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政治改革的新可能和希望

——評康曉光新著《仁政》

作者：蔣慶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

【王達三按：西元2000年以來，康曉光先生陸續提出“儒教國教說”、“現代仁政說”、“儒化說”、“文化民族主義(yi) 說”，皆關(guan) 涉儒教重建基本進路和中國發展根本道路，因而在思想界引發廣泛爭(zheng) 議，而詰責之聲更是不絕於(yu) 耳。然大匠不為(wei) 拙工改廢繩墨，此諸論，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wei) 淺見寡聞道也。西元2005年，康曉光先生將相關(guan) 文章於(yu) 新加坡結集出版，書(shu) 名《仁政》。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蔣慶先生隨即撰就書(shu) 評，勾勒《仁政》之主旨，揭櫫作者之良苦用心，明確支持康曉光先生“儒教中國的道路”。惜乎由於(yu) 各種原因，書(shu) 評未能刊布流行。今蔣慶先生授權中國儒教網及其儒教複興(xing) 論壇首發，以饗觀者。】  

（《仁政：中國政治發展的第三條道路》，康曉光著，新加坡八方文化創作室2005年出版）

康曉光《仁政》一書(shu) 終於(yu) 由新加坡八方出版社出版了。

康曉光的書(shu) 不能在大陸出版，是因為(wei) 康曉光本著學者的良知用冷峻的眼光批評時政，盡管是苦口良藥，當道者不願聽；

康曉光的書(shu) 沒有在台灣出版，是因為(wei) 康曉光通過理性的分析拒絕中國走民•主•化的道路，而當今台灣在朝在野的政治精英們(men) 正在自詡為(wei) 民主做出偉(wei) 大貢獻，自然也不願聽。

也許並非巧合，康曉光的書(shu) 在倡導“儒家價(jia) 值”的新加坡出版了，這一出版的國度向人們(men) 展示了一個(ge) 獨特的文化象征意義(yi) ：康曉光《仁政》一書(shu) 倡導的也是一種“儒家價(jia) 值”，或者說是一種建立在儒家文化上的“亞(ya) 洲價(jia) 值”。  

讀《仁政》一書(shu) ，首先感到的是對中國複雜政治現實的冷靜說理與(yu) 層層剖析。

也許因為(wei) 作者是數學出身，《仁政》一書(shu) 邏輯清楚，立場鮮明，幾無多餘(yu) 的話，真正做到了以理服人。作者用事實、數據、圖表來說明中國為(wei) 什麽(me) 特殊？中國為(wei) 什麽(me) 要走合作主義(yi) 國家的道路？中國為(wei) 什麽(me) 要對現實的政治權力進行儒•化？就算你不同意該書(shu) 的結論，你也無法否認該書(shu) 的推理過程。

又由於(yu) 作者長期悉心研究中國國情，對中國現實政治利害得失的分析直透要害，處處見血，既有韓非子式的滔滔雄辯，又有馬基雅維利式的冷酷無情。如果讀者也像《仁政》作者一樣關(guan) 心中國現實的話，一定會(hui) 被作者帶進一個(ge) 嚴(yan) 峻的、冷酷的、危機四伏的現實世界。  

然而，《仁政》作者既不是隻知術和勢的韓非子，也不是隻懂利害分析的馬基雅維利，在作者嚴(yan) 酷冷峻的理性後麵舍藏著一顆仁愛之心，雖然這顆仁愛之心深藏不露，但我相信細讀此書(shu) 的讀者都會(hui) 體(ti) 察到。

也許在作者寫(xie) 作《文化民族主義(yi) 論綱》、《仁政》、《我為(wei) 什麽(me) 主張儒•化》之前是一個(ge) 不自覺地充滿儒家情懷的愛國者，但在寫(xie) 作上述諸文之後就成了一個(ge) 自覺的儒者了。

