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現代兒(er) 童遇上《弟子規》

作者：孫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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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十一月初七日丁卯

            耶穌2015年12月17日

進入21世紀，傳(chuan) 統文化一熱再熱，許多具體(ti) 問題也隨之而來。比如，孩子該不該學習(xi) 蒙學讀物《弟子規》，已成為(wei) 讓很多家長頭疼的事情。與(yu) 此相關(guan) ，社會(hui) 上圍繞《弟子規》的爭(zheng) 論也一直不絕於(yu) 耳，各路人馬的觀點幾乎是冰火兩(liang) 重天。

當代淨土宗一代名僧淨空法師，宣稱“沒有《弟子規》，你的一生努力最後都等於(yu) 零”，他和弟子陳大惠、蔡禮旭等人，結合著佛教的因果報應，多次宣講此書(shu) ，感化了大批民眾(zhong) 。複旦大學錢文忠教授，則把《弟子規》一路講上了央視的《百家講壇》。他錦心繡口，循循善誘，征服了廣大孩子家長的心。在民間積極弘揚儒學的趙法生先生，不僅(jin) 肯定《弟子規》的教育效果，而且從(cong) 學理上論證《弟子規》與(yu) 儒家的根本精神無違，強調說“家教傳(chuan) 統的中斷和數代人的禮義(yi) 缺失，才是《弟子規》走紅的時代動因”。

然而，另一派人則把《弟子規》打入十八層地獄。中山大學八十多歲的老教授袁偉(wei) 時，對《弟子規》便深惡痛絕，認定此書(shu) 會(hui) 摧殘孩子的心靈，當聽說中山大學要求入學新生學《弟子規》，連稱“這是大笑話”。一些弘揚國學的名人，對少兒(er) 背誦《弟子規》也深表異議。龔鵬程先生就認為(wei) 《弟子規》算不上什麽(me) 儒學經典，在蒙學讀物中也是最差的，即使要背誦，也輪不到它，《三字經》、《千字文》就好得多。劉夢溪等先生的意見與(yu) 龔先生略同，或認為(wei) 該書(shu) 對孩子的束縛過多，或認為(wei) 該書(shu) 內(nei) 容上粗淺斑駁，不足為(wei) 訓。

去年以來，圍繞《弟子規》爭(zheng) 議的突然加劇。事情源於(yu) 一對父母不滿孩子學校強製要求背誦《弟子規》，從(cong) 而給當地教育局寫(xie) 信，對該學校提出抗議。他們(men) 聲稱此書(shu) 是“精神霧霾”，“一股傳(chuan) 統專(zhuan) 製社會(hui) 的腐臭撲麵而來”。該信結尾還附上了首都師範大學兼職教師、全國百佳幼兒(er) 園園長王立華女士一篇題為(wei) 《我們(men) 為(wei) 什麽(me) 反對幼兒(er) 讀〈弟子規〉》的文章。該文認為(wei) “《弟子規》整體(ti) 上來講，是封建糟粕多於(yu) 精華”、“是封建統治階級為(wei) 了培養(yang) 奴才和順民的教科書(shu) ，不適合現當代社會(hui) 。當今的中國更需要民主意識、獨立精神、自由精神和科學精神。”

在後來的爭(zheng) 論中，較有代表性的學者是邵建和楊早。邵建看法是：“《弟子規》並非無瑕，但基本說來，是一本好書(shu) ”，此書(shu) 向孩童“提出一些待人接物的規範”，是“君子養(yang) 成之基”，“讀一讀，真不壞”。而楊早則針鋒相對，認為(wei) “想幫助我們(men) 的孩子成為(wei) 一個(ge) 追求自由、崇尚獨立的公民，而不是愚忠愚孝的臣民”，就要遠離《弟子規》；他同意《弟子規》是“精神霧霾”的看法，聲稱“反正打死我，我也不想讓兒(er) 子吸收這種‘孩童長成的必要的精神資源’（邵建語）”。

在此論爭(zheng) 中，支持讀《弟子規》的學者似乎不占優(you) 勢。但那些反對的觀點，也實在有太多的似是而非處。竊以為(wei) 《弟子規》雖遠不能與(yu) 《論語》、《禮記》等儒家經典相提並論，但作為(wei) 後者的輔助，此書(shu) 通俗易懂，向兒(er) 童提一些為(wei) 人待物的具體(ti) 規範，“雖不中亦不遠”，“其惡不如是之甚也”，自有“三百千千”等其他蒙學讀物不能替代之處，對糾正我國當今兒(er) 童教育中存在的知識與(yu) 規範嚴(yan) 重失衡等問題，仍有其不可或缺的補救價(jia) 值。

