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cong) 以儒家自居到以儒家自限

作者： 劉梁劍  

來源：《東(dong) 方早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十月十八日己酉

             耶穌2015年11月29日

不少學者開始理直氣壯地以“儒門中人”自居。這一點在《何謂普世？誰之價(jia) 值？》一書(shu) 中有鮮明的體(ti) 現。

消極地說，以儒家自命容易走向以儒家自限。自貼標簽不啻作繭自縛、畫地為(wei) 牢，極容易囿於(yu) 乃至死於(yu) 標簽之下。

　　《何謂普世？誰之價(jia) 值？》曾亦郭曉東(dong) 編著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3年1月第一版 192頁，29.80元

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儼(yan) 然又成了儒學勃然複興(xing) 的時代。儒學，特別是政治儒學儼(yan) 然已是學界焦點之一。進一步看，在回歸傳(chuan) 統、重讀儒家經典的思潮之下，儒學研究的範式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轉變：從(cong) 現代學科意義(yi) 上的對象式考察轉向有立場、有信念的探究。與(yu) 之相應，不少學者開始理直氣壯地以“儒門中人”自居。這一點在《何謂普世？誰之價(jia) 值？》一書(shu) 中有鮮明的體(ti) 現。

2011年底，曾亦、郭曉東(dong) 、丁耘、郝兆寬（以上四位當時均為(wei) 複旦大學思想史研究中心的骨幹）、柯小剛等以“儒家”自命的滬上青年學者會(hui) 同北京儒者陳明、幹春鬆、唐文明、陳璧生等在複旦大學召開“儒家與(yu) 普世價(jia) 值”會(hui) 議。曾亦、郭曉東(dong) 在會(hui) 議記錄的基礎上編著了《何謂普世？誰之價(jia) 值？》（以下省略書(shu) 名，隻注頁碼）一書(shu) 。2013年4月，陳來、郭齊勇、朱傑人等海內(nei) 名家參加該書(shu) 的新書(shu) 發布會(hui) 並給予高度評價(jia) 。2014年4月，此書(shu) 又出版了增補版。其影響之大，可見一斑。

從(cong) 書(shu) 中不時出現由插科打諢所引起的“眾(zhong) 笑”、“爆笑”來看，當時的會(hui) 議現場想必氣氛超熱烈，討論極精彩。與(yu) 會(hui) “儒家”盡管存在分歧，但基本上有一共識：自由、民主隻是西方所謂的“普世價(jia) 值”，自由主義(yi) 也是一種意識形態而非普遍真理；儒家提供了與(yu) 此不同的基本價(jia) 值，它們(men) 才是真正意義(yi) 上的普世價(jia) 值。編者宣稱，“現在儒家要複興(xing) ，必須跟百年來中國的一切思想區別開來。”（第3頁）在這裏，我們(men) 的確可以感受到一種“理直氣壯的文化自覺”（參見朱傑人：《理直氣壯的文化自覺——讀〈何謂普世？誰之價(jia) 值？〉》，《中華讀書(shu) 報》2013年3月8日），或者說，“很強烈的文化自覺”（參見陳來：《世界意義(yi) 的儒家》，《中華讀書(shu) 報》2013年5月22日），一種對“儒學主體(ti) 性和獨特性”（參見郭齊勇：《評〈何謂普世？誰之價(jia) 值〉》，“愛思想”網）的情感認同。金嶽霖先生曾經講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在“世衰道微”之前，“道德仁義(yi) 禮義(yi) 廉恥”這些字“因為(wei) 宗教，因為(wei) 曆史，因為(wei) 先聖遺說深種於(yu) 人心，人們(men) 對於(yu) 它們(men) 總有景仰之心。這種情感隱微地或強烈地動於(yu) 中，其結果或者是怡然自得，或者是推己及人以世道人心為(wei) 己任”（金嶽霖：《知識論》，北京：商務印書(shu) 館，1983年，796頁）。從(cong) 現代學科意義(yi) 上的對象式考察轉向有立場、有信念的探究，這一範式的轉變就其重新賦予研究者隱微地或強烈地動於(yu) 中的情感、進而以世道人心為(wei) 己任而言，自有其積極的麵向。然而，消極地說，以儒家自命容易走向以儒家自限。自貼標簽不啻作繭自縛、畫地為(wei) 牢，極容易囿於(yu) 乃至死於(yu) 標簽之下。津津樂(le) 道於(yu) “左”、“右”定位，用楊朱、墨子比擬自由主義(yi) 和馬克思主義(yi) ，滬上青年“儒家”的這些做法不免從(cong) 有實質內(nei) 容的問題探討滑向了曆史上曾經出現的流弊：嚴(yan) 辨正統異端、判教或站隊。曾亦高舉(ju) “辟異端”的大旗：“首先要拒斥西方，排斥異端，然後，才可能真正去融合外來文明，否則，永遠隻是‘邯鄲學步’而已。”（17頁）依此，中國左翼思想界應該“斬絕”、“割斷”和西方的關(guan) 聯，回歸到中國傳(chuan) 統的母體(ti) 。在政治體(ti) 製方麵，則是回到康有為(wei) 。以儒家為(wei) 正統，進一步的發展則是經學獨斷論：儒家經典已經包含了一切終極真理或靈丹妙藥，中國當下的現實問題，舉(ju) 凡婚姻、家庭、法律等等無不可以憑借儒家經義(yi) 得以恰當地解決(jue) ，所謂“以經義(yi) 決(jue) 事”是也。比如，“男尊女卑”是必要的，也是“符合儒家經義(yi) ”的（第六章）。韓潮從(cong) “三綱”的角度看西方古典時期，“發現”不僅(jin) 古代中國講“三綱”，古希臘羅馬也講，因此，“三綱”是古代社會(hui) 的普遍價(jia) 值（80-92頁）。