儒者的特征是什麽(me) ？儒者的特征就是對家國天下與(yu) 生民大眾(zhong) 充滿著不忍人之心，《仁政》一書(shu) 就是在不忍人之心的驅使下對中國政治進行極其冷酷的理性分析，這可以說是《仁政》一書(shu) 的最大特色。

國內(nei) 學術界有人把康曉光的學術稱為(wei) “策論儒學”，《仁政》一書(shu) 就是康曉光“策論儒學”的代表作，而“不忍人之心”加“冷酷的理性分析”正是“策論儒學”的根本特色。  

再進一步言之，《仁政》一書(shu) “策論儒學”的風格體(ti) 現了康曉光個(ge) 人的性格，康曉光個(ge) 人的性格是“眼冷腸熱”。

《仁政》一書(shu) 的一些觀點無可諱言確實有不周全處，但作者並不是存心無原則地為(wei) 中國現存的政權辯護，而是希望找到一條穩定的、合理的、合法的、仁慈的政治發展道路為(wei) 中國的長治久安服務，進而為(wei) 中國民眾(zhong) 的長遠利益服務。

所以，《仁政》一書(shu) 的出發點不是一時一地的政權利益，而在千秋萬(wan) 世的國家利益與(yu) 民族利益。

可惜《仁政》作者有時“誘政入道”的轉世之心太切，即如宋儒所說的“老婆子之心太切”，違背了作者以“冷酷理性分析”見長的論說風格，有時使“應然”與(yu) “實然”的界線不清，導致時人多所誤解，這不能不說是件遺憾之事。

我想如果讀者在閱讀《仁政》一書(shu) 時能進入作者的人格生命，進而能讀出《仁政》一書(shu) 的言外之音和作者不得已“誘政入道”的種種無奈和現實苦衷，那在具體(ti) 個(ge) 別觀點上的不周全處就可以不必太認真計較了。  

就我本人的學術立場而言，我認為(wei) 《仁政》一書(shu) 最精彩的地方在於(yu) 運用理性的冷靜方式論說儒家的時代課題。

《仁政》一書(shu) 提出在中國重建儒教、儒•化政權、實現仁政，繼承了中國傳(chuan) 統士大夫“以道化政”的淑世情懷與(yu) “道、學、政”合一的儒家傳(chuan) 統。但是，正如我們(men) 前麵所說，《仁政》一書(shu) 論述儒家的時代課題，不是“從(cong) 上往下說”，而是“從(cong) 下往上推”，即不是先從(cong) 儒家“形而上”的義(yi) 理世界確立“立其大”的價(jia) 值標準立論言說，而是先從(cong) 現實“形而下”的經驗世界冷靜分析層層推理，得出符合儒家義(yi) 理價(jia) 值的結論。

因此，《仁政》一書(shu) 用這種建立在經驗事實上的理性分析方式論述儒家的時代課題，對現在生活在儒家文化衰落式微社會(hui) 中的中國人來說，這種言說方式較“形而上”的言說方式更容易使人理解信服，即更能使當代中國人理解今日重建儒教的時代意義(yi) 與(yu) 儒•化政權實現仁政的政治訴求。先儒言理解儒家之道有四種方式：悟入、行入、理入、事入，《仁政》一書(shu) ，“事入”之書(shu) 也。  

通觀《仁政》一書(shu) ，康曉光理解的中國道路，雖然在具體(ti) 的社會(hui) 構成中吸收了一些西方資源，如合作主義(yi) 之類，但在文化的大方向上則是歸宗中國的儒家文化，所以《仁政》一書(shu) 所理解的中國道路，可以說就是“儒教中國的道路”。

在當今中國政治發展的諸多道路上，“儒教中國的道路”可以說既是“老道路”，又是“新道路”。說是“老道路”，是因為(wei) “儒教中國的道路”繼承的是源自伏羲堯舜周孔“道統”的道路；說是“新道路”，是因為(wei) “儒教中國的道路”在近百年中國政治發展的道路上缺位，現在重新指出這條道路就成了“新道路”。

