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窟居筆記》 之三：鑒性湖畔的月光

作者：範必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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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載於(yu) 《月窟居筆記》（範必萱 著）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七月初一日壬戌

           耶穌2015年8月14日

晴朗的月夜，我喜愛守望月光。那清淡若水的柔光向大地灑來，緩緩從(cong) 窗前移過，憑欄時，隻感覺它輕輕披撒於(yu) 肩，一陣隱隱的空靈感從(cong) 心中升起，仿佛遠離了塵世的喧囂。思緒翱翔在天地之間，浮躁的情緒慢慢沉靜下來。然而，這樣的時刻多麽(me) 短暫，林立的高樓擋住了視野，都市的夜空極為(wei) 模糊和狹窄。

終於(yu) 有一天，我有機會(hui) 在開闊的山野湖畔，沐浴了一次聖潔的月光！

一

1999年初春，天氣剛剛回暖。我來到貴州龍場鎮境內(nei) 的儒家書(shu) 院陽明精舍，在這裏幫助山長蔣慶先生管理果園。

在書(shu) 院已居住多日。一日晚飯過後，我照例回到月窟居準備“挑燈夜讀”。無意間，抬頭看見一輪明月從(cong) 窗外鬆峰嶺上空冉冉升起，湛藍的夜幕下，閃爍的星星依稀可見，鬱鬱蔥蔥的鬆林搖曳在山嶺上，影影綽綽，好似一幅美麗(li) 的畫卷！看哪！天與(yu) 地仿佛近在咫尺，就連那如同銀盤的明月也仿佛伸手可得……

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奔到室外，邀農(nong) 家女周幺妹陪同，披著月光漫步在果園的小道上。

沿著彎彎曲曲的山道，我們(men) 來到鑒性湖畔。漫步在湖岸上，沐浴著上蒼灑下的流動清輝。我感到今夜的明月對我真可謂慷慨，滿目月色供我一人獨享。這種難得的“奢侈”，使我想到生活在都市的人們(men) ，在豔虹彩霓的燈光下擁擠，在狹窄的閣樓中蜷縮，哪能感受到這種“天人合一”的妙境呢？！

月光下，我回憶起陽明先生曾在月下吟誦的那首七律：“獨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處更閑人？高歌度以清風去，幽意自隨流水春。千聖本無心外訣，六經須拂鏡中塵。卻憐擾擾周公夢，未及惺惺陋巷貧。”

四百多年前，年輕的陽明先生在秋高月朗的夜裏，以超拔的情懷思考著人的生命終極意義(yi) 和終極價(jia) 值，醞釀著他的良知學說。良知本來就是每個(ge) 人先天所具的“一輪明月”，在撥開雜亂(luan) 的欲望迷霧之後，就能看見掩於(yu) 其後的人性的湛然和光明。

在這靜靜的月夜裏，當自己的身和心都融入大自然時，怎能不叫人意若止水，心如明鏡？！

澄靜的心讓往日那些曾經困擾自己的關(guan) 於(yu) 仕途、關(guan) 於(yu) 人際、關(guan) 於(yu) 不被理解和理解不了的種種痛苦煩惱漸漸遠去……，我的心開朗起來，有一種叫做“憐憫”的東(dong) 西在胸中湧動：我開始憐憫自己，憐憫那個(ge) 曾經在鼎沸的人聲中擁擠的我，憐憫那些還在名利場上爭(zheng) 鬥的人們(men) ……在茫茫人海中，許多人在物質利益的滾滾洪流席卷而來的時候，心理防線崩潰了，靈魂喪(sang) 失了，行為(wei) 失控了，許許多多關(guan) 於(yu) 人性的悲劇也隨之發生了……

直至此時，我才對陽明先生關(guan) 於(yu) “體(ti) 認良知”的學說略有領悟。先生說良知為(wei) “人皆有之”，隻是被各種世俗的欲望所障蔽了。要使人的先天固有的“良知本體(ti) ”得以“複明”，隻有通過社會(hui) 的道德教育和個(ge) 人自身的道德修養(yang) 才能實現。也隻有如此，才能使“衰薄之世風”得以治理，才能建立起理想和諧的社會(hui) 秩序。良知學說在全球性經濟使“地球一天天變小”、使“人心一天天變大”的今日，對人類文明的進化，依然有著重要的“深度生態學”的普遍意義(yi) ！

