理上複興起來,然後才是組織形式問題。如果沒有學理的複興,隻有組織形式,是不行的,因為組織形式隻是特定義理價值的載體,而組織形式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回想一下,這十幾年,特別是近三四年來,中國社會對傳統文化的認識多了,但多偏向於感性認識,還缺乏對儒學義理價值的深入了解。對儒教的複興應該有三個擔當:仁智勇“三達德”的擔當,即仁心擔當、義理擔當、氣魄擔當。現在仁心擔當容易建立了,因為中國人天然對自己的文化懷有感情,不忍自己的文化消亡。氣魄擔當這一塊也問題不大,因為發心向學向道的多是有誌青年。我們可以說,沒有豪傑的氣概,做不了儒家。儒家的氣魄是很大的,儒者必須頂天立地,把握乾坤。我們和自由主義的爭論,是王官學上的爭論,是道統上的爭論,不是在技術層麵的爭論。實際上我們與自由主義、社會主義的爭論都是在最高的層次,在道的意義上的爭論,所以我們要有“道在是”的氣概,要有孟子“舍我其誰”的氣概,要有陽明學所說的“狂者胸次”。我發現,除了我的政治儒學外,其它儒學與西學的爭論都是在技術層麵上的爭論,這樣的氣魄不夠大,儒者最大的氣概是橫渠先生的“四句教”,值得我們效法。第三個,就是義理擔當,這在現在的中國比較欠缺。因為中國文化被西方文化解構以後,我們自己對自己的義理係統都搞不清楚了,對儒學的價值都模糊不清了,到現在為止,什麽是儒學,都還在爭論。你們要建立一個網站也好、雜誌也好、書院也好,你們究竟要複興什麽樣的儒學?現在都不很清楚。你看現在的一些儒學網站,不缺乏仁心擔當與氣魄的擔當,但在義理上則各說各的,不能深入,多是感性層麵的認識,這需要再上一個台階,深入進行儒學義理的體認與研究,力圖正確地全麵地把握儒學的義理價值。但是,義理的功夫,又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成就,要花長期的時間,不斷的積累才能義理精純通透,這可能要花一輩子的時間。現在光靠仁心擔當,光靠氣魄擔當還不夠,還必須加強義理擔當。為什麽我們批評新儒家?港台新儒家不乏仁心擔當與氣魄擔當,但義理不純,有西化傾向,我們不能完全接受。港台新儒家的學問,是向啟蒙價值靠攏,向西方文化靠攏,這樣的話中國文化的獨特價值就不能體現。這些都是義理方麵存在的問題,所以,現在義理擔當是儒學複興與儒教重建的關鍵。
希望有“大哉問”的學生
心蘭:那要不要以您的名義做一個網站。
蔣:不用。我希望的是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好讀書靜思。以後你們有什麽學理上的問題,自己先思考,自己不能獲解,可以來問我。我們今天的談話是事務性的,我更希望是深層次的學術問題,如果談話能解決一兩個學術問題,才有意義,因為儒家現在遇到的很多學術問題都得不到解決。
洪:那我們要不要在華夏複興網上專門開一個問答欄?
蔣:也不用,問的人要有一定層次。不是人人問都可以答的。為什麽《論語》是經典?《傳習錄》是經典?都是學生問得好。學生問得好老師才答得好,問得好才可以成為經典的問答,引出重要的問題而解決之,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大哉問”。提問必須是有層次的問,提問者自己已經把某一重要問題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或者認為已得其解,這樣把問題問出來,就算老師回答不上來,也可以顯示這個問題的重要。當然,還有其它方式,平和書院可以嚐試采取一些現代的方式運作。其實我的心態完全是傳統的,我的興趣就兩條:第一是專心讀書,搞清儒學的義理問題;第二是有很好的學生,能夠“大哉問”的學生,激發出我的思想,師生共同解決重大的儒學義理問題。這不僅是我的興趣,更是我的樂趣。至於寫文章、開學術會議甚至辦書院對我來說都是責任,我看得並不是很重要。
洪:像孟子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蔣: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並不是說在報紙上發個廣告,招一批人來就得英才教育了。這需要長期的往來、溝通、培養。儒學不是世俗的知識之學,而是生命體認之學、天道性命之學,不是那種現代教育製度可以直接教授的,要靠自己潛沉玩索默會於心的生命體會。像孔子、陽明的學生,都是接受老師的思想後,有自己深入的生命體會,才自己真正受用。真要辦儒家的書院的話,就必須自己是儒家的人。必須是子貢才會為孔子去做事情,不需要孔子講,子貢會自己做;不是孔子要子貢去做,而是子貢自己要為孔子去做。因為他們的信念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儒家的事業。所以我常說,先有儒家的信仰,才會有儒家的事業。
後學心蘭乙酉年十月廿六日整理於平和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