首先要明白，《弟子規》不過是舊時家長或師長用來教導子女、學生學習(xi) 一些做人道理和禮儀(yi) 規範的書(shu) 之一，關(guan) 於(yu) 書(shu) 中道理和規則，是否須要改進、如何改進都可以商榷，但我們(men) 不能上綱上線地一口咬定它是封建統治者培養(yang) 奴隸和順民的教科書(shu) 。今天的小學生守則，也要求孩子要這樣勿那樣，難道也是在培養(yang) 奴隸和順民嗎？至於(yu) 有人認為(wei) 此書(shu) 是“父母本位”而非“孩子本位”，故壓抑兒(er) 童的人性而罪莫大焉。要知道，《弟子規》的施教對象，主要是未成年的孩子（有人說大人更應該學，是另一回事）。由於(yu) 孩子的生活經驗嚴(yan) 重不足，是非感還沒有形成，這時候維護家長的權威地位，甚至向孩子作一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價(jia) 值灌輸仍是必要的。——大家試想，此階段的孩子與(yu) 家長發生分歧，是不是絕大多數情況下家長是對的？父母要求孩子講禮儀(yi) ，不碰電線，不玩火，不打架，難道就會(hui) 造成子女的“逆來順受”性格嗎？依我看，從(cong) 現代很多家庭的現實看，孩子我行我素的多，逆來順受者少。加上社會(hui) 整體(ti) 風氣差，你讓孩子學一些諸如《弟子規》中的做人規矩還怕他不學，或者學習(xi) 效果打了折扣，何況你旗幟鮮明地反對他學。一些道理，你以為(wei) 孩子長大了自然會(hui) 懂，但性與(yu) 習(xi) 成，道理雖然懂了但脾氣業(ye) 已養(yang) 成，如不是在現實中碰了壁吃了大虧(kui) ，或一路有良師益友時時提醒，改變起來又談何容易！老實說，對一個(ge) 蒙學階段的孩子，你鼓勵他要追求什麽(me) 人格獨立、自由幸福，甚至要有批判精神等等，帶來的問題恐怕更多。《弟子規》中“路遇長，疾趨揖，長無言，退恭立”之類，即使有流弊，也不會(hui) 妨害到孩子一生的成就。總之，在教育孩子問題上，我看毋寧抱著“寧拙勿巧，寧低勿高”的態度，寧可讓孩子“迂腐”一點，也不要以追求“自由幸福”為(wei) 幌子，任其自以為(wei) 是，甚至無法無天。

很多家長讓孩子學《弟子規》，正是為(wei) 了讓孩子在人生旅途中能夠抵製誘惑，少走彎路，不走邪路，做一個(ge) 有規矩、有才德的君子（當然學《論語》等國學經典的目的更是如此）；這固然是在盡自己的教育責任，但終究仍是為(wei) 了給孩子指一條更長遠的幸福之路。一些人反對孩子學《弟子規》，往往有一種義(yi) 正辭言的理由，說什麽(me) “請不要給你的孩子那麽(me) 多道德綁架，孩子是獨立的人，有獨立的思想和人格，有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權利”之類的話。難道讓孩子學《弟子規》的家長，在德行和智力上都不如孩子，故而誤把兒(er) 女推進火坑，葬送了他們(men) 一生的幸福嗎？或者，這些為(wei) 人父母者竟抱有自私自利之心，擔心兒(er) 女不給自己養(yang) 老送終，要把兒(er) 女從(cong) 小培養(yang) 成自己的奴仆嗎？我的看法是，盡管《弟子規》的少量教條存在一定問題，但絕大部分條目仍是儒家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可算是立足於(yu) 中國文化傳(chuan) 統的修養(yang) 之道。其中個(ge) 別教條，如“彼說長，此說短，不關(guan) 己，莫閑管”，確有明哲保身的意味，此固然偏離了儒家精神，但這類語言極少，在《弟子規》中出現則是可以原諒的。諸如“殺身成仁”、“舍生取義(yi) ”之類，固然代表更高的儒家精神，但作為(wei) 規矩過早地灌輸給孩子卻大非其宜。

遺憾的是，現代人接受了一點“自由”、“人權”、“獨立”的觀念，就不加節製地到處濫用。這些觀念在政治生活中的價(jia) 值不容否定，但一用到兒(er) 童教育中就可能漏洞百出。你說子女對父母“須順承”不對，難道你要教孩子“要反抗”嗎？你覺得“撻無怨”不對，難道你要孩子怨恨、報複父母嗎？須知“自由”從(cong) 來不是無條件的，孩子人格的獨立，也是在後來成長中逐步實現的。中學語文課本中入選的汪曾祺名作《多年父子成兄弟》，在理論固然有此可能，但畢竟要在兒(er) 子成年之後，且這種父子關(guan) 係，隻能在極特殊家庭氛圍中才能養(yang) 成。未成年孩子聽從(cong) 父母師長的話，怎麽(me) 就有損獨立人格了？我想，蒙學階段的孩子即使盲從(cong) 父母師長，其好處也會(hui) 遠遠大於(yu) 壞處罷。