與(yu) 曾亦等人不同，丁耘主張“儒家社會(hui) 主義(yi) ”，而柯小剛的立場則顯得更為(wei) 溫和，也更為(wei) 健全。他不讚同盲目排外的態度：“我們(men) 要實現‘中華民族偉(wei) 大複興(xing) ’的任務，必須有世界的胸襟和天下的關(guan) 懷，如果我們(men) 對中國以外的東(dong) 西盲目排斥，一竅不通，怎麽(me) 可能實現這個(ge) 任務呢？”（22頁）同時，他激烈批評“保護”或“搶救”儒家文化的想法，坦言“這種態度非常沒出息，非常糊塗”， 因為(wei) “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隻能在這個(ge) 民族的百姓生活以及政治製度、經濟社會(hui) 中生存”（21頁）。 從(cong) 義(yi) 理上說，儒家需要“獨立發展出自己的話語體(ti) 係，自己設置問題，而不再隻是在別人問題的拷問下給出不同的回答，這時才算真正形成中國自己的思想”（19頁）；從(cong) 實踐上說，以“體(ti) 製內(nei) 書(shu) 院”為(wei) 複興(xing) 儒學的重要建製，補現代大學建製在人才培養(yang) 、社會(hui) 教化等方麵的不足（100頁）。注重實踐、學說對現實政治、倫(lun) 理生活的直接影響，此點非常契合儒學積極用世的傳(chuan) 統精神。就此而言，滬上青年儒者的“守道”精神令人欽佩。

在全球地方化背景下，真正有生發性的中國哲學理應融入世界哲學之中並取得世界哲學的形態。近代以降，中國思想有不少創獲。然而，其中很多東(dong) 西隻是對中國文化本身的現代轉型有意義(yi) 。倘若放入世界範圍之內(nei) 加以考量，便多少顯得黯淡無光。借用馮(feng) 友蘭(lan) 先生的說法，中國文化依然處於(yu) “貞下起元”的階段。中國思想真正有生命力的民族特色必須在參與(yu) 時下世界對話的過程中活潑潑地生長出來。換言之，中國哲學在成其為(wei) 世界哲學的過程中成其為(wei) 中國哲學：從(cong) 史的角度說，在世界思想大勢之中思考、衡定中國思想的價(jia) 值；從(cong) 思的角度說，以天下之問題為(wei) 我之問題，而天下之文化資源，無論中國、希臘、印度，皆為(wei) 我之文化資源，從(cong) 而以“天下人”的立場治“天下哲學”，返本開新，參與(yu) 時下世界範圍內(nei) 的思想探討，以自己的獨特價(jia) 值擔當更多的文化責任。

3月21日，友人朱承教授呼喚滬上朋友在上海大學小聚，討論中國傳(chuan) 統思想與(yu) 國家治理。水畔閑步有所思，聆聽高議有所慮，試做小詩一首。不揣陋鄙，抄錄如下：

泮池觀水思費公，鯉魚跳波憶郭兄。治國理政儒道釋，承前啟後古西中。

道隨器變望船山，執一泥古殉孟孔。風物長宜大心量，美美與(yu) 共鳶戾空。 

責任編輯：梁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