在當今中國政治發展的道路上，中國仍然沒有突破百年來政治發展道路的格局，這一格局就是“政治道路西化”的格局。

時至今日，不管是中國大陸的執•政黨(dang) 、台灣的國民黨(dang) 、親(qin) 民黨(dang) 、民進黨(dang) ，也不管是在大陸、台灣、香港，民主已經成了政治合法性的唯一標誌，民主化似乎已經成了中國政治發展道路遲早要走的“定勢”。盡管大陸現在拒絕“西方資產(chan) 階級的民主”，但所謂“社會(hui) 主義(yi) 的民主”仍然是大陸政治權力合法性的訴求（盡管在現實中有虛偽(wei) 之處），仍然是百年來中國“政治道路西化”格局的沿續。

在這種舉(ju) 國一致崇拜民主的狂熱時代，《仁政》一書(shu) 的出版，向世人指出了一條堅定拒絕民主化的“儒教中國道路”，這是一條區別於(yu) 中國自由民主主義(yi) 、社會(hui) 主義(yi) 與(yu) 港台新儒家的新的中國政治發展道路，這是具有中國文化自性特質與(yu) 文明自我屬性的中國式政治發展道路，這是對百年來中國政治發展道路格局的巨大突破，這是對一個(ge) 世紀來中國政治文化歧出的根本矯正。

正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仁政》一書(shu) 的出版無疑是振大法鑼，作獅子吼，向世人仰尊為(wei) 至上神的民主發出了挑戰，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儒家言“三達德”，即言儒者入世須仁心擔當、義(yi) 理擔當、氣魄擔當，這三種擔當難溶於(yu) 一身，而觀《仁政》一書(shu) ，其庶幾乎！  

當然，《仁政》拒絕中國•民主化，與(yu) 中國當政者拒絕中國民主化的動機是不同的，《仁政》作者從(cong) 世界大勢、中國現實、政治穩定、國家實力、國際競爭(zheng) 、民族複興(xing) 、儒教重建等角度來論證中國不能走民主化的路，其動機既是個(ge) 體(ti) 生命的，又是家國天下的。

《仁政》一書(shu) 作者本著學者嚴(yan) 謹的治學態度、士大夫熱烈的道德情懷與(yu) 中國儒者高遠的文化理想來關(guan) 注家國天下的長遠利益與(yu) 當下中國的政治改革，傳(chuan) 統士大夫內(nei) 外打通以道抗勢橫議時政的人格風範在此昭然若揭。

有人批評《仁政》作者是欲以儒學救當道，然而救當道正所以救中國，這又有何不好？不過，眾(zhong) 口鑠金，《仁政》一書(shu) 作者因此受到的無數非議與(yu) 委曲，誠不足為(wei) 世人道，隻有作者自己心知與(yu) 承受了。  

總之，《仁政》一書(shu) 指出了中國•政治發展的新道路，為(wei) 中國的政治改革展示了一種新的可能和希望。

當今中國正處在政治改革的關(guan) 鍵時刻，一切有誌於(yu) 改革中國政治的人，一切有誌於(yu) 入仕從(cong) 政的人，一切關(guan) 心中國政治發展前途的人，一切關(guan) 懷中華民族長遠根本利益與(yu) 中國儒家文化複興(xing) 的人，不可不讀《仁政》一書(shu) 。

就算你是中國的自由•民主主義(yi) 者、社會(hui) 主義(yi) 者、新儒家、新左派，你不同意《仁政》一書(shu) 的結論，但《仁政》一書(shu) 代表了一百年來發自中國文化的強烈聲音與(yu) 新的政治訴求，就因為(wei) 這一點，你也不能不讀。

這就是我讀《仁政》一書(shu) 的看法。  

（ 蔣慶乙酉夏撰於(yu) 深圳布心山畔之繙經齋）