王陽明先生，這位思想教育的先行者，當年遭受宦官劉瑾迫害，被貶謫到貴州龍場當驛丞，在極其艱險的環境下，他滿懷對人類生命終極意義(yi) 的關(guan) 懷，在龍場潮濕陰暗的山洞裏思索，終於(yu) 體(ti) 悟出“格物致知”之聖道，這是曆史的奇跡！這，也就是舉(ju) 世聞名的“龍場悟道”。從(cong) 此，陽明先生創立了他的“知行合一”的理論體(ti) 係。他的心學思想，為(wei) 我國倫(lun) 理思想發展史寫(xie) 下了光輝的一頁！

二

在這塊神秘而聖潔的土地上，還流傳(chuan) 著一個(ge) 動人的故事：1903年，在日本，有一位王陽明思想的推崇者，曾經是日本天皇的侍講，他的名字叫山島毅。那年，山島毅先生的三個(ge) 在北平讀書(shu) 的學生到龍場瞻仰陽明先生勝跡，留宿於(yu) 龍場的龍崗書(shu) 院。幾日連連陰雨，影響著他們(men) 的行動。就在他們(men) 即將離去的前一夜，忽見雲(yun) 開月朗，明月高掛。三位學生喜出望外，跑到龍崗山上賞月，直至深夜……。當山島毅先生聽罷學生描述此情此景之後，激動不已！無奈年事已高，不能親(qin) 臨(lin) 龍場，輾轉數日，久久不能平靜。後來，他以千古明月喻“良知”，賦詩一首，他寫(xie) 道：“憶昔龍崗講學堂，驚天動地活機藏；龍崗山上一輪月，仰見良知千古光。”以後，老人又將此詩刻成碑文，托人運往龍場。可是由於(yu) 當時貴州交通不便，又時逢多雨季節，石碑運到貴陽，實在無法前行，隻得安立於(yu) 貴陽扶風山的陽明祠內(nei) 。此碑成了一曲感人的千古絕唱！

由此可見，陽明先生的良知學說在異國有著多麽(me) 深刻的影響。

三

人類文明的進程十分艱難，每一步發展和演變都與(yu) 其所依傍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狀況息息相關(guan) 。在人類擁有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之同時，也使自身的生存與(yu) 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之間變得複雜起來。人類要與(yu) 自然和諧相處，首先應當達到自身心態的和諧相處，而良知則是使天地萬(wan) 物感通的“生生之仁”，是人類永恒存在和持續發展的依止和希望！

看著宛如明鏡的湖麵，平靜的湖水如一顆寂然歸本的心。山色的倒影映在湖中，明月的倒影映在湖中，在這裏似乎可以看到一個(ge) 真實的外部世界。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湖水波動，湖光粼粼，山色即刻模糊起來，水中的明月成了碎片，剛才似乎客觀真實的景色瞬間不複存在了，眼下隻是一個(ge) 被扭曲的畫麵……嗬，人心何嚐不是如此？當一顆原本平靜明亮的心受到功名利祿和各種欲望驅使時，便猶如這扭曲的畫麵，不可能看到真實的人生，不可能領悟生命的真實意義(yi) 所在！

冥冥中，我耳邊仿佛響起陽明先生晚年對學生所講授的“四句教”：“無善無惡是心之體(ti) ，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wei) 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躋聖位；以此待人，更無差失。”先生以他那顆光明的心，為(wei) 後人留下了無價(jia) 之寶。

……

自那以後，無論是在人聲鼎沸的鬧市，還是在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下，每當想起鑒性湖畔那一夜的月光，我的渾濁的心便會(hui) 變得清澈起來。我想，人之健全體(ti) 魄需要沐浴陽光，而淨化心靈卻是需要沐浴月光的。當然，這隻是在你自己願意沉思、願意“為(wei) 善去惡致良知”的時候！

1999年仲春寫(xie) 於(yu) 陽明精舍月窟居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