有人或許說，西方兒(er) 童不學《弟子規》，也不像中國人這般強調順從(cong) 父母，長大後也沒見得就比中國人素質低。殊不知，這正是趙法生先生所說傳(chuan) 統文化被打倒，“家教傳(chuan) 統的中斷和數代人的禮義(yi) 缺失”帶來的惡果。試想，如果傳(chuan) 統的家訓，如《顏氏家訓》、《朱子治家格言》之類家教精神都還洋溢在家庭教化中，今之父母又何必非要學這種根本算不上國學經典的《弟子規》呢！另須明白，西方的“自由”、“民主”絕對是好東(dong) 西，但它們(men) 要同基督教等文化配合才能發生較好的作用。而我們(men) 中國文化的宗教性弱，故須要施之於(yu) 儒家的道德教化，使一個(ge) 人自小從(cong) 道德人倫(lun) 中培養(yang) 敬畏之心，築起倫(lun) 理道德的底線，此正所謂“以道德代宗教”者也。比如“孝道”這一倫(lun) 理，在外國甚至可以沒有，而在中國則不行，因為(wei) 外國另有一套文化和製度來彌補代替它。你說《弟子規》違背了民主自由一定要遠離，但你會(hui) 讓孩子學習(xi) 《聖經》故事，經常帶他們(men) 去教堂接受靈魂的洗禮嗎？你能從(cong) 根子上改變中國漫長的文化傳(chuan) 統的孝道心理或者中國人的整體(ti) 文化期盼嗎？因此，《弟子規》中的許多條目，你大可以高舉(ju) 著“自由”、“人格”的鞭子去拷問它，但你不按照上麵的話去做，整個(ge) 社會(hui) 又會(hui) 反過來罵你。實際上，仔細品味《弟子規》中“勿諂富”、“色不媚”之類的話，也並非一概否定人格獨立。至於(yu) 書(shu) 中要孩子“謹慎”、“守信”、“友愛”、“親(qin) 仁”、“好學”，哪一項不具有正麵價(jia) 值，怎麽(me) 一律都成“封建糟粕”了呢？

有人看了《弟子規》，氣憤憤地說，這些規矩父母都做不到，何必難為(wei) 小孩子？這也是沒頭腦的話。父母當然要守規矩，當然要給孩子作表率，甚至更應該加強自身修養(yang) ，身教重於(yu) 言教嘛！但問題是，這畢竟是《弟子規》，不是《父母規》呀！還有人會(hui) 提一些表麵看來很尖銳的問題，實際上卻邏輯不通，比如《弟子規》要求孩子孝敬父母，但父母是人渣怎麽(me) 辦？要求尊敬老師，但老師是禽獸(shou) 怎麽(me) 辦？要求樂(le) 於(yu) 助人，難道該幫助殺人犯殺人？這類人把每種普遍性道德都下放到一個(ge) 特定場景中加以反對。你說人有病應該去看醫生，他就說遇到庸醫怎麽(me) 辦？總之有法子質疑你。如果此邏輯成立，任何道德規範都變得不堪一擊，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麽(me) ，《弟子規》是否就沒問題了呢？當然有問題，但問題畢竟是程度性，而不是本質性的。譬如，少量教條對孩子過於(yu) 嚴(yan) 格，如果引導不當，的確可能存在壓抑孩子創造力的問題；又譬如，文中個(ge) 別規矩確實不適合當今社會(hui) ，講解時要善加分辨；另外，文字上也不夠優(you) 美，等等。我本人固然不讚成那種采取極端方式強推《弟子規》的做法，因為(wei) 這樣容易引起人的反感而適得其反，但總體(ti) 上卻是讚成孩子學習(xi) 它的。《論語》、《孟子》都可以批評，《弟子規》當然更可以批評，但我們(men) 今天的整體(ti) 教育狀況，已可謂百病叢(cong) 生，別有更值得反思撻伐之處，還遠不到大張旗鼓、吹毛求疵地批判《弟子規》的時候。

最後說一句，傳(chuan) 統學問的真髓在於(yu) 學以致用而非紙上談兵，如僅(jin) 僅(jin) 把《弟子規》當作兒(er) 歌，或隻是認字的入門，固然不會(hui) 有什麽(me) 流弊，但也違背了家長們(men) 讓孩子學國學的初衷，買(mai) 櫝還珠了。

 責任編輯